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茵轻吁一口气,走过去,正要见礼,他却已经毫无尊卑之嫌的说道:“坐下,坐到本侯身边来。”
犹豫片刻,小茵依言也席地而坐在他身边,反正自己一向反感这个时空的尊卑制度,既然他不在乎,那她也乐得不用向人俯低做小。转脸看他,见他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膝上的包裹,由始至终都没有回望过她一眼,不禁好奇,是什么东西这样吸引连城侯小侯爷的目光呢?这倒是件稀罕事。
包裹又长又大,虽然用布匹严实包裹着,但依稀带着小茵熟悉的形状,她的心不由“嘣嘣”跳起来,那形状,她太熟悉了!从四岁起第一次摸它,就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件东西的模样,它带给她的感觉、记忆、快乐是已经深篆刻到她血肉和灵魂里的,是到死那天都永远不会忘记的!
楚玉没有看她,只是慢慢打开包裹:“筝,从竹筝声。相传,一个叫‘夔’的人,到郊外听到山野百鸟争争和鸣,悦耳动听,感人致深,于是仿百鸟和鸣之声,用竹子创出筝来。每每弹起,百鸟咸来和鸣,乐洋洋也。弹到雄壮激越时,百兽也都合拍而舞。弹到轻松时,凤凰也为之开屏。”随着他的话语,包裹展开,里面果然是架桐木筝琴。
“身长六尺,因律有六十。面部微微隆起,成弧形,象征天空,下面平直,象征大地。中间中空有六和之意。十二根弦象征四季十二个月,每弦都有一根宝柱擎起,柱高三寸,象征天、地、人三才。”楚玉抬手缓缓划过琴弦,声音清扬,厚沉低绵,余音灵透悠长,果然是具工艺精湛的琴。
小茵不禁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的盯着那架筝琴,心在颤抖起来,筝琴,承载有她太多的记忆,已经成为与她呼吸相连不可分的一部分!
楚玉回眸看她,见到她神情凝重,异色眼里闪烁熠熠,轻笑出声:“瞧你,那天也是这样如饥似渴的盯着檀家小姐的筝,那又盼又哀的表情,让人以为你下一刻就会扑上去把琴抢下来呢。”
对于他的戏谑,小茵置若罔闻,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琴,如果可以,她的眼中早已经伸出手来,恨不能将琴抱在怀中好好弹奏一番,以抒解自己这段时间的苦闷。
“来,送你的,省得你再用那副难看模样去瞧人家的琴,本侯看着别扭。”楚玉把琴连同一只小匣搁到她的膝上。
震惊的抬头望他,却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笑,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看出自己对筝琴的无限思念和渴望?为什么他会明白她对筝琴深深的喜爱?自己当时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明显到无以掩藏?
刚要开口问话,楚玉已经故意板着脸道:“傻丫头,你要是多问一个字,本侯就立即把琴拿走!”
很有效的让她马上识相的闭上嘴,紧紧抱住琴,还真怕这心思难测的小侯爷把琴拿走,见她这紧张模样,那厢的人已经又笑起来,美丽无匹的双色眼瞳更加七彩生辉。
“谢谢。”小茵低声道,对于他的心思细腻,她很感谢,无论他为什么要送琴给她,抱着最心爱的筝的她已经不想去深究,不管怎样,现在这样得到所衷爱之物的欢喜才是最真实在她心头的。
“不必,不过是架筝,本侯送你便送了,你若要说谢谢......”停下话,他唇角绽出春风般明媚的笑:“你就为本侯弹奏一曲吧,看你这般喜欢琴,会弹吧?”
打开小匣,里面是一付弹筝用的银制假甲,戴上,深吸口气,凝神,手滑过琴弦,一串音符洒出。这具身体不曾学过筝,可是,做为“童颜”她有着近二十四年弹筝的历史,那种技巧,那种熟悉感,早已经深深印入她的灵魂,即使是换身移魂,这种熟稔也是不会消失的!就像一个黄种人,即使生在异国、长在异国,即使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的母语,也永远改变不了他的肤色和眼睛颜色,这是种延续血脉里的隽刻。
揉、滑、按、颤、熟练的运用着各种指法,一曲《出水莲》,音色清悦,古朴质雅,峥峥之音飞靡如点珠,悠扬似流泉,指若飞,素手扬,她的心也在曲中渐升渐高,似乎已经飞到云端,乘着琴音遨游在天地间,无比的惬意。
曲终,回指,收手,她盯着筝琴只觉所有情绪平静美好得难以言述,还是一样的啊,即使换了个身体,筝依然还是能带给她心灵的平静宁和,就如前世一般,一样能抚慰她伤痛的灵魂。怔怔看着膝上的筝琴,她的心还飘浮在天际未归的失神中,好半晌,才回神过来转头看,楚玉一脸震撼的复杂神情看着她,四目交汇,就这样默默相视,彼此心中都隐着难以说明的感觉。
异色眼瞳泛着点点涟漪,他似笑非笑:“太令本侯吃惊了,傻丫头,你的琴艺,放眼天下,绝不出三位之外,你....真是那个傻丫头吗?真是别人口中告诉本侯的那个痴笨呆傻的粗使丫头小茵吗?你.....到底是谁?”
原来他也暗中调查过她啊?小茵嘴角浮上自嘲的笑,也是,像她这样异常的丫头,以他那般心思,怎么可能在第一次看破后就轻易放过她所有的破绽,会调查,是情理之中的事,恐怕连那檀紫衣也早已经将她祖籍三代也查个纤毫不差。
抬手又随性弹起一首《汉宫秋月》:“小侯爷,奴婢是谁?是什么人?这些以小侯爷的占卜之术,还不能测出吗?”想来,自己的来处,这有神通之能的居国少年国师按理说应该知道啊?
“楚家世代祖训,占天占地占时运,不可占人命;测风测雨测万物,不可测人势。”楚玉看似说得轻闲,眼中却凝着肃重。
错愕的转脸看他,他精致绝伦的脸上淡然中呈出一派凝重:“违者,璧碎人亡,这楚门训言天下皆知。”
原来如此,难怪有占卜之能的他会不知道她的异变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原来的小茵,诧异的问:“可是,有很多人都会为人占卜测运,并不见他们有什么意外啊?”
“那些人不过是略通玄术,所谓的测命看运势,也是靠细心观察测命者的衣着神情和言行举止来揣摩的,故意说得含含糊糊,对了,人就以为是真准了,是真的应了术士的话,不对,则又自我安慰,是自己哪里走错了一步,才错过了命运的安排,其实,所谓的看相测命者不过是欺人盗世。”楚玉冷笑讥讽。
小茵沉默了一会,才说:“这天下叫‘小茵’的何其多,名字只是个符号,谁都可以叫一样的名字,可是,我知道,我就是我,我在这里,我真实的存在在这里,无论我愿还是不愿,这是不容改变的,也由不得我去改变,只能说,我就是这生长在府中的‘小茵’,不是吗,小侯爷?”
停下弹琴的手,侧脸看他,无惧无畏的坦坦荡荡,将心中的真实所想全部说出。楚玉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她长得并不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平庸无奇到了极点,可是,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比任何美丽出色的女子都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她的态度看上去很谦恭有礼,眼中却分明透出鄙视所有尊卑之分的不屑,她表现得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的沉静,却在不经意的话语间流露出让人吃惊的慧睿神采,她常常故做痴傻,但那眼底的了然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掉的,因为那是她内心真实的色彩,她的一切是迷,令人欲窥其中奥秘,她那种隐生的冷眼旁观态度,让人难以捉摸。
对于他来说,这个少女是平凡的,可又是不平凡的,她身上偶尔露出的光华,就像月下朦胧的昙花,美丽清婉得足以攫取所有人的目光,可是在你想要看清楚时,已经稍纵即逝。难以看清的以为是错觉的自我怀疑,又事实存在的不否认,越是这般,越对她兴趣盎然的不舍不弃,她的这种魅力,比有着绝美容貌的女子更能吸引他人。
从来还没有哪个女子像她这样的吸引他,她带给他的乐趣,不仅仅是猜迷似的好奇兴奋,还一种奇妙的可以让他放松的亲切感,这令他很意外和纳闷。他,一向对人是心有设防的,可是对她,每见一次就更能在她面前无忌的表露真性情,为什么?问过自己,却是惘不得答,只知道,那天见她看着檀家小姐弹筝琴流泪,满脸的哀伤怅然,他就若堵口气在喉的梗,宁愿看她平日里在他面前的嗔怒忿恨,也不愿看她的一脸萧瑟。
送琴与她,是有试探,也有着几分偿她心愿的想法,哪种想法多一些,以他的过人聪睿,竟也不能分辨。
“也是,人活着,真实的是自己,身份名字不过是世俗加予的俗物,无关其人的本质,呵呵呵,说得好,这是本侯第一次、也是最后这样问你这个问题,以后不会再问,傻丫头,再为本侯弹一曲吧。”楚玉收住所有想法,露出抹恣性的笑道。
暖橙暮色,他白璧绝伦的脸镀上浅金色泽,闪发出金琉璃般的靡霓颜色,风过,挟来阵阵幽淡荷香,也拂起他腮旁的散发,乌亮发丝飘荡在他带不羁笑意的红润薄唇前,似惑似魅,周围荷绿涌涌,花姿与其容相映,脱俗离尘的竟是少年之容,更胜花颜万分。
小茵收回目光,敛神,抚过琴弦,飞霏若絮之音再响,心里逐渐空明沉去,不去想了,不去深究了,有时侯,想多了,真就像憬然说的那样,是在束缚自己累了自己,随性吧,一切自有定数,庸人何须自扰?以前“童颜”做不到的,现在就让“小茵”来做吧......
十一 心生魅惑为谁人
檀紫衣负手立于殿下的长廊上,他凝望着远处雕刻着各种兽类图案的汉白玉石壁,暖煦阳光在那或凸或凹的刻饰上投下奇异的光暗交错。风过,飞檐勾角上的铃声靡靡碎响,浓紫色绣鸾翔衔芝的官袍被穿过镂花廊栏的微风吹撩起,眼中淡淡闲,他神情平静的不知在想什么,殿廊拐角有女子窃窃私语声传来,眉稍敛,不动声色的转脸看去,拐角处站着几个宫装女子,正对着他小声议论着,见他望过来,忙慌乱躲闪进殿角,脚步叠沓凌乱的渐远,似乎是匆忙离去。
那群宫装女子,为首的是个鹅黄半袖裙襦的妙龄少女,虽隔远看不太清,但檀紫衣仍隐约觉得面熟,正在思忖着,身后已传来兰栖殿司礼太监叫起的声音:“右相大人,贵妃娘娘有请。”
星眸淡淡扫了眼那殿廊角,回敛视线和忖索,他回身:“有劳公公了。”
半倚在小榻上的女子正懒洋洋的用把银剪修剪着几案上的一盆山茶花,她优雅的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将银剪扔到桌上,端起盛着驼乳的盏碗抿了一小口,才抬眼看着坐在下位的紫色锦衣右相。
“自打怀上身孕,这身子愈是到了下午就愈发困乏,这不,才睡了午觉起来,现在又倦了。”女子漫不经心的道,倾国倾城的脸带着浓浓的倦怠,说不出的慵懒多媚,一双秋水双眸似迷濛似灵动,顾盼间流露出一如少女的娇憨。
檀紫衣关心的在座上微躬身道:“娘娘可召御医瞧过?”
又打了个呵欠,不以为然的说:“瞧了,说是孕妇初期都会有的症状,就开了几副适合有孕身子消暑滋补的食膳方子,这两天我也只能先试着吃点。”
“娘娘怀着龙脉,望一切保重,若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吃得下口的,就吩咐微臣去办,臣定会给娘娘采办来。”
螓首微颌,丝缎般的发上簪着的大南珠凤头步摇花枝似的摇晃着,更加映衬得她容貌芙蓉晚睡般的娇美无双,竟是花姿灼灼,流尽即雅又媚的美丽。
一阵沉默,檀霓衣细细打量着弟弟,丰神俊朗,玉面如琢,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入朝时青稚的少年,早已经是个教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俊雅公子。他经历数年官仕生涯,变得更加的审慎缜密,也越来越深藏难测,从小,她就猜不透这比她小一岁的同胞弟弟的想法,总觉得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对人看似温和,其实疏离。随着他年龄渐长,他脸上儒雅平静下掩藏的暗流,是她越来越难看懂的,他十二岁入仕,多年苦心经营,费尽手段争得上游,终十八岁拜相,成就一门荣耀,可他自幼也比之同龄人要少了许多少年该有的随心和乐趣,这是否是种遗憾?
檀霓衣心中长喟,进入这追逐富贵容华的游戏中,变的何止是他,她又何尝不变改了许多?十七岁入宫,四年来倍受隆宠,也为檀姓一氏带来多少风光,在这深宫中为了生存,她小心经营,步步谨慎,学会争宠,学会耍弄心计,学会笼络人心,自己的内心也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凭窗倚轩笑锦鲤的单纯少女了。
“紫衣,今年冬你就要满二十及冠了吧?”檀霓衣把玩着案几上铺着的丝绣织布的穗边问。
檀紫衣微微一怔:“是,娘娘还记得微臣是冬至前的生辰。”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们可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姐弟,你打小就历苦波折,长姐为母,我向来是希望多多弥补你的.....”停了一下,她又试探着道:“皇上前两天问起你的生辰年龄,似乎是有意为你指门亲,你知道的,皇上一直是那么倚重你,加上你身份不同一般,皇上的意思,你的婚事绝不可等闲视之,看圣意,大概是要指位公主给你让你做驸马。”
檀紫衣面色平静的笑了笑:“皇上对臣真是恩宠有加。”
檀霓衣仔细辨别着他的神色,却见他面色依常,看不出什么端倪:“那么,弟弟你的意思.....”
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住眼中所有的神色,他淡定的答:“一切当然是谨遵皇上旨意。”
默默看着他太过平静的脸,没有受宠若惊,没有欣喜而笑,无惊无喜的一派淡然,真不知道他心做何想,沉吟一会,不禁问道:“紫衣,当初你应考入仕,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早早放弃少年之乐进入官场,是为了什么?”
案上的鋈彩釉博山炉上香烟缈缈,琉璃水晶珠帘晃动着晶莹的光泽,厚厚的大红垂幔上的牡丹刺绣演绎出一派富贵雍容,满室静默,除了窗栏下鎏金鸟架上的一对相思鸟在依偎啾鸣,再无任何声音,檀霓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穿他的内心。
半晌,他突然轻笑出声:“姐姐今天是怎么了?紫衣,紫衣,父亲对我的厚望全寄于我的名中,我入仕,是为了成全父亲对我的期望。”他抬眼静静的望着檀霓衣继续道:“也是为了成全自己抒解抱负的心愿。”
寒星般明亮的眼睛,可以映照所有的熠熠生光,那里面夺人的气势几乎喷发而出,逼得檀霓衣只觉喘不过气。
“弟弟,姐姐只是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遗憾。”她轻声怜惜道。
“臣不曾有过遗憾,迄今所做,臣不曾觉得后悔,娘娘,既然踏入了这世间最显赫的地方,就全不由自己想或不想,进退皆不由己,不进,所得的结局,恐怕是——其死也不堪.....”檀紫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娘娘如今已经身有龙脉,一朝得子,贵不可言,若小心经营,以后的无上尊荣是唾手可得,娘娘,可是有犹豫了?”
檀霓衣回视他的眼睛,那里面幽黑如潭,深不可测,吁叹一声,转眼凝视案上那盆茶花,抬手抚过浓绿的叶,纤长葱指,指尖染红丹蔻映托在那绿叶上,霎时宛然绿璧上镶嵌的红宝石,莹莹妖丽。
略使力,掐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碗大茶花,漠然的将那娇嫩的花在指间转动:“从我决定进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起,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犹豫,回头路,不是为我们檀家姐弟准备的,紫衣,你交代我做的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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