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遭重击,王虎山再也撑不住,头一晕,一个踉跄,王小玉忙伸手扶住他。
“师父。”盖一仑也跳起来要扶。
“你怎么这么没用?”王小玉一把打开他的手,怒视着他。
王小玉小巧秀气,性子却十分泼辣,盖一仑给她叱得胀红了脸,呐呐难言,却一眼看到了王小玉鬓间的白花,变色道:“怎么回事?”左右一看,叫道,“二弟呢?”
“爹他们回程时遇到了山贼,二弟他……”王小玉眼眶一红,说不下去了。
“二弟。”盖一仑痛叫一声,冲进了屋里,哭倒在灵前。王虎山在一边陪着,老泪纵横。王小玉说了大致经过,盖一仑奇了起来,红着眼睛叫道:“不对啊,那一带好像没有什么成伙的山贼。”
“爹也疑惑,但这会儿没心思去查。”王小玉点点头,看看盖一仑,“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丢的镖?”
“也是碰到了山贼。”盖一仑说到这里,忽地跳起来,“不对,我遇劫的地方,本来也是没有什么成伙的山贼,师父这边也是,为什么?这里面有鬼,是张武威搞的鬼!他就是要逼我们联镖!”
“对,一定是这样!”王小玉也叫了起来。
“住口。”王虎山低喝一声,“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可……”盖一仑还要争辩。
“不要说了。”王虎山喝住他,“先说丢镖的事。镖能找回来吗?”
“怕是不行。”盖一仑摇头道,“丢镖后弟子拜会了那一带开山立柜的老大,他们也奇怪,都说不知道是谁做的。弟子拜托他们查了一下,一点线索也没有。”
“那就只有赔了。”王虎山颓然摇头。
“可要赔五千两银子啊,怎么赔得出?”王小玉急了,瞪一眼盖一仑,“你怎么就那么没用。”
“不要怪他了。”王虎山摇头道,“把房子押了吧,应该能凑出来。”
吴不赊没有进大厅,但以他的功力,王虎山几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全落进了他耳朵里。他心中一动,五千两银子,他倒拿得出来,不过要回去才能带来,只是若明着说,王虎山只怕不肯要。最好的办法,是回去拿了银子来,赎出典当的房产,到时王虎山不要也得要了。沉重的欠疚感一直压着吴不赊,能多少替王虎山出点力,他心头也能轻松一点,不过镖局刚出了事,他马上开口告辞,好像有点儿开不了口,等明天再说吧。
下午,虎山镖局却又接了支镖,五口大箱子,挂着大铜锁,货主也没说明里面是什么,只声明保价是十万两银子。这是可以的,保镖,可以看货也可以不看货,随货主的意愿,只要货主给出货的价值,然后照镖行规矩,逢十抽一。十万两的货,一万两的保费,哪怕是空箱子,只要货主出得起一万两的保费,镖局也照保不误,当然,万一丢了镖也是照赔。
一万两的保费,先付五千两,到地头再付五千两。有这五千两银子,立马就能赔了盖一仑丢失的那趟镖,虎山镖局就能翻过身来。吴不赊也替王虎山高兴。
既然事情过去了,吴不赊还是想着第二天告辞。但第二天一早,他还没开口,镖局来了个人,四十来岁,师爷模样。其实他还真是师爷,盖一仑正从屋里出来,横身一拦,道:“张师爷,你来做什么?”
张师爷一抱拳:“敝人奉我家总镖头之命,求见王总镖头。”
“我爹没空。”王小玉也出来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过若是什么联镖的屁,那就不要放了,趁早滚蛋。”
见她如此泼辣,张师爷皱了皱眉头,却也无可奈何,不甘心地道:“听说你们昨天接了支大镖?这样的大镖要是丢了,你们虎山镖局连人带房子全卖了只怕也赔不起啊!”
“你说什么?”盖一仑勃然大怒,冲上去就要动手。
“师哥。”王小玉一把拉住他,盯一眼张师爷,“滚。”
张师爷嘿嘿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盖一仑愤愤然怒叫,一眼看到站在门洞外的王虎山,道,“师父,那张武威也太欺负人了,见我们接了支大镖,就想来啃一口。”
王虎山却是一脸深思之色:“我们昨天才接的镖,价值十万两的货物,货主肯定不会到处宣扬,那张武威是怎么知道的?”
“对呀。”盖一仑也叫了起来,却还没醒悟,“姓张的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玉却已经想到了,惊叫道:“这是一个套子!”
“什么?你说这镖是张武威下的套子?”盖一仑还有些不相信,“可他要付一万两的保费啊!他舍得花一万两银子来设套?”
“如果我们撑过去,这一万两银子他当然是白花了,可张武威既然下套子,又怎么能让我们撑过去?”王虎山哼了一声,“既然我们撑不过,那就是我们赔十万两了,赔不出,虎山镖局也就完了。”
“这老狗好毒。”盖一仑终于明白了,暴叫道,“我去和这老狗拼了!”
“站住!”王虎山怒声低喝,“无凭无据的,你凭什么和别人拼命?”
盖一仑不敢动,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王小玉看着王虎山道:“那怎么办?难道看着是套子还往里钻?要不我们退了这镖?”
“退镖要赔一成的保费。”王虎山摇头,“而且这样一来,虎山镖局的牌子也就算砸了。”
“那怎么办?”王小玉完全没了主意。
“嘿!”盖一仑猛地一拳砸在院中的大树上,砸得树叶簌簌而落。
王虎山想了想,道:“舍着这五千两银子不要,我去请几个老朋友。这一关,虎山镖局一定要撑过去。”这一刻,他因丧子之痛而驼下去的背,突然又挺直了。
吴不赊站在一边,所有的话都听在耳里,虽然还有些不明白,但现在走肯定是不合适了。他转了一圈,看到陆小四,便扯他出去喝酒。
陆小四对吴不赊的感觉比较复杂,那天听王千烈的话丢下吴不赊,他觉得有点愧疚,但后来王千烈一死,他又觉得是受了吴不赊的拖累。两种感觉凑到一起,倒不知怎么和吴不赊打交道了。吴不赊是个处世非常圆滑的人,更是会说话,扯了他出去,两杯酒下肚,一切便都说开了,随即问起张武威的事。
方城地处通衢,商旅众多,世道又不太平,保镖业便十分兴旺。一座城里,居然有七家镖局,其中以张武威的武威镖局最大。张武威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揽去了三分之一的生意,还觉得不够,想创一个七星联镖,七家镖局联手,同进同退,共同抬价。这本来是件好事,其它五家镖局也差不多都同意了,惟有王虎山坚决不同意。王虎山觉得张武威为人不地道,做事不择手段,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合作。王虎山坚决不同意加入,其它五家镖局也就犹犹豫豫,这让张武威很恼火,曾放言要对付虎山镖局,加上这两次遭遇山贼都比较奇怪,所以猜测是张武威搞的鬼。
说到做生意,吴不赊是成精八百年的老怪,明白前因后果,他立即肯定,铁定是张武威弄的鬼。两次山贼劫镖,只是小教训,这次才是真正的绝户计,只盼王虎山能请来几个高手帮镖。
傍黑时分,王虎山才回来。王小玉迎上去道:“爹,怎么样?”
王虎山黑着一张脸,摇摇头。
“没碰到人?”王小玉不死心,“擎天剑文叔我昨天还看见了啊!双刀吕大胖子好像是要娶第八房小妾,应该也在家啊!”
“都在家。”王虎山嘿嘿一笑,“不过有的卧床三日了,说是只剩了一口气;有的喝醉酒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哈哈哈。”说到后来,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脸上却是一脸悲愤之色。
“他们都给张武威收买了。”王小玉明白了,一张脸胀得通红,“怎么能这样呢?姓文的上次请爹爹帮忙,爹还替他挨了一刀,姓吕的……”
“不要说了。”王虎山低喝。
“都是一群不讲义气的王八蛋!”盖一仑怒骂。
“那现在怎么办?”王小玉叫道,“要不舍着退一成的镖银,退了镖。”
“难道白赔一千两银子?”盖一仑瞪着眼问。
“那你说怎么办?”王小玉也瞪着他,“这明摆着就是个陷阱,姓张的就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盖一仑呼呼喘气,拳头捏得格格响,却是毫无办法。王小玉看着王虎山道:“爹!”
“别说我们拿不出一千银子来退镖,就算拿得出,退了镖,虎山镖局的牌子也砸了。”王虎山眼中射出锐光,“明日起镖。”
“起镖?”王小玉惊呼一声,盖一仑和边上的镖师也全都吃惊地看着王虎山。明摆着这是个陷阱,张武威肯定安排了人手在前路劫镖,怎么还能眼睁睁往里面跳呢?
“起镖!”王虎山重复一句,眼光坚凝如山,“大家都到厅里来,我有话说。”
吴不赊远远地站在月洞门口,所有的话都听在耳里,他也有些吃惊,看着王虎山迈步进厅,生满白发的头微微昂着,腰板如标枪般挺得笔直,吴不赊突然就明白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可以叫我死,但休想让我屈服。
虎山镖局不算大,镖师、趟子手全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人,所有人都给叫进厅中,王虎山给每个镖师发了三倍的薪酬,一抱拳,道:“从今夜起,虎山镖局就没有了,没有诸位相帮,虎山镖局也走不到今天,我这里多谢了。”
王虎山的意思很明白,这趟镖是个陷阱,他要面对着陷阱跳下去,但不会拖累其他人,虎山镖局从今夜起没有了,账也和大家结清了,他王虎山的事,从此和别人无关。无论生,还是死。
众镖师激情汹涌,一个镖师道:“总镖头……”
王虎山猛地举手,拦住他的话头,缓缓看向众镖师,道:“大家要还看得起我王虎山,那就什么都不要说。”
话说到这份上,众镖师还能说什么,黯然而退,随即纷纷离开。
在与王虎山相遇之前,吴不赊从来不知道义气是个什么东西,他眼里只有利益,心里只装着一把算盘,任何事,都一定要先到算盘上拨一下,有赚才做,亏本不干。但这会儿,看着一众镖师纷纷离去,他却忍不住暗骂:“都是些没义气的王八蛋。”
吴不赊更恨自己,顺逆两气一天斗两次,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两股气的力量都在变粗增强,虽然他的身体吃了苦头,两股气却在战争中日渐强大。果然是苦练不如实战啊,如果两气不相斗,别说二气合一,只要任一股气能顺利运转,他至少也能挤进三流高手之列。别说三流不是高手,三流玄功比二流武功还要管用得多,起码能御风而行。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躺在床上,吴不赊暗暗发狠。子时到,阳气发动,他一咬牙,运起追风诀,强力助功。在他运功催动下,顺行的气奋力上攻,但逆行的气却也是死战不退。吴不赊不信那个邪,强忍着痛,不顾一切地催功猛冲,猛地一下大震,一个身子直弹起来,口喷鲜血,昏了过去。
悠悠醒转后,全身瘫痪欲死,肚中情形也是一样,仍是顺逆对峙,互不相让。吴不赊彻底死了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给院中响动惊醒时,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身上有了点儿力气。吴不赊爬起来,到外进院子里一看,盖一仑已把五口大箱子装在了一辆大车上,王小玉也换了劲装,在一边帮着绑绳子,显然也要跟去。镖若失,十万两银子,无论如何都是赔不起的,生不如死,那就父女夫妻死做一堆。
王虎山在一边吸着一杆大烟锅,刀背在背上。转头看见吴不赊,他走过来,道:“吴小哥起来了啊?这些日子照顾不周,实在不好意思。”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吴不赊看着他的脸,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装好车,王虎山冲吴不赊一抱拳,喝声“起镖”,王小玉打开院门,却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
院门外站着一群人,都是昨夜离开的镖师和趟子手,个个装束齐整,手执武器。王虎山跨上一步,叫道:“你们——”
“总镖头,借你一句话。”最前面年纪最大的镖师一抱拳,“你若还看得起我们,那就什么话都不要说。”
看着一众镖师坚定的眼神,王虎山嘴唇颤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老镖师接过盖一仑手中的镖旗,高喝一声:“起镖!”众镖师齐声助威,镖车吱吱呀呀推了出去,忽听得一声叫:“等等我。”
只见陆小四从街角飞步而来,到近前一把抢过老镖师手中的镖旗:“这可是我的活。”王虎山变了脸色,喝道:“小四,你是家中独子,还有老母要奉养,绝对不能去。”
“总镖头,你看这里。”陆小四指着额头上一个包,“这是我娘打的。昨夜我送银子回去,娘知道了原委,当头就给了我这一棍子。娘说,人无仁义,猪狗不如,这么多年来,总镖头一直关照我们,我没什么本事,总镖头却始终留着我,让我能养家糊口,现在虎山镖局暂时有了困难,我若做缩头乌龟,娘说了,她会亲手打死我。”说到这里,脸突地一红,“而且我有后了,我媳妇昨夜跟我说,她有了身孕,总镖头昨夜又多给了那么多银子,我再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有种了啊,那就好1”老镖师暴喝一声;“把招子放亮了,前头趟路。”
“好咧!”陆小四脆应一声,当先便行。镖队启动,慢慢远去。吴不赊站了好久,没力气了,又在门槛上坐下来。他手足稀软,心里却像烧开的水,不停地翻滚。小时候读私塾,先生说过一句话: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独往也。吴不赊嗤之以鼻,顺口一改:利之所在,虽千万人,吾独抢也。把先生气得胡子翘到了头顶上。这么多年来,吴不赊一直这么想,也一直这么做,他人生的信条就是无利不起早。但这会儿,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颠倒了。
这世间的每个人,心里一定都有一把算盘,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把所有的东西换成珠子放到算盘上,去随着利益得失而拨动。在有些人心里,正义,热血,良心,这些东西不能买卖。也许这样的人很少,但他们,却是这世间的脊梁。
当黑暗笼罩一切,当厄运横来,就是这铁一样的脊梁,挺立于天地间,光芒万丈,指引着人类最后一丝良心的回归。
吴不赊心里,有一股热血在翻腾着,他只想跳起来,只想仰天狂啸,只想做点什么,但那该死的顺逆二气却死死地缠住了他,让他什么也不能做。
午时,顺逆二气又发作了一次,恨极了的吴不赊只想找把刀,一刀把自己剖开,把那两股气像揪泥鳅一样揪出来,斩成千万段。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死?吴不赊平日自负智计,但这会儿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半点儿办法。
他无意识地拿出《追风谱》,胡乱往下翻,忽然看到一段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生天地间,阴阳二气而已,阴阳平衡,人身之常,然时分四季,天有寒暑,人身阴阳亦因时消长,此时当行补泄之法,以合天地之理……
这段话后面,是补阴泄阳的各种方法,其中有一法,是以金针强行压制阴气或阳气,使过强的一气不动,以补足另一气。
看到这个法子,吴不赊眼前一亮。顺为阳,逆为阴,他体内顺逆二气,其实就是阴阳二气,二气争锋,所以他动弹不得。但如果压制其中一气呢?想到这里,他一颗心怦怦狂跳,忙取出银针,依照谱中所说的穴位封住膻中穴,再运起追风诀,阳气顺行,下会阴上命门。阳气一动,阴气立动,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