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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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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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斯科,”柯里亚犹豫不决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从莫斯科来,”费奥多尔楚克怀着敬慕的心情慢慢说道,“那里的情况怎样?”

  “什么情况?”

  “一般情况。”

  “越来越好,”柯里亚认真他说。

  “工业品情况怎么样?”安娜·彼得罗夫娜关心地问,“这里的工业品不怎么样。您要有数呀,中尉同志。”

  “工业品关他什么事?”米拉笑着说,也坐到了桌旁,“我们这里工业品对他毫无用处。”

  “这就很难说了,”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摇了摇头,“要买件波士顿呢料西眼可是一件大事,不容易呀。”

  “我不喜欢穿便服,”柯里亚说,“况且,我的衣服全由国家供给。”

  “国家供给,”赫里斯嘉大婶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它就给您皮带:让您好套车去。”

  睡眼惺松的红军战士瓦西亚瞒珊着从炉子那边走到了桌子眼前。他坐在柯里亚的对面,直楞楞地望着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柯里亚老是与他的目光相遇,也总是皱着眉头把视线移开。而这位年轻的战士却毫不在乎,象小孩子那样,仔细、认真地注视着他。

  姗姗而来的黎明懒洋洋地从狭小的通风口爬进了地下室。它聚集在拱形天花板下,慢慢地驱赶着黑暗,但黑暗并不消失,而是退到角落里去了。发黄的灯光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地下室里变暗了。准尉关了电灯,室内反而更昏暗更阴沉了,所以,妇女们嚷嚷开了:“大黑了!”

  “应当节约用电。”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嘟哝了一句但又打开了灯。

  “今天城里停过电,”柯里亚说,“大概是出了故障。”

  “这是可能的。”准尉懒洋洋他说,“我们有自己的小电站。”

  “我喜欢黑暗,”米拉说了句直话,“当一片黑暗的时候——就不害怕了。”

  “恰恰相反!”柯里亚说,但他立刻感到不对头,又说:“当然,我并不是说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这都是对黑暗的各种神秘的想象而已。”

  瓦西亚·沃尔科夫又美美地放声打了个呵欠,费奥多尔楚克还是带着满脸的不高兴说:“黑暗,对小偷倒是方便。偷盗抢劫——为了这才有黑夜的。”

  “干别的事也用得着呀。”安娜·彼得罗夫娜笑着说。

  “哈!”费臭多尔楚克掩住了笑,瞟了一眼米拉,“说得对,安娜·彼得罗夫娜。这就是说,我们也偷偷摸摸,是这个意思吧?”

  “我们不偷偷摸摸,”准尉严肃他说,“我们是躲着。”

  “好事用不着躲躲藏藏,”费奥多尔楚克毫不妥协地又嘟哝了一句。

  “要避开毒眼啊,”赫里斯嘉大婶一边看了看茶壶,一边意味深长他说,“好事也得离毒眼远点。这样做是对的。我们的茶烧好了,拿糖吧。”

  安娜·彼得罗夫娜给了每人一块很硬的颜色已经有点儿发蓝的白糖。柯里亚把糖全放进了缸子里,其他人则把糖分成更小的小块。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把水壶拎了起来,给大家倒开水。

  “吃点面包吧,”赫里斯嘉大婶说,“今天烤得还算不错,面没发过头。”

  “喂,给我面包头!”米拉立刻说。

  拿到面包头,她得意地看了柯里亚一眼。但是柯里亚早已过了这种孩子气的年龄,所以他只是宽容地笑了笑。安娜·彼得罗夫娜瞥了他们一眼,也笑了,但似乎在偷偷地笑。这使柯里亚不大高兴。

  “好象我在追求她似的,”他这样想,心里有点委屈,“大家干吗都爱瞎想呢?……”

  “女主人,你这里没有马加林油①(①一种人造奶油)吗?”费奥多尔楚克说,“光吃面包顶不了劲儿呀……”

  “我去找找。也许有。”

  赫里斯嘉大婶走到地下室晦暗的角落里去了,大家在等她,都不去碰茶缸。战士瓦西亚·沃尔科夫双手捧起缸子,打了最后一个呵欠就完全醒了。

  “你们喝茶呀,喝呀,”赫里斯嘉大婶在角落里说,“这就找到……”

  从狭小的通风口射进来一道阴森森的蓝光。天花板下的电灯泡摇晃了起来。

  “是下雷雨了?”安娜。彼得罗夫娜惊奇他说。

  地面上响起了沉重的轰隆声。霎时间,电灯灭了,一道道刺目的闪光不时从通风口射进地下室里。墙壁在抖动,天花板上直往下掉灰尘,透过震耳欲聋的吼声和呼啸声愈来愈清晰地听见重磅炸弹轰隆隆的爆炸声。

  他们都沉默了。各自坐在自己的位于上一声不吭,机械地拂去从天花板上掉落在头发上的灰尘。在透进地下室的绿色亮光里,一张张面了、显得苍白而紧张,似乎大家都在努力倾听某种被排炮急骤的吼声永远压下去了的声音。

  “弹药库!”费奥多尔楚克突然叫了一声,他直摇头,“弹药库爆炸了!一点儿没错!我忘了关灯!忘了关灯!……”

  附近的什么地方也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沉重的大门在抖动,桌子移动了位置,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整块灰泥。窒人的黄色浓烟冲进了通风口。

  “战争!”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喊了起来,“这是战争,同志们,是战争!”

  柯里亚暮地站了起来,碰翻了茶缸。茶水洒在他刷得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但他并没有觉察到。

  “站住,中尉!”准尉跑过去抓住他,“你上哪儿去?”

  “放开!”柯里亚喊道,他在挣脱,“放开我!放开,我应当到团里去!到团里去!我还没有报到呢!还没有列入名册,懂吗?!”

  他推开了准尉,冲向被碎砖块堵塞了的大门,侧着身子沿着难以通过的阶梯向上爬去。脚下,又一块灰泥重重地掉了下来。

  外面的门已被爆炸气浪掀掉了,柯里亚看到了橙黄色的大火。狭窄的走廊里浓烟滚滚、尘土飞扬,炸药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掩蔽室摇晃得很厉害,周围一片哀号声和呻吟声。

  这一切发生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莫斯科时间四点十五分…… 

第二部 第一章
 
  当普鲁日尼科夫跑到了上面——他所不熟悉的、熊熊燃烧着的要塞正中心时,炮轰仍在继续,但似乎已经放慢了节奏:德国人把火力圈移到了外围。炮弹仍在下落,却不再是盲目地滥炸了,而是严格地针对一定的方位发射,因此普鲁日尼科夫得以仔细地观察一番。

  周围一切都在燃烧。环形兵营、教堂附近的房屋、穆哈维茨河岸的汽车库在燃烧。停车场上的汽车、岗楼、临时建筑物、商店、菜窖——所有这一切,凡是能够燃烧的统统在燃烧,甚至不能燃烧的也在燃烧。在烈焰的怒吼声中、在炮弹的轰隆声和炽热弹片的交错纷飞中,一些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人们在东奔西突。

  还有马在嘶鸣。它们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在普鲁日尼科夫背后的马厩附近嘶鸣不己,这种泅非寻常的、骇人的叫声一时压倒了其它的一切声音,就连偶尔从燃烧的汽车库里传出的可怕的、非人的呼喊声也给淹没了。那里,在满是油污和汽油、被牢固的铁栅窗户封闭着的汽车库里,此刻人们正在被活活烧死。

  普鲁日尼科夫不熟悉这个要塞。他是同米拉姑娘一起在夜里走来的,而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这个要塞正是一片浓烟烈火、弹片纷飞。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勉强认出了三拱大门,于是他决定向那里跑去,固为检查站的值班员应当记得他,并且会告诉他现在他应该往哪儿去。而到什么地方去、向什么人报到——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柯里亚两手捂住后脑勺,越过一个个弹坑、土堆和砖堆,向三拱大门跑去。他正是捂住了后脑勺,因为他可怕地感到,那锋利的、炽热的炮弹片时刻都会扎进他那精心理过而又没有保护的后脑勺里。困此他怪模怪样地将两手交叉在后脑勺上,跌跌撞撞、笨拙地向前奔跑,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他没有听见炮弹的撕裂吼声,在这一吼声到来之前,他整个背部都感觉到某种庞然大物的逼近,因而两手死死抱住后脑勺,一头扑进邻近的一个弹坑里。在等候炮弹爆炸的瞬间,他的两手两足以及整个身体,象螃蟹似地往坚硬的干沙里钻。随后他还是没有听见爆炸声,而只是感觉到,突然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把他往沙土里推去,这股力量如此猛烈,使他都透不过气来,在这种压迫下他蟋缩了起来,张着大口贪婪地吸着气。但在这突然出现的天昏地暗中他又吸不到空气。接着,有一种沉重的、但完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倾倒在背上,于是吞一口空气的希望破灭了,断断续续的知觉最终彻底失去了。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知觉,他完好无恙,渴望活着。他苏醒了过来,头疼得厉害,胸腔很闷,四周阎寂无声。他以为炮火停息了,但是后来意识到,那只是由于他刚刚苏醒、神志恍愧、听不见了的缘故。这一点儿也没有使他害怕;他从压在身上的沙土底下爬了出来,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吐出令人生厌的血和弄得牙齿咯吱作响的沙土。

  “爆炸,”他拼命回忆,苦思冥想地搜索着这个字眼,“准是哪个仓库坍塌了。而准尉和那个跛脚的姑娘也都……”

  他费力地和漠然地回忆着,宛如回忆某种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事情,他力图搞清楚,他是要往哪儿跑和干什么去,但是头脑还不听使唤。他只是坐在弹坑底部,一个劲儿摇晃着脑袋,吐着嘴里血染的沙上,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由于什么和为什么坐在这里。

  弹坑里散发着难闻的硝烟气味。普鲁日尼科夫木然地想道,应当爬到上面去,在那里他会快一点缓过气来和使头脑清醒一些,但身子怎么也不想移动一下。他那压伤了的肺部呼呼直喘,他吞咽着这种令人作呕的臭气,每吸一口都感到它那讨厌的苦味。他又一次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有人滑到了坑底,出现在他的背后。他的脖子已动弹不得,所以整个身子转了过去。

  一个穿蓝背心、黑裤权和戴航空帽的小伙子坐在斜坡上。他的脸腮上淌着血,他一直不停地用手掌擦,惊讶地看看手掌上的血,又擦起来。

  “德国人在俱乐部里,”他说。

  普鲁日尼科夫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半是根据他嘴唇的动弹,一半是听见了。

  “德国人?”

  “千真万确。”战士不慌不忙他说,他只顾着擦顺着脸腮徐徐流淌的血。“向我猛扫了一梭子。是冲锋枪打的。”

  “他们人多吗?”

  “谁还去数过呢?有一个朝我猛扫,所以我的脸颊破了。”

  “是子弹打的吗?”

  “不。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他们安然地交谈着,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仿佛说的是邻院那个男孩的弹弓打得很准。普鲁日尼科夫试图恢复自己的意识,试图恢复对自己的手和脚的感觉,他口中在问但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他只是用心地去听对方的答话,因为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听见了还是只是猜到了这个摔破面颊的小伙子说的话。

  “康达科夫被打死了。他从左面跑,一下子就倒下了。他抽搐了起来,两脚直蹬,象个癫痫病人。昨天白天值过班的那个古尔吉斯人也被打死了。比康达科夫还早。”

  这个战士还讲了点什么,但是普鲁日尼科夫摹地停止了对他的谛听。不,他现在几乎听见了一切——既有马厩附近受伤的马的嘶鸣,又有爆炸声,既有烈火的怒吼声,又有远处的射击声,——他什么都听见了,因而也就平静了下来,不再去听那小伙子说了。他回味了一下这个红军战士刚才告诉他的一切,领悟了至为重要的一点:德国人闯进了要塞,而这就意味着的确是爆发了战争。

  “……他的肠子都流出来了。肠子好象还会呼吸。真的,肠子自己会呼吸!……”

  这个喋喋不休的小伙于的声音一瞬间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可普鲁日尼科夫——此时他已能够控制自己——立即把这种哺哺自语当作耳旁风了。他作了自我介绍,讲了自己要到哪个团里去,问了怎样走法。

  “你会被打伤的,”战士说,“既然他们占据了俱乐部——这是在一所昔日的教堂里,——就是说,他们必然用冲锋枪猛扫。从那里,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您是往哪儿跑呢?”

  “去取弹药。派我和康达科夫去弹药库,结果他被打死了。”

  “谁派的?”

  “一个什么指挥员。一切都乱了套了,你都弄不清楚,哪是你的指挥员,哪是别人的。起初我们跑了好一阵子。”

  “派你们到哪儿去取弹药?”

  “可德国人就在俱乐部里。守在俱乐部里,”战士恰然自得地、津津乐道他讲着,简直象是在给孩子讲故事。“不论往哪儿派,也甭想过得去。他们猛扫得多厉害啊!……”

  他喜欢用“猛扫”这个词儿,而且说得尤其绘声绘色,仿佛从这词儿里听得见子弹的嗖嗖声。但普鲁日尼科夫此刻最关心的是弹药库,他期望在那里弄到冲锋枪,或者自动步枪,最次也得弄到一支普通的三线步枪和足够的子弹。武器不仅可以使他投入战斗,使他向盘踞在要塞中心的敌人射击;而且也可以保证他个人的自由,因此他想尽可能快点把武器弄到手。

  “弹药库在哪里?”

  “康达科夫知道。”战士不大乐意他说。

  面颊上,血已经不流了——显然,瘀结了,但他依然不停地用手指小心地去摸那深深的伤口。

  “见鬼,”普鲁日尼科夫火了,“呶,这个弹药库能在哪儿呢?是在我们左面还是右面?在哪儿?要知道,如果德国人深入到要塞里来,他们也就有可能撞上我们,这您想过没有?用手枪是无法打退他们的。”

  最后一个理由显然使小伙于感到窘迫,他惊惧不安地和有所领悟地瞧着中尉,不再摸面颊上的血痴了。

  “好象是在左面。我们跑的时候,他是在右面来着。要不——不对,康达科夫嘛是在左面跑。等一等,让我瞧瞧他躺在哪儿。”

  他翻过身趴在地上,敏捷地往上爬去。爬到坑沿上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下,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摘下了航空帽,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推去了不久的脑袋探到坑外。

  “瞧,康达科夫,”他压低了声音说,没有回过头来。“一点儿也不动了,完了。我们差一点就跑到了弹药库:我看得见它。似乎没有被炸毁。”

  普鲁日尼科夫猫着腰走上斜坡——他不愿意当着这么年轻的这个红军战士的面爬——伏在战士的身旁,向外眺望。不远的地方的确躺着一个穿军服和马裤、但没有皮靴和航空帽的死人。在白秃秃的沙地上他那黑乎乎的脑袋显得特别突出。这是普鲁日尼科夫看到的第一个死人,一种恐怖而又好奇的感觉不由得袭上他的心头。为此他沉默了许久。

  “瞧,那就是康达科夫,”战士叹了口气,“喜欢吃糖,乳脂糖。可他吝啬得很,连一小块面包你也要不出来。”

  “好啦。弹药库在哪儿?”普鲁日尼科夫问道,竭力把视线从曾经非常爱吃乳脂糖而又悭吝的那个死者康达科夫身上移开。

  “瞧,那边有个土丘似的地方。您看见了吗?只是它的入口在什么地方,这我可说不上来。”

  离弹药库不远、被炮弹炸得枝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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