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疑惑,门扉“吱”的一声响,一个十四、五岁穿着青灰色尼袍的小尼姑捧着托盘推门而入,见她醒来,笑笑:“施主醒了,觉得好些了吗?你可是昏昏沉沉睡了两天。”
小茵怔怔看她,一时不知道要如何以对,小尼走过来,将托盘里的药碗捧到她面前:“施主先喝药吧,这药是宫内的太医院院正亲手开的呢,果然神效,施主那么重的寒症,才服用了两天就好了这许多。”
接过药碗的手一滞,她愣住,看着白瓷碗中黝黑浓稠的药汁,宛然她现在面对的情况一般的深不见底,难以明了。宫中?太医?怎么回事?她晕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哪里?”抬眼询问。
“棋盘山‘水月庵’。”小尼笑答。
檀紫衣默默看着手上的请柬,面容恬静,注视着黑底描浓红纹饰的精美纸柬,不知在想什么的沉默着,半晌,他抬头。
“呈画,吩咐准备马车,本相要去京郊骊远山。”
“是。”门外呈画应答而去。
将请柬放在书桌上,他半垂眼睑端起茶盅,漫不经心的掀盖拨拨茶,举盅正要喝,蓦地止住所有动作,眼中霭霁着淡淡情绪的看着盅内茶水,心不定,有微澜,有如这盅里微晃的澄黄微绿的茶水。
‘你平日里最是耗脑力,茶里泡些参片对缓解大脑疲劳有好处,再加些薏苡仁,可清心祛火。’
往日,她都是这样为他泡茶,他渐渐习惯这种带着参苦涩味的茶,以至“扬风院”院中其他仆人也以为他爱饮这样冲泡的茶,她不在后,仍然这样的为他泡茶。
话音犹在耳,人却已不在,端在手中的茶,依旧是往日里的气味,可是,物是人非,一切早不同,不同了,他的心为何会觉得茫然若失?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他自己权衡决定的吗?可是为什么会倍觉空寂,这样的觉得身边的一切如此的乏味。
端起盅,浅抿一口,微苦,苦涩似烟波过的漫延到心,心头郁郁苦滞,还是一样的味道,可是又有着什么不一样,以前他觉得这苦味入喉后渐有凉意,微带甜沁,现在,为何这般的苦涩难以入口呢?放下茶盅,静静的看着那茶,眼底一点茫然,少顷,他端起盅,慢慢的一口一口啜饮,神情淡然的将那盅茶饮尽。
放下空茶盅,轻叹一声,起身拂袖离开,只留一只空茶盅,残淡余香的留在桌上。
这只空茶盏,让来收拾书房的小厮好生奇怪,少主子一向举止斯文有度,从不将茶饮尽,都是留点余茶的,今日怎的与往日不同,将茶喝了干净,与他平日里的修养完全迥异。
又有谁知道,他饮尽的哪里是杯茶,他一口饮尽的,是他无奈负情的苦和痛,这感觉,只有心中茫茫寂寥的那个人,自品,自知。
下了马车,檀紫衣一身轻衣简带的带着两个随侍往山上走去,山路虽陡峭,但好在前人铺的青石山路还算结实,沿途又有石栏扶手,倒也难走。骊远山以石峰林立,奇巧峭美为胜,路上密林茂生,山花烂漫香馥郁,鸟语喁喁中,夹有蝉鸣秋时凉,山风沁爽,野寺钟声乘风悠远而来,声声轻,若有若无,叙古意。
边走边赏景,渐渐走到其中一处峰头,在陡立的崖边建有一座小亭,有缈缈琴声传来,犹如此时缥缈在山峰间的轻透云雾,在凌峰中飘绕,缠绵于山峦间,满目苍翠山景仿佛也在在这天籁般的琴声中宛然画卷般的展开,愈加赏心悦目。
檀紫衣意味深长的笑笑,走近,只见亭中石桌,一个水青色衣裳的仆人随伺桌边,紫金博山炉上熏香青烟淡,雕凤翔云古桐的筝琴,端坐琴前抚弦的无双少年,半垂的侧面,似有天地光华凝彩其中,令世间所有失色,金环束着个松绾发髻,暗织银色纹饰随衣袍鼓动而若隐若现,清扬琴声在他纤长指下流溢而出。
白衣胜雪,容华卓绝,颜色靡旎难言,风挽他衣袂如飞,清逸若谪仙,他挑指收音,微侧脸,展颜一笑:“子宗兄,你来了,我可是恭候多时了。”几缕发丝拂过他粉润的唇,衬得那笑容灿烂耀眼。
“瑾瑜,今日怎的好兴致,邀为兄到这里来赏景。”檀紫衣轻闲回笑撩袍走进亭内。
少年形容懒散却不失贵气的撑头歪倚桌边,半眯眼看着博山炉上的描彩走兽:“前几日忙着祭典,难得有闲,好不容易回了京,就想到这山里瞧瞧山中秋色,听听鸟鸣蝉音,才觉得心情舒畅。”
“况且,今天正好是我的生辰,实在不想面对以贺寿为名上门的众干人等,人多,啰嗦,我见着烦,想着自赴殷山主持祭祀回来至今,也许久没和子宗兄单独相见了,所以就约了子宗兄一起来,我们兄弟自己乐乐,倒自在些。”他拎起壶亲手为檀紫衣斟了杯酒。
听了他的话,才落座的檀紫衣一怔,突然忆起,今天果然是连城侯十五岁的诞辰,往年,国师府这天都是热闹非凡,赐筵,赏品,封赠都是流水般的从宫中送出,以示天子对连城侯的无比器重和宠赖,上门祝贺的大小官员和皇亲贵族更是要挤破门,谁不想借机多多接近影响一国之势的少年国师,要知道,楚玉虽总是笑脸迎人,可是那像是没有城府的天真笑脸下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让他人难以造次逾越。只是,今年的今日,庆生的主角却任性恣意的离开奢华喧嚣的宴会,来到这山野中,对着一壶清酒抚琴为乐,何等的无视浮华的不羁。
举杯笑道:“你今年也不曾送来寿柬,倒是为兄忘了,不过也好,我们兄弟自己聚聚也落得轻松自在,为兄没准备贺礼,就以这杯酒祝瑾瑜生辰快乐,万事如意。”
是忘了吗?不,就算他真忘了,可是少年国师寿诞,连城侯的生日,何等重要的日子,无人不在议论纷纷,私下商议着送怎样的礼物为好,这样的骚动氛围,在宫中,朝中,在空气中四处蔓延,令任何人都难以忽视或假若未闻。因为今年楚玉没有差人送来请柬,他以为是因为前段日子里的事,让他心有芥蒂,所以才故意避开他,至少这段时间,在朝堂上,楚玉对他总是笑笑而过不曾多话。
没有料到,他竟然会离开豪筵,私下约他到山中赏景品酒,下棋抚琴而乐,他,到底是何心思?捏着碧绿酒杯的指微紧,掩在杯后的眼半垂隐起此时的百般思度忖索。
嘴角一扯,歪歪的露出个漫不经心的浅笑,拿起自己的杯,略抬,还礼,一口饮尽这杯祝酒,半敛异色眼,眼波朦胧起来,他扭头看向远处奇丽山景,俯在脚下,半掩在如纱烟雾里,如同登云至宵的从天上俯望人间景色。
“子宗兄,我们许久没有下棋了,趁着今日紧巧,下一盘,如何?”放下杯,唇畔的笑意愈浓,所含意味深远。
定定注视他眺望远山的脸,蓦地觉得,这相识多年的少年,真的是长大了,仪容越来越出色,气质神韵也越见深邃沉稳。那日他在畅爽殿的表现的睿智才慧,一番无人可媲的谋断,让他豁然明白,这个少年,远要比他知道的、了解的要非凡卓越!或许,他们相交的这几年,不过都是假以知己之名在相互窥探,隐测,并不是因为彼此知道对方什么隐秘而忌惮什么,而是做为天生的对手,在一开始的初识时,就出于本能的在保留底限的接触中相互探究,相互衡量对方的实力。
“好。”轻软的应声,声音模糊,垂下眼,喝完杯中的酒,酒,真是极品好酒,浓郁绵长,入口酽香,怎的又觉得淡如水的索然无味?
今天,或许是他和他相交多年的一个终结时,过了今日,他们也许将再也不会这样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饮酒,下棋。因为,事情已起,变因已生,隐在彼此心底的底限已经露出,那么再也不会继续伪在虚假颜色下以友谊的名义相交下去,这一天,早在他们初遇时,已经注定会来,他有他必争的执,而他有他要守的念,不过是相谋不同的人走到岔道罢了,前路各不同。
侯府的仆人从带来的盒中取出一付以曜石和羊脂白玉做成黑白子的贵重棋具,将水晶棋盘摆好在桌上,楚玉和檀紫衣一请手,各执一色的棋子,对坐着布起棋来。
青裳仆人随侍桌边奉酒,两人边喝酒边下棋,初时还面色轻闲的悠然而对,随着时间流逝,两人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伸手拿杯饮酒的间隙越来越久,次数越来越少,惯而轻恬淡定的檀紫衣,眼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凝重,楚玉虽然也正襟严对,但比之檀紫衣,眼神要沉稳泰然得多。
拾子落子,两人各将心谋策动于棋盘方寸,今日一局,意义不同以往,一步一进,一招一退,皆暗暗倾尽全部智慧,较量着各自的头脑和机谋。
博山炉燃香渐淡,侯府仆人打开炉盖,又投进一方新的香料,袅袅白烟又腾升而起,一亭的雅致醺香扑鼻而来。楚玉望着棋盘,眼神犀利,嘴边却始终带着抹惬意的笑,漫不经心又无羁,落下一子,他笑容忽盛,檀紫衣执子凝望,神情严肃,沉吟一会才落子。
抬手落子,逼近他刚走的棋,楚玉捏起杯,优雅的浅进一口:“前些时候,我闲暇看了些杂记散书,看到个很有趣的故事,到现在依然感慨颇深。”
“哦,什么故事这般令你心有感慨?”檀紫衣抬头微笑,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回棋盘战局上。
“说的是有个年轻人,自小就被家人寄以厚望,从小面提耳授的教导他,惟有不断充实自己的学识和本领,才能光耀门楣,才能成为人上人,那年轻人也很自省,时时提醒自己的目标和理想是什么,每天都在为出人头地而刻苦努力,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心无旁骛的为心中理想勇往直前。”看着檀紫衣新落的棋路,他慢慢说到,平静的从棋盅里捏起棋子“叭”一声落下。
目不转睛的看着棋盘,俊郎的脸上虽带着沉色,却仍轻笑回话:“那倒是个思进取的年轻人,不负自己大好光阴,为留名青史努力争取,活着,就必要有所追求,有所志向,可赞。”
“是,他的确也因为努力刻苦得到乡邻众亲的赞扬,只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有人为感谢年轻人的帮助,送给他一盆名贵的菊花——绿翠,年轻人见之非常喜爱,珍若至宝,每天小心伺候,精心照料,为菊花捉虫施肥,一片叶一片叶的小心打理,那绿翠名菊在他的细心照料下,也是枝繁叶茂,开出的花远较同品的硕大华美。”异色眼闪动着奇异的光泽,他继续说着这个故事:“年轻人常常赏看菊花忘记了时间,对着菊花陶醉得一坐就是大半天,因为这菊花,他每天花了许多的时间用来照顾它,观赏它,渐渐把所有正事都荒废,为前途努力拼搏的斗志也在逐渐消耗怠懈,不再理睬其他,这令他的家人很担忧,屡次劝说,却是毫无效果,只好去求助年轻人的启蒙先生,那先生来了,也不说话,从年轻人面前抢过那盆菊花举起就砸了在地上,顿时盆碎泥散,菊花也摔得枝断叶残。”
切子于棋路,檀紫衣眼神闪动,啜笑不语,温文尔雅的以一指摩挲酒杯边沿,看着棋盘没有抬头。
“先生对着年轻人痛心疾首的大骂,说到痛心处,老泪纵横,对他为菊花荒怠前程更是数尽自己的失望和惋惜,年轻人很惊讶,看着地上的残菊不知如何应对,其实那时,他立刻将菊花重新置盆培土,再修剪一番,还是可以将心爱的菊花救回,他却是一直静静站着,看着地上凋零的菊花,任由先生指鼻斥责不说话。”
“那先生骂了许久,直到累了才气喘嘘嘘的停下,年轻人这时上前扶住先生坐下,并跪下道:‘先生说得有理,今日一番当面痛斥,句句真言,令学生如醍醐灌顶,让学生明白自己的疏散松懈,荒于玩乐,耽于物喜,即让亲人的期望落空,也令自己渐失上进,终失出人头地的时机。’
先生很高兴年轻人的省悟,只觉自己的一番痛骂算是有了好效果,年轻人又对先生说:‘今日得先生点醒,虽是幸事,但先生砸毁我心爱的菊,终是让我心有遗憾,每每思起,总会觉得难过,怕在日后更是为这遗憾牵肠挂肚,落下一丝羁绊,只有让我自己亲手毁掉心爱之物,才会不再回头思及留恋,扰吾心者,便该由吾亲拒,乱吾心之物,应由吾亲毁,此才能绝患不再生心念。’
说罢,年轻人捧起地上的残菊,奔入厨房,将还能救活的菊花扔到灶火中,付之一炬,曾是他心头至爱的名菊-绿翠化成了一道青烟,烟消云散,而此后,年轻人比之以前更加心无所扰的努力进取,终于功成名就,成为一代英杰,流芳百世。”
楚玉边放置棋子边微笑着说完这个故事,然后抬头一瞬不瞬的紧盯着檀紫衣,脸上带笑,眼中却凝着没有感情的冷。
半遮着眸子的浓密睫毛轻微的抖动,清俊如俦的面庞没有任何变化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思着,少顷,落下一子,抬眼看向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少年,微笑,笑容和煦宛春风,淡淡,轻痕微波,蕴着他此时的心中轻澜。
“心有坚定追求,以铁般意志相维,不以外物而动摇,才是达成心愿的上策,年轻人只是及时醒悟,选对了自己该走的路,一往直前。”抵住心底那点被看破心绪的张惶,他保持着贯有的柔和笑容,其实,心中藏匿真正情绪的壳,在一刹那,已经“啪”声破裂,露出不欲被他人看见的真意。
第一次有了慌乱,不仅仅是因为被人看破他的心绪,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真正心思被人这样无情的剖白于言语中,让他无处藏匿的深感不安,让他这样的第一次直对自己的内心,感觉异常的陌生,而手足无措,难以应对。
他的回答,似乎让楚玉很失望,浅笑不变半分,少年眼中的冷渐盛,凉薄似冰,如此时弯转在山间枝头的秋风,带着渐隆的冷浸。
山风萧萧,拂过密林“哗哗”轻响,紫金炉上淡烟缈缈,周围似乎万籁寂静,除了山林风声,再无其他声音。
异色眼中的冷渐化去,只剩下作出决定后的平静,不再迟疑的干净情绪,反显淡定。
“是吗?”露出明朗璨眼的笑,随着这似问非问的话语,皙白的指捏子轻轻落下,算是代表此次谈话结束。
檀紫衣微怔的看着棋盘,一时间心头百味交陈,这局棋,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楚玉拿起杯,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站起身,身形颀雅,白袍上的暗色银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流动着水泽的光彩,眼儿半弯,里却是锋芒锐利,微带醉意:“山色再好,终是要归,今日我与子宗兄相谈甚好,该懂的也懂了,该说的也说了,既然棋局已完,也要回了。”
停顿一下,他意味深长的极缓慢的说:“本侯走了,此后怕是再难和檀相如此一聚,所行道不同,终是难会。”
“小侯爷说的是,本相也是难得寻闲,想来以后除了朝堂议事,也没有了再如此相会的。。。。。。理由和必要。”不温不火的答,他知道,今天话已经于此,大家都明白再难同处,既是清楚彼此所站立场不同,何必再假以友谊之名交往下去,更何况,中间横隔着一个人,一个让他怅惘难言的人,那人,是他们对各自心念心照不宣的人。。。。。。
明了的悠悠一笑,楚玉略揖做别,转身离开,步履洒脱,才走出几步,却被檀紫衣唤住。
“连城侯留步,本相有一事相问。”
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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