然南定归朝,时任尚书省及兵部官员却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南征部将,李步等人首当其冲。
后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迁为并州督使,圣武二十四年调守合州。
便为此前后种种因由,李步心中隐存积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谋划叛乱之时多方拉拢,并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终将他笼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合州。
雪深风紧,天寒地冻,祁门关外百里成冰,更生险阻,即将使这场战役变得缓慢而艰难。
黄文尚入帐说了些什么,卿尘提笔写了副药方交给他,回身步入内帐。
她将一本医书放下,聚精会神的想了会儿,忽尔扬唇微笑,眸中熠熠光彩从容清傲,镇定自信。
不知为何,白衣下她纤柔的身影居然令人想起秀挺独立的乔木,不靠于任何依托,宁静却风华飒爽,千姿娇媚中那是一道别致的风景,令人不禁驻足,流连,惊叹。
殷采倩看了她半晌,突然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很讨厌你。”
“嗯?”卿尘回身微微挑眉,而后淡淡一笑:“知道。”
“起初因为你是凤家的人,我和先太子妃是很要好的姐妹,若不是因为凤家她就不会死,所以我不喜欢你。”殷采倩闷闷说道,提起先太子妃,语中有些怅然怀念:“后来还因为七哥,我从来没见七哥那么伤心的样子。他大婚时我偷偷跑去闹洞房,他居然不在新房,我找到王府的荷塘边,他一个人在凝翠亭里,身边扔着喜酒空瓶。那么好看的喜服,被他吐了满身的酒,我亲耳听到他叫你的名字,才知道他原来喜欢你。后来我看到七哥将玉笛折了,扔进了荷塘,自那天我就再也没听到七哥的笛子。”
卿尘双眸幽深,静静看向身前一片空处,她无法将记忆中夜天湛在大婚典礼上的俊逸身影同酒后的样子连成一线,温冷如玉,那日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应付宾客之间潇洒言笑,翩翩自如,此时想来,他或许真的喝了不少酒。
那时候她看到他挽着自己的新娘,时光支离破碎迎面斑驳,李唐拥着徐霏霏。
她透过深红焕彩,以一种繁复的心情细细揣摩他的模样,在他的春风笑意中无声叹息。
那叹息中,是难言的酸楚,一点点浸透在心房最脆薄的地方,化作一片苦涩的滋味,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终此一生,不能挣脱的牵绊,他们俩人都清楚,却以不同的方式装作糊涂。
有些事,本就是难得糊涂。
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愿让这感情泄出丝毫,面上漫不在乎的笑问:“就因为这些?”她将话题引偏,若有所指。
殷采倩不知她为何总能如此坦然的谈说此事,这态度偏又爽快的叫人不觉尴尬,被她一激,直言道:“当然,也因为你是凌王妃。”
卿尘竟悠然而笑:“真巧,我以前也不喜欢你,一样的理由。”
“那现在呢?”殷采倩问道。
“还好,你呢?”卿尘笑意不减。
“也还好,那我们扯平了。”殷采倩不由得也笑了,她略一犹豫:“我可以替七哥问你一个问题吗?”
卿尘静了静,说道:“你问吧。”
“如果,所有的都重来,”殷采倩说道:“现在让你选择,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嫁给七哥?”
卿尘轻轻一笑,没有丝毫的犹豫,摇头。
殷采倩皱眉:“为何?”
卿尘眸中浮起清淡的温柔,沉静中浅笑的浮光,宛如明澈秋水,平静却炫目,她说道:“因为我是凌王妃。”
“如果没有凌王呢?”殷采倩立刻问。
“那这世上便没有我可留恋之处。”卿尘随即回答。
殷采倩似乎被这毫不迟疑的答案震惊了一瞬,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说道:“你这么喜欢他。”
卿尘看向她的双眸,静静说道:“抱歉,我和他,再容不下任何人。”
殷采倩在卿尘如水似墨的眸心默然,现在世上如果突然没有了夜天凌这个人,她或许后有些难过,但也仅仅是难过而已。
她抬头,问道:“这么说,七哥是注定没有机会了。”
卿尘以沉默做了回答。
帐外忽然传来侍卫的声音:“见过澈王爷。”
“免了。”剑甲轻响,橐橐靴声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帐。
殷采倩柳眉一剔,急道:“不准进来!”
此话唐突而有失礼数,卿尘微露诧异,却见她俏面飞红,满是羞恼,咬唇隔着屏风幕帐怒视外面,低声道:“……他……无耻!”
无奈之中卿尘苦笑摇头,起身转出外帐,见十一也正有些怔愕。
前方战事紧要,几日来十一与夜天凌一直不离军前,此时两军一战方息,各自稍事休整,他才忙中偷空前来后营。
战甲未卸,他剑上仍有锋锐迫人的杀气,袍摆袖口处亦带着些暗红的痕迹。卿尘细看他脸色略有些暗沉,缓声问道:“怎么了?”
十一只是微微摇头,下弯的嘴唇自嘲一扬,将手中那张飞燕嵌银角弓递过:“这飞燕弓是日前落在战场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显然不愿多留,言罢拂袍转身,径自出帐。
卿尘举步随上,叫道:“十一。”
十一停步帐前,面无表情,放眼之处深雪未融,薄阳微淡的光在雪地中映出冰冷晶莹一片。
卿尘带着抹笑绕至他身前:“今天见识着了,原来咱们澈王爷发起脾气来也这般骇人。”
身后映着雪光,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的一瞬目,嘴角勉强上牵,不语,或者是缘于那征战的戾气,他神情与往日天壤之别。
卿尘边笑着,伸手拽他踏雪而行:“正想着这时候也没人一起踩雪看景,陪我走走。”兵紧马嘶中,这话让她说的自在闲散,似是真要拉十一悠然赏雪去。
北疆的雪不似天都,少了份飘摇而下的轻软,多了些坚深不化的凌锐,踩上去有种别样的滋味。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身后遗出清晰的足迹,抬眼却仍旧白茫茫一片大地素净。
十一心中微微一轻,顺着她走了几步,卿尘问道:“前方战况如何了?”
十一抬眼往远处青灰色的山峰望去,神色稍带凝重:“我正是来找你,明日左右定有大战,届时受伤的兵将必然猛增,你这边得早有准备,莫要措手不及。”
卿尘眉心轻锁:“定了要阖军强攻?”
十一扶在剑上的手将战袍一扬:“不错。敌方虚实四处地形都有了计较,这祁门关毫无取巧之处,唯有强攻。你那救护队确实不错,只是敌我都救未免太过麻烦。”
卿尘道:“医者不能见死不救,他们以前都是天朝将士,救回来仍是我们可用之兵。”
十一也未有反对,道:“这些你做主。”他手指微动,佩剑弹出数寸,耀出一抹寒芒:“这剑近年染了不少杀孽,总得有人救人不是?”
“你们杀一个,我便救一个,都抵了。”卿尘眸色清远,放眼雪天一色,却陷入沉思。
两人缓缓走了会儿,十一步子略有些加快,前方仍有战事未了。
李步曾是夜衍昭的旧部,想必夜天凌不是没有想过,卿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未开口,眸中不觉隐了一丝极深的波澜。
如果她,或是夜天凌和十一还有什么不能说,便是有关文仁皇帝的一切。有时她觉得夜天凌站在一道混沌的边缘,横看成岭侧成峰,他要以怎样的心情进退。
迷雾后青峰一刃,平湖中的倒影,隐着深渊万丈,如他,亦如他所处的中心,不是吞噬他人,便是被吞噬。
“左先生到了合州吗?”她见到了帅帐,便停下脚步:“或者他能去见见李步。”
十一沉吟:“见也难,何况七哥那处已有不赦叛军的军令,无从可劝。”
卿尘静静点头,即便左原孙同李步有交情,也是见面容易,劝辞难。
此时十一扭头往帐前看去,长长舒气,突然说道:“此事我必有个交待,待到回京即刻向父皇请旨赐婚。”
他声音略扬,想必便是说给帐内人听,卿尘一愣扬眉瞪他,低声道:“需得从长计议。”眼前这情形若是真指了婚,湛王府后院怕是要热闹。
十一却将手一摆,这已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这话也是深思熟虑过。
虽说事出情非得已,但这般情形下他若再行拒婚,对殷采倩甚至整个殷氏家族都是一种莫大侮辱,便是天帝那处也无法交代。
进退都是麻烦,先前殷监正借联姻来探凌王之意,夜天凌不愠不火却明白拒回了,摆明各走各路。澈王同凌王亲近,人尽皆知的事,而近年澈王与军与政日受重用,也是人人看着的。殷家横插这一步棋,不是没有道理。
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应?
十一暗恨那夜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时不尴不尬窝心。然而事已至此,男儿丈夫他也敢当。
却突然见大帐掀动,竟是殷采倩慢慢走了出来。她脸上因血色未复而带着些苍白,只一双眼睛眸色光亮,仍是俏艳神色,其中却隐隐带着些别于往日的情绪。
她静立着,忽然缓缓敛衽对十一深深拜下。
十一皱眉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卿尘上前抬手扶她:“小心伤口。”
殷采倩仍是行了一礼:“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语冲撞了澈王爷,还请王爷见谅。”一句话拉开尊卑之分,她抬头,看向十一:“王爷千金之躯尊贵非常,采倩生性顽劣粗陋愚钝,实在不配婚嫁,还请王爷收回方才所言,采倩不胜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王爷不必在意。”她贝齿轻咬本无血色的唇,反而浮起一层鲜明的红。
卿尘眼中微微一亮,十一愣了片刻,说道:“你何出此言?”
殷采倩眼中既是迷茫亦存坚决,她瞬目稍许,说道:“……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但王爷若因责任而娶,采倩若因名节而嫁,比翼连理却还得夹上些不明不白的牵扯,如此一生,如何相对?王爷也是性情中人,是以采倩斗胆,请王爷三思。否则……否则我不是白白离开天都?我不甘心!”
雪静,掩的天地无声,帐前无声立着三个人。
卿尘唇角忽尔带出若有若无的笑,不甘心?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模像样的道理,最后竟是这么三个字。
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突然朗声大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识殷采倩。我夜天澈欠你一个人情!”
殷采倩扭头道:“两清了,王爷救我在先,何况我去挡那一箭时并没来得及细思。”
“现在细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怕是还想补给我一箭?”十一问道。
“采倩不敢。”殷采倩微挑柳眉。
“嗯,不是不想,是不敢。”十一道,前方隐有战鼓响起,他扭头一瞥:“我得先回军中,卿尘,此处拜托你。”
卿尘微笑点头,十一目光往殷采倩处一扫,大步离去。
殷采倩茫然看着眼前白雪皑皑,心中是喜是悲已浑然不清,眼泪便簌簌无声的落下,悄然融入雪中。
烟云翻转几重山
合州,白雪厚盖大地掩不住兵戈杀气,高高的城墙之上火把燃照,在阒黑的深城边缘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大战在际的紧张亦在火光的深浅下若隐若现。
将军府前凌乱残雪泥泞一片,方有部将策马离去,此时深冷的冬夜中倒显得寂静无声。
凌王大军兵临城下,李步已有数日未曾正经合眼,一灯未灭,独自撑在席案前皱眉沉思,忽尔抬头长叹,含着无尽的寥落。
府中侍卫入内递上一张名帖,李步微有诧异,如此深夜,是何人来访?
将名帖展开一看,他猛然自案前站了起来:“快请!”一边大步迎了出去。
侍卫引着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将军府,李步人已至中庭,远远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孙,军中智囊,天下闻名的谋士,若能得他相助,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孙亦笑着还礼:“李将军,在下来的唐突!”
让进屋中,侍从奉上香茶,掩门退出,李步道:“多年不见,左先生风采依旧,叫人佩服。”
左原孙摇头笑道:“逝者如斯,两鬓见白,人已老了。李将军倒是勇猛不减,合州精兵猛将胜似当年,左某一路看来,当真感慨啊!”
李步长叹一声:“先生说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势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孙托盏抿了口茶,说道:“凌王其人心志坚冷,用兵如神,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定川蜀、斩虞呈,携幽州胜势兵临祁门关,顺依天时,与合州势在必得。但将军手握祁门天险,深沟绝壑,城坚粮足,占尽地利,两相比较,只剩一个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之军将,当年曾有不少随凌王征战过突厥,想必将军也清楚。”
李步眉间皱纹一深,却听左原孙再道:“我来此途中,听说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战乱消弭,见凌王大军夹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见,合州此番败多胜少。”李步面无表情:“但能与凌王一战,无论成败,也不枉此生为将!”
左原孙悠然一笑:“话虽如此,但在下有一处不明,将军却又为何要与凌王对战?圣武二十年,将军曾配合凌王出击突厥,大获全胜。圣武二十四年,凌王上表保荐,自鹿州偏远苦寒之地调将军镇守祁门关,委以重任。将军从虞呈叛逆,难道便是为了与凌王一战?”
李步眼中精光一现,扫视左原孙,左原孙不慌不忙,平静对视。
“左先生是为凌王做说客来了?”李步声音微寒,亦略觉心惊,左原孙何时竟投了凌王帐下。
左原孙神情淡定,适然品尝香茗,说道:“在下正是受四爷之托,前来与将军一叙。”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语言愤懑:“左先生难道忘了景王殿下的旧恨?当今天子即位,晋为储君的德王,以及睿王、景王先后不明不白的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储君大恩,怎咽得下这口气!”
左原孙抬手,对李步缓缓一揖:“李将军说的好,我左原孙便是为此,绝不会任虞呈叛乱得逞。当年陷害景王殿下的柯南绪如今效忠虞呈,不取其首级,左原孙无颜以对旧主。不能平这场叛乱,亦对不住四爷的知遇赏识。”他语中冷冷,气定神闲中透着无形的凌厉。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步目下神情复杂,此时只要一声令下先将左原孙擒押,便断了凌王一条臂膀。
左原孙似是对他透出的杀机视而不见,起身说道:“话亦未必,有人想见将军,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一见?”
李步疑惑看向他闲适的微笑,心中忽然一动,左原孙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急不徐,举步先行。
别云山北麓,山势略高,巨石平坦,青松压雪。
月悬东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负手立在石前,山风微起,吹得他襟袍飘摇,却不能撼动如山般的峻拔身影,黑夜中有种渊临岳峙的气势。而他却只是抬头,放眼山间月华雪色,神情闲朗。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时身子猛然一震,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左原孙抱拳施礼,退下回避。
一道如若实质的目光扫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说道:“怎么,不认得本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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