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允许熬菜汤。”
“这无关重要,”他郑重地说道。“重要的是您被允许进入部队驻地。因此,您大概亲眼见到过我们的坦克……”
“这儿什么坦克也没有,只有几辆装甲车罢了。”
“您干吗要跟我说这些?”柯里亚皱起了眉头。“要知道,您不认识我,却把应当保密的情况告诉了我……”
“这点情况全城都知道。”
“太遗憾了!”
“连德国人也知道。”
“您根据什么说他们也知道呢?”
“唉!……”她挥了一下手,“您喜欢把别人看成傻瓜是不是?随您的便吧,不过,您哪怕有一次会想到,边境那边的人不都是傻瓜,那您最好马上跑到店铺里去,把全部工资都买了火柴。”
“但,您知道……”
柯里亚不想继续这场危险的谈话。他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打了个呵欠,心不在焉地问道:“这是什么房子?”
“卫生所。如果您歇过来了……”
“我?!”柯里亚有点恼火了。
“我看得出,您拎东西很吃力哩。”
“好吧。”柯里亚气冲冲他说,拎起手提箱。“上哪儿?”
“把证件准备好,桥前面还有一个检查站。”
他们默默地朝前走去。灌木丛越来越密了,砖砌便道的边缘是白色的,在黑暗里看得分外明显。迎面吹来了一阵凉风,柯里亚知道他们快到河边了。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因为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他很不喜欢这个跛脚姑娘的消息灵通,她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她不傻,一张嘴能说会道,这些他都能听其自然。但她关于要塞里装甲力量的配备,关于部队已分散到各个兵营,甚至关于火柴和食盐等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就决不是偶然的了。柯里亚越是这么想,就越坚信不疑:同她的相遇,乘马车游览城区,诱导性的长谈——这一切全非偶然。他回想起自己在餐厅里的情形,回想起邻桌的人关于短裤的谈话、专门为他演奏的斯维茨基,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有人在监视他,原来把他同另两个中尉分开,也是特意安排的。把他们分开了,同他聊够了,用小提琴曲麻痹了他的警惕性,又塞给他一个姑娘,现在就……现在他象一头山羊似的跟着她,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周围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只有灌木丛,也许,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布列斯特要塞,何况他没有看见任何城墙和炮台。
发现这一点之后,柯里亚的两肩不由得紧缩了起来,武装带顿时发出轧轧的响声,作为亲切的回答。这种轻轻的声响只有柯里亚自己听得见,它使他稍微平静了一点。然而为了防备万一了他还是把手提箱倒换到左手上,右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手枪套。
“哼,让他们带我走吧,”他怀着痛苦的骄傲想道。“我付出生命是要高代价的,就这样……”
“站住!通行证!”
“来了……”柯里亚想,扑通一声把手提箱放在地上。
“晚安,是我,米拉。有一个中尉跟我一起来啦。他是新来的,前面检查站没给你们打电话吗?”
“证件,中尉同志。”
一束微弱的亮光向柯里亚照来。柯里亚用左手遮住眼睛,弯下了腰,右手不由地伸向手枪套……
“卧倒!”检查站里有人喊叫,“卧倒,我开枪啦!值日官,快过来!中士!警报!……”
通行检查站的哨兵大声喊了起来,吹起了口哨,拉开了枪栓。桥上有人咯咯咯地跑了过来,柯里亚习惯地卧倒,趴在地上。
“他是自己人!自己人!”米罗奇卡喊道。
“他在摸手枪,中士同志!我问他话,他却摸手枪!”
“照一照,”光线照在趴在地上的柯里亚身上,另一个人——也是中士——命令道:“起来!缴枪!……”
“我是自己人!”柯里亚一面爬起来一面喊道。“我是中尉,知道吗?是到这里来就职的。请看,这是证件,这是出差证件。”
“既是自己人,你干吗摸手枪?”
“我不过是抓痒!”柯里亚大声叫道。“抓抓痒,不过如此!可是他却喊‘卧倒!’”
“他做得对,中尉同志,”中士说,一边翻看柯里亚的证件。“一星期以前,有一名哨兵在墓地被杀害了,这儿的事情就是这样。”
“这我懂。”柯里亚生气他说,“可干吗一下子就来那一套呢?怎么,连抓痒也不许吗……”
米罗奇卡第一个忍不住了。她拍着手吃吃地笑,笑弯了腰,笑得直擦眼泪。中士也粗声粗气地跟着她大笑起来,哨兵也噗哧一声笑了,柯里亚也笑了,因为这件事闹得非常愚蠢,也很可笑。
“我是在抓痒!只是抓了一下痒……”
锃亮的皮靴、绷得紧紧的军裤、熨得平整的上衣,全都沾满了路上的尘土。柯里亚的鼻子上和圆圆的脸腮上也沾满了灰尘,因为他当时趴着,鼻子和脸腮都碰到了地上。
“您抖落不掉的!”当柯里亚笑够了以后想拍去身上的尘土时,姑娘对他大声说。“尘土越拍越往衣服里去。得用刷子刷。”
“深更半夜我上哪儿去找刷子?”
“能找到!”米罗奇卡乐滋滋他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走吧,”中士说,“米罗奇卡,你好好帮他刷一刷,要不然,到了兵营同志们会笑破肚皮的。”
“我会刷干净的,”她说,“放过什么电影啦?”
“边防军那里放过《最后一夜》,团里演了《瓦列里·契卡洛夫》。”
“世界水平的影片!……”哨兵说,“好家伙,契卡洛夫驾着飞机从大桥底下一钻——嘿,一下就过去了!……”
“可惜我没看到。好吧,祝你们值班愉快。”
柯里亚提起手提箱,向愉快的哨兵点了点头,跟着姑娘走到了桥上。
“这是布格河?”
“不,这是穆哈维茨河。”
“哦……”
他们过了桥,走过三拱大门,向右拐,顺着一座低矮的两层楼房向前走去。
“这是环形兵营。”米拉说。
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几百人的鼾声。兵营厚厚的砖墙里面,值班灯还亮着,柯里亚看见了双层床铺,看见了熟睡的士兵、折叠整齐的军服和一字排开的笨重的皮鞋。
“我领导的排也睡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想。“不久我就该值班查夜了……”
有的地方,灯光照亮了一些埋头读书的值班员的光脑袋,照亮了一堆堆架成角锥形的枪支,还照亮了一位嘴上无毛的中尉,黎明前他一直坐在那里阅读《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那不大好懂的第四章。
“我也将这样坐在那里,”柯里亚想。“备课,写信……”
“这是哪个团?”他问道。
“天哪,我把您带到哪儿来啦?”姑娘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向后转!跟我开步走,中尉同志。”
柯里亚有点踌躇,他不明白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在指挥他。
“为什么?”
“您先得把尘土刷一刷,拍一拍,掸一掸。”
自从在桥头通行检查站闹了那个笑话之后,米拉再也不拘束了,有时还要吆喝几声哩。不过柯里亚也不见怪,他觉得,既然可笑,就应当笑嘛。
“您打算在哪里拍打我呢?”
“跟我走吧,中尉同志。”
他们从环形兵营旁的小路上拐了过来。右面出现一座教堂,教堂后面还有一些建筑物,听得见有的地方战士们在低声交谈,附近还有马儿的鼻息声。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汽油味、干草味和马汗味,柯里亚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部队气息,不觉为之一振。
“我们是到食堂去吗?”他问了一句,想起姑娘是专门负责熬菜汤的,便尽量摆出自己无须他人指点的样子。
“这样满身灰尘的人,难道能进食堂吗?”她高兴他说,“不,我们先去仓库,赫里斯嘉大婶会帮您刷干净灰尘的。然后,也许还会请咱们喝茶呐。”
“不,不,谢谢,”柯里亚郑重他说,“我得去团部值班室。我必须今天报到。”
“还今天报到呐,星期六都过完了两个小时啦。”
“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赶在早晨到来之前,您懂吗?一天总是以早晨开始的。”
“对我可不是。当心,台阶。请弯腰。”
他跟在姑娘身后,沿着又陡又窄的梯级往地下走去。米拉打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里面的微弱灯光照亮了梯级,柯里亚看见了低矮的拱形天花板、砖砌的墙壁和粗糙笨重的石头台阶,不禁一惊。
“是地下通道吗?”
“仓库。”米拉又打开了一扇门,喊道:“您好,赫里斯嘉大婶!我带来了一位客人!……”
说着,退了一步,让柯里亚走到前面去。但是柯里亚立在原地,犹豫地问:“是这里吗?”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您别怕!”
“我不怕。”柯里亚认真他说。
他走进一间宽敞、幽暗的房间,顶上是沉重的拱形天花板。三盏暗淡的电灯勉强照亮了地下室,柯里亚只看清了面前的一堵墙,墙的上端,紧接着天花板的地方有儿个象射击孔似的通风口。地下室里很阴凉,而且很干燥,砖头地板上有的地方垫着河沙。
“我们来啦,赫里斯嘉大婶!”米拉一边大声说,一边把门关上。“您好,安娜·彼得罗夫娜!您好,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大家好呵!”
她的声音在这个掩蔽室的拱顶下嗡嗡回响,这声音不是消失了,好象溶化了似的。
“你们好。”柯里亚说。
他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这半明不暗的环境,他看见了两个妇女——一个很胖,一个不太胖——和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准尉,他正蹲在铁炉于旁边。
“啊,爱唱歌的小鸟儿来啦,”蓄着胡子的准尉笑着说。两个妇女坐在一张大桌子旁,桌上堆满了各种布袋、纸袋、罐头和一包包的茶叶。她们正在用纸包东西,对于他们的到来毫无反应。就连准尉也没有象通常见到上级军官时那样站起身来,他无动于衷地在点炉子,把一块块旧木箱板条塞进炉膛里。炉子上放着一把大铁壶。
“你们好,你们好!”米拉搂着两个妇女的肩膀,挨个儿吻了吻她们。“东西全领来了?”
“我是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胖胖的妇女严厉地问道,“我让你八点钟以前回来,可你天快亮了才来,连觉也不睡。”
“啊,赫里斯嘉大婶,别骂人,我会睡个够的。”
“在哪儿搭上了个军官,”那个叫安娜·彼得罗夫娜,年纪轻一些的妇女有点不高兴地说,“是哪个团的,中尉同志?”
“我还没有编入名册,”柯里亚郑重其事他说,“刚到……”
“可是已经弄了一身上了,”姑娘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常有的事,”准尉宽容他说道。
他划了一根火柴,炉火一下呼呼地着了起来。
“能找个刷子就好了,”柯里亚叹了口气。
“摔得够呛啊,”赫里斯嘉大婶板着脸孔嘟哝道,“我们这里的尘上特别粘身。”
“快帮他一下吧,米罗奇卡,”安娜·彼得罗夫娜笑了,“看得出来,他是因为你才在乎地上摔了一跤。”
这里都是自己人,所以说话很随便,用不着害怕刺伤对方。柯里亚一下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言语。这时,米拉去找了一把刷子来,又在角落里的洗手盆里把它洗干净了,然后象个大人似他说:“走,去刷刷干净吧,唉,真是……”
“我自己来!”他忙说,“我自己来,您听见没有?”
但是姑娘左脚一破一跛地向门口走去,一点也不生气,柯里亚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好跟在她的后面走了。
“瞧,她可真行!”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准尉满意他说,“做得对,小鸟儿:对咱们的弟兄就应当这样。”
米拉不顾柯里亚的抗议,使劲地在给他刷,冷淡地下达着命令:“胳膊!”“转过身去!”“别动!”柯里亚起初还争辩几句,后来就不吭声了,因为他知道,说也没有用。他驯顺地抬起胳膊、转过身去抑或相反,站着不动,气呼呼地按捺着自己的懊恼。不,他倒不会因为这个淘气的姑娘此刻高兴地让他转来转去而生气,但她的语气里明显流露出保护者的声调,使他有点心烦意乱。何况,他至少也比她大三岁,他是个指挥员,有权支配整整一排人的命运,而这个黄毛丫头的表现,似乎当指挥官的不是他,而是她,所以柯里亚很生气。
“请不要叹气!我给您刷灰,您却叹个没完。这对健康有害呀。”
“有害,”他随声附和说,“哦,是有害!”
当他们再顺着那个很陡的梯级走到仓库里的时候,天已经有点亮了。桌子上只留下了面包、白糖和几只茶缸,大家围坐在桌旁,不急不忙地在聊天,等候大铁壶里的水烧开。除了两位妇女和蓄着胡子的准尉,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面带愁容的上士,一个是头发推得很可笑的年轻的红军战士。红军战士不停地打呵欠,上士则生气地在说:“大家都去看电影,首长却把我叫住了。‘等一等,’他说,‘费奥多尔楚克,有件事交给你。’‘能有什么事呢?’我想。原来是这么一件事:他说,‘你把所有的弹盘都卸下来,费奥多尔楚克,他说,‘你把子弹带里的子弹都取出来,’他说,,把它们统统擦干净,涂上润滑油,再装进去。’好家伙!这活得一个连不停顿地干三天才能干完。而我,就一个人呐:两只手,一个脑袋。‘派个帮手吧,’我说。于是就让瓦西亚·沃尔科夫这只公鸡来帮忙了,他是一个头发剃了还不满一年的新兵。他会干什么?他会睡觉,会用槌子砸伤手指,眼下别的都不会。我说的对不对,沃尔科夫?”
作为回答,战士瓦西亚·沃尔科夫又美美地打了个呵欠,咂了咂两片厚嘴唇,竟出乎意料地笑了:“真想睡觉。”
“睡觉!”费奥多尔楚克不满意他说,“到妈妈身边睡去吧。在我这儿,瓦西亚特卡,你就得从机枪子弹带里把子弹取出来,一直干到起床号响。你懂吗?现在我们喝点茶,一会儿就回去执行任务。赫里斯嘉·雅可夫挪,你今天可不要舍不得给我们喝点热茶呀。”
“我给你喝焦油,”赫里斯嘉大婶一边说,一边往滚开的茶壶里放了一小方茶砖。“现在咱们把桌子摆好,吃点东西。您这是上哪儿去呀,中尉同志?”
“谢谢,”柯里亚说,“我得到团里去,去找值班的。”
“来得及,”安娜·彼得罗夫娜说,“您的职位跑不了。”
“不,不,”柯里亚一个劲儿地直摇头,“就这样我也迟到了:本应星期六报到的,现在已经是星期天了。”
“现在既不是星期六也不是星期天,而是静静的夜,”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说,“而夜里嘛,值班的也该打一会儿盹嘛。”
“最好还是坐到桌前来吧,中尉同志,”安娜·彼得罗夫娜笑着说,“让我们一起喝点茶,互相认识一下。您打哪儿来?”
“莫斯科,”柯里亚犹豫不决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从莫斯科来,”费奥多尔楚克怀着敬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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