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知道的,早就明白他身份不同寻常人,位高权重,冠世驰名的佳公子,少年执权的右相,婚姻配偶自是亦非一般,天子亲赐婚,大居唯一的高贵公主的未来夫婿,堂堂驸马,岂是她一介青楼女子可仰望的。
虽然她也是曾出身清白人家的官家小姐,但是一门罹难遭官卖妓楼,再金贵,堕入烟花风尘,沾了一身的尘秽,哪里还可与往日相提并论。就算一切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当日那个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要与他如此身份的人攀亲结缔,无异也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是明白的,也不敢去奢望什么,想要的,仅仅是在他心里有她落影的一隅,不求什么名份,只愿待在他身侧。他书画时,她为他砚墨熏香,他夜读时,她为他提灯挑烛,静静的站在他身旁,一生一世,与他以情共谱一卷庭前相思花,春去秋来咫尺间,缄不语,心有犀。
可是,他从来不给她任何答案,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行动上的,从没有任何表示。
不可不说他待她很好,呵护倍至,花下重金为她赎身,留下一掷千金为红颜的佳话,让她名震烟火软红里;购置舒适幽静的院子,给她安身,每月拨给她不菲的银钱,让她吃喝用度无一不精致,丝毫不逊与大家闺秀,豪门名媛。他对她也很尊重,从无轻薄,也没有仗着身份而莽撞占了她,并不因为她出身青楼而低贱她;虽他不常来,但每次见面,无不是温柔相对,怜惜她,珍视她,关怀她,却,从不碰她,自被他赎身养在这里,他从没有留宿过,也没有半点要把她变成自己女人的意思。
这让她觉得不解又隐隐失落,不为贪恋她的冠世美色,不为她娇娆的身子,哪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的买了她?宠着她,怜着她,又是为了什么?想不通,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她不明白,却知道,她的情感没有着落的凌乱着,她的心,浮浮沉沉的系在他一笑一言中。
他每次来,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
“沐薇,为本相弹奏一曲吧。”他半倚在案边,神情闲怡的注视着她,笑容淡淡。
想要尝试一下,她鼓起勇气,柔声说:“公子,那首曲子已经为你弹了许多次,再听下去耳也要厌了,我新近学了曲《春桑曲》,不如我为你弹来听听?”
星眸微凛,渐有寒意,檀紫衣慢慢放下杯,“叮”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声音,却突兀生硬,似乎把一室的温暖也销去,也透出他的不悦。自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严峻的模样,也才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身份何等不同寻常,当朝右相,行事素有苛厉无情之名,不怒自威,虽平时待她和煦温柔,但他终是跻身朝堂的非常之人,气势一张一弛间,常人难抵,果不一般。
“本相只想听那首曲子。”简单扼要,不再多一句一字,已经足够让沐薇明白,他是多么的不容违逆。
“是,我这就去取琴来。”身子忍不住寒战一抖,心里惧怕这样的檀紫衣,这样的他,她没有见过,也不想再见识,只知道,以后绝不再心怀侥幸的试探他意。
唤了丫头取来琴,焚香净手,端坐琴案后,戴起象牙假甲,凝神屏气,挑弦轻弄,清灵之声跳脱出筝弦,樱唇微启,吟唱着那首改变了她一生的曲子,初见檀紫衣时的歌曲,她催舟泛湖时,无意中听来的不知何家歌姬唱的美丽曲子。
唱着曲,指熟练的挑弦,一翻一撩间,那个想法也越来越盛,从最初的怀疑,到现在的隐约明了,她几乎可以笃定,眼前人从当初到现在,对她的另眼相看,为的就是这首曲子。
他每次来,一定要让她为他唱这曲,他从不多说什么,但他似乎知道这首歌曲的出处,她问过他这曲子的名字,他也只是笑笑,避而不谈,仿佛不愿提起,抑或是,不愿与他人分享关于这曲子的任何记忆?
黯然伤怀难掩,对他而言,她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首不知名的曲吗?倘若真如此,教她情何以堪。。。。。。
满眼情怨的看他,心心念念爱恋的人正托首闭眼倚案,案上鱼戏荷叶的古铜香炉,香烟淡绕,氤氲渐无痕,熏香暖,俊雅面容,恬静淡然,眉宇间融着似有似无的清寂,隐隐凉怆薄影镀。这般模样的他,竟让人觉得脆弱,卸去防御外壳,宛如一个普通的公子,再不是那个流露疏漠的右相。
曲罢,沐薇收手敛袖,目不转睛看他,没有开口,他依然闭眼犹如寐,也没有任何动作,少顷,他唇微翕合,淡淡吐出一句:“曲一样,韵异,听来终难还旧意。”
沐薇不解:“公子,你说什么?”
檀紫衣骤然睁开眼,坐直身,转头盯着花窗,似乎在凝神仔细辨认着什么,他蓦地伸手推开暖榻后的窗,一阵寒冷的北风呼啸扑进房,沐薇不禁打了个哆嗦,抱紧肩,狐疑的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了,做出这样无常的举动。
也在这时,沐薇听到,夹在凛冽北风中,有若隐若现的女子的歌声,隐约听得到的字句,俱是她熟稔在心的,因为,这歌曲,她早已经在他面前唱了不知多少次。
感觉到什么的,她的心忽然没有来由的痛起来,不及她细究,只见檀紫衣已经大步冲出房,身影仓急的向外面跑去。
“公子!公子!”她惊慌失措,也忙站起,碰翻了凳也顾不上,脚步踉跄的追了出去,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惶恐而急乱。
这处临湖而建的宅子,为方便主人游湖,从后院修有道栈桥直达湖边,桥头是座临水亭,下系有主家的画舫小艇,此时,檀紫衣正疾步飞奔在栈桥上,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处世不惊的模样。
湖面上,一艘精致的画舫正从远处驶来,慢慢摇近,船头有个少女坐于甲板上,膝上是架筝琴,纤指挑,揉弦颤音,空灵筝曲水般流溢风中,传远,悠长,和着琴声,是她婉转清丽的歌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黄,双髻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遥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鸦青乌发在风中飘舞,忽而飞到她面上,忽而撩乱风中,凌乱,柔媚如丝,距离虽远,但依然可以窥见,那是何等的风华绝世,素面淡无半分妆点,却是灿如春华,皎似秋月,颊上旖丽霞光荡漾,但满面轻愁,眸仁中全是哀伤,似有浓浓伤情盈身为孤凄。
这是怎样的情绪,人原来是可以痛成这样的,在以为已经痛过最深,再无可伤彻灵魂时,居然还会有这样颠覆所有感觉的疼痛!
这是,他从来没有料到的。
紧紧盯着那逐渐驶过的画舫,目不转睛的凝望那命中原来最在乎的女子,他需要百倍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胸膛的疯狂情绪。站在栈桥尽头的临水亭中,双手紧紧抠在木栏上,十指死命的几乎深深抠进木头里,指尖的痛,他浑然不觉,这样的情,殇未绝,恍如昨日一念动,情难自禁,仍彻夜暗萦。
当初因为身负无法逃避的重责,无奈选择断情,磨砻心智,孰能料,孰能料。。。。。。
原来竟是自成心障,无法逾越,无法脱离,在每一次见到她,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他失去的是什么,他有多么的爱她。爱成伤,一次又一次,愈来愈深,镌刻入心,和着痛,浸印入髓和灵魂,如此痛苦的爱,怎却不能相忘,反是纠缠更深。
小茵似乎也看见了他,猛的一怔,呆呆看他,两相望,昔日种种宛如隔世,渐旧不旧,翻迭在两人眼中。她眼中痛楚愈深,恨不能,爱不得的痛苦写满眼,哀婉自伤又自嘲,这样的她,令他即痛又惜,所有感觉压得他无法呼吸,终是他误了她,负了她。
可是,一场风花雪月般短暂的爱情,留给她的是伤害,留给他的,何尝不是日夜绞心的折磨,对他而言,是自做孽的劫。
咬着唇,攒眉略迟疑,思量着什么,她抬起眼望他,眼里闪动绝然,冰冷的眼神,让檀紫衣猝然无措,只见小茵抬手,狠狠一铰,铰断筝琴的弦。遥远的距离,听不见弦断的声音,但那声音分明在他的心中轰隆巨响,震得五脏俱裂般的疼痛难忍,拼尽全力抓紧木栏,以阻止欲奔腾而出的毁天灭地的恸切,不然,他定会疯魔成狂。
弦断,缘尽,再难追忆,情成云烟散,她以这种方式来向他宣布,付与凄凄断弦,两相忘,尽湮灭。
小茵丢下那具断弦的筝,不再多看他一眼,起身往船舱走去,推开舱门,又踟蹰不前,站在那里片刻,缓缓转脸回望。哀伤泪两腮,眼中纠缠着不忍,凌乱的心倒映其中,潸然情与恨之间,只此一眼,她悲伤闭眼扭回头,消失在船舱门后。
画舫越驶越远,渐渐消失在浩淼湖面,难觅她的身影。
“小茵,小茵,小茵。。。。。。”努力企目遥望,心恸欲绝,喃喃念唤她的名字,这是心深处的缚咒,每念一次,就是鲜血淋漓。
够了,够了,有她刚才那一眼,只此一眼,就足够了!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所有的愁绪,亦是有所回报的,她于他,还是有情愫不舍的,那么他的心,困在她的身上,他也认了,也甘心了。
苦涩夹着悲伤,却有淡淡一丝快乐漫生其中,眼中微酸,不能落泪,他真实的名字不允许他有泪落下,那是皇族的骄傲,是血脉的苛求。隐忍抿唇,沉重的心绪,挤压着胸腔,口中腥甜,一丝细细热流缓缓溢出口,他恍若不觉,身形虚弱的回转身。沐薇泪流满面的站在几步外,她睁大眼,面色惨淡的慽慽看他,惶恐,不安,只着单薄丝帛霓裙的身体,在萧刹的冰雪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
“公子。。。。。。你咯血了。。。。。。公子。。。。。。”她牙关颤抖,口齿不清,神情复杂而伤痛的看着那白皙面孔上突兀又刺眼的一道殷红。
这样骄傲又不惊与世的人,居然会为了个女子情恸沥血,这让她一时难以言述此时心中的感觉,但觉心疼如刀割。
眼中的伤痛逐渐隐去,寒色弥漫,冷冷的注视她,以指慢慢拭去唇角的血渍,眼睛半分没有错离沐薇的脸,他已经慢慢收拾心情,敛去刚才的失态,恢复素日的冷静,瞳里一片深潭般幽寂。
迈着优雅的步子,不疾不徐的走到沐薇面前,靠近她,垂眸贴耳轻语,宛然亲昵的情人间私话。
“以后,无论是私下还是人前,你永远不许再弹唱那首‘西洲曲’,否则,本相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毫不掩饰杀意的狠厉话语,滲出的寒意比此时的凛冽寒风还要森冷异常。
拂袖大步离开,对她置之不理,好像他眼前,从来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般的冷漠,沐薇不敢回身看他,全身止不住的发抖,她恐惧的抱紧肩,泪如泉涌,再难坚持,颓悲跪倒在雪地上,冻雪刺骨,她却无动于衷。
原来,这才是真实的檀紫衣,以往的温柔,不是给予她的,而是给予了她弹奏那首曲子时带给他的回忆,她于他不过是个工具,为他弹唱昔日爱恋的美好的“筝”罢了。
她也在今天终于知道了,那歌曲的名字——西洲曲,这个她以往苦求不得的答案,是她从此沦落万劫不复的回报,即刻起,她将生活在炼狱。
欢正好,窃喜以为一世缘,原来是虚幻,夜陡寒,风凄厉,吹尽残念无痕,断肠人,满目殇。
四十二 风雪覆九京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尤其居国北地,遇到罕见的大雪寒冻天气,造成冻灾。幸好在夏祭天占卦时,国师早得天启,预见这场雪灾,朝廷早早从各地调运物质囤于北地各辖郡,以备不妨之需。雪灾发生后,就开始有步骤的合理安排发放,所以各地灾情虽严重,但胜在早有准备,国师更是亲赴灾区安抚监察,民心安稳,倒也没有出现失控的现象,一切安然有序的度过。
可是在九京之中,却发生了震撼朝野的另一场政治风雪,一夕之间席卷整个京城;甚至波及全国。
一名在会试中就落了榜的贡生,到直隶督衙门,击打“民声鼓”,上状督衙门直达太子东宫,痛斥秋试中的考官舞弊,内幕操作暗做手脚,将有门路和背景的考生徇私推荐入殿试,而许多有才华和能力的考生,却因为没有背景而被惨遭取代。
此一状虽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恰逢秋试结束,落榜考生在京中比比皆是,都是无颜面对家中父老,愧疚于生平师尊教诲,郁闷难抒又不甘愿返乡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名击鼓上状的贡生的行为,无疑让落榜贡生们找到个宣泄口,他们这些人虽平素愚守与书本,但也有头脑活络的,仔细省忖下来,果然觉得历年中榜的人的背景,颇耐人寻味,十之###出自朝中某位大人物门下,虽不敢点明那位大人物名诲,但一想到自个苦读数载,却也是落于任由他人手掌翻覆成败的地步,苦读什么皆是毫无意义,顿时觉得心中愤恨难平。
忌讳那位大人物的势力,不敢直面相对,却也不甘心就此忍气吞声,灰头土脸的回乡遭人耻笑。况且又有人起了头,这群落榜贡生,一传十,十传百,全都仗着一腔书生血气,联系合伙起来,到直隶督衙门吵闹,个个群情激忿,非要得个明白说法。
宫城内东宫太子亲理此状,彻查下来,往年会试,果然存在不公正的现象,但牵涉甚广,关系重大,太子不敢自断,只得上禀天子,请正德帝来定夺。帝下旨复查,果然与太子查办得到的结果一致,正德帝异常震怒,历年监考官员,全部被大理寺传讯审查,审查过程中,会试督考的吏部侍郎畏罪自尽,大理寺列吏部侍郎罪十余条,昭示天下,一门获罪,抄家,充军流放。吏部侍郎的死,令这件科考舞弊案,喧嚣渐止,算是对天下的一个交代。
至于吏部侍郎的死,真是自尽还是其他,再无人去深究。
案中盘丝错节牵系甚广的,况且还隐隐牵涉到一个正德帝目前还不想动的人,他很圆滑的见好就收,穷追不舍,只会自伤未满的羽翼,所以事件终止于吏部侍郎身上,再没有追究下去。
虽这都是往年秋考会试中的舞弊行为,太子还是惶惶不安,写下告罪书,自罪自己督考今年秋试,大意疏查往年秋试存卷,才会没有及时发现问题,造成如今朝廷失信于民的局面。
此举令太子在世间深得民心,朝中对太子的大义也是赞不绝口,太子的声势,一时间水涨船高。
金殿议政时,正德帝询问该如何平复落榜贡生们的情绪,妥善安置他们的去留。有官员上谏,历年上榜者,虽是舞弊徇私的行为下产生,但赴官任职已成事实,有的都已经任职多年,据查下来,倒也没有任何可以弹欬苛斥的疏职的地方,要罢免重任也是不现实。不如在落榜贡生中,精选可有之材,惟才是用,派往各地辖郡属官处任幕僚副职,由其发挥自己的才能,凭自己的本事在仕途中争锋芒。
正德帝亦觉得这建议甚好,即没有伤动朝廷任官的根本,也完满解决落榜贡生们的激忿,于是下旨,重新举行一次科试,依然交由太子监考。
此次考核,共选得合格考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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