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写一个逃跑未遂而被脸上刺字的女奴。金的社会制度保留了若干落后的成分,对汉人常常采取压迫与奴役的野蛮政策,范成大通过女奴的悲惨遭遇,反映了普通民众在民族压迫下的痛苦。而在最末一首《会同馆》中,则抒发了作者的慷慨心志:
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沤浮!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这组绝句各个侧面的记叙,合起来便成了一幅长卷,完整地反映了当时北方的风物与民情,和诗人对此的深沉感慨。
诗的语言明白浅近,虽然也时有典故点缀和引古抒怀,但大多比较贴切而不艰涩。
范成大晚年所作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在古代田园诗中有比较重要的意义。过去写农村的诗歌,太抵可分为二类:一类以陶渊明、王维等人为代表,通过歌咏乡村风光和农人朴素的劳作生活,表现士大夫对城市生活、政治生活的厌倦和对大自然的热爱,显示一种恬和淡泊的志向,这类诗不免把乡村田园描写得安宁恬静;另一类如唐代王建、张籍、聂夷中等人的作品,则上承《诗经·豳风·七月》以来的传统,主要揭露农村现实的痛苦,斥责官吏豪强对百姓的盘剥压迫,这类诗重在表现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同情心,所以大多没有田园风光的描写,更多地让人感觉到沉重与紧张。这两类诗,一般可以说分别是道家及佛禅的人生情趣与儒家社会观念的诗化表现。本来,这两种趋向在士大夫心中常常是同时存在的,只是在诗中总是被分离开来表现。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把这两条线打成了一片,比较完整地反映了田园乡村的生活面貌,也比较协调地表现了宋代士大夫儒道合一的人生情趣。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农村秀丽的风光和农家劳动、生活的习俗的场面,也能看到农民所遭受的沉重剥削和他们困苦的生活,如: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作者在组诗的小序中说,这些诗是他隐居石湖时,“野外即事,辄书一绝”而成,也就是由亲身经历、亲眼观察所得,所以全然没有过去那种模拟、生涯的痕迹,较之中年所写的使金七十二绝句,笔调更为自然流畅,轻松而犀利,显露了较有个性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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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陆游
在南宋中期的几位著名诗人中,如果说杨万里和范成大在题材方面各有所重,在风格方面各有所长,那么,陆游作为整个宋代留存作品最多的一位诗人,他的诗以更为广泛的题材、更为多样化的风格和更为老练的技巧,取得了更为显著的成就。尤其是他的诗中始终表现出一种激烈而深沉的民族情感,反映着在那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年代人们的普遍心愿,在当时以及后世,都赢得了广泛的尊重。
一、陆游的生平与创作
陆游(1125—1210)字务观,中年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的祖父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当过尚书右丞;父亲陆宰,当过京西路转运副使。在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侵前后,陆宰被免职,带着家眷南归故乡,侥幸地逃过了那一场大劫难。但北宋王朝覆灭的耻辱,却深深地铭刻在当日每一个怀有民族自尊感的士大夫心中,据陆游《跋傅给事帖》说,绍兴初年他刚懂事时,经常看到长辈们“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这样一个时代、社会与家庭氛围,使陆游从小就受到了一种民族意识的熏陶。
成年后的陆游,生活道路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从绍兴十四年(1144)到乾道五年(1170)为第一阶段。
大约二十岁时,陆游与表妹唐琬结婚,不久,由于陆游的母亲不喜欢这位儿媳,这对感情深厚的夫妻硬被拆散,陆游再娶王氏,唐琬也改嫁他人。但这件事使得陆游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他一生中写了不少诗追怀唐琬和这一段不幸的婚姻。绍兴二十三年(1153),陆游到临安应考,省试第一,然而在第二年的复试中,却因他名列于权相秦桧的孙子之前,又喜论恢复,被除了名。直到几年后秦桧死去,他才得到起用,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不久调回临安任职,后来做过枢密院编修,和范成大、周必大等人一起,担任文字方面的工作。
这时,金主完颜亮率数十万大军南下,进逼川陕、荆襄与淮扬,宋金夹江对峙,发生大规模的激战。幸而金人内部矛盾爆发,完颜亮被杀,宋金又一次达成和议,以淮水为界,南宋王朝才度过了又一次危机。在民族命运面临危难的关头,陆游的热情和理想被充分激发出来,形诸许多诗篇。至孝宗即位后,主战派占了上风,张浚以右丞相兼枢密使主持北伐,他对陆游十分赏识。但很快北伐失利,隆兴和议签订,张浚被解除职务。不久前刚刚调为隆兴府通判的陆游也被扣上“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史》本传)的罪名,罢黜归乡,一住就是五年,直到四十六岁时出任夔州通判。
从乾道六年(1170)到淳熙五年(1178)是第二阶段。陆游于乾道六年底到达夔州,一年以后,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请,入幕襄理军务。四川宣抚使驻汉中,是抗金的前线,王炎又是一个干练的领导,这时陆游感到非常兴奋,从此生活与创作都出现了一片新天地。他身穿戎装,骑马走遍汉中一带的军事要塞,置身金戈铁马,面对萧萧边关,耳听刁斗笳鼓,写下了不少激昂慷慨的诗词。但这种快意的生活却没有几个月的时间,随着王炎调回临安,陆游也被调至成都担任安抚司参议官的闲职。他似乎感到抗击女真、收复失地的理想又一次成了泡影,在失望之余,把时光多半消磨在歌儿舞女、酒宴应酬之中,想在这沉醉中压下心头的痛苦。
当淳熙二年(1175),陆游几经调动再回到成都时,范成大也以四川制置使的身份来到这里,旧友异地相逢,十分亲热,常在一起饮酒酬唱。陆游原本豪放不羁,这时因抗金的抱负与个人的事业都受到挫折,更是借酒浇愁,放浪形骸。因他“不拘礼法”,被一些人讥为“颓放”(《宋史》本传),并于淳熙三年被罢去知嘉州的官职。陆游索性自号“放翁”,表示对抗和蔑视的态度。但尽管他外表上旷达颓放,饮酒寻乐,内心却常常充满了忧患、愤慨和悲哀,我们从他这一年所作的《关山月》可以看到: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在川陕,陆游一共住了九年,由于他亲自到了第一线,体验了战场气氛,并经历欲战不能、壮志难酬的感情波澜,所以他在这期间的诗歌创作获得了以前所没有的成就;他的全部诗集命名为《剑南诗稿》,正是为了纪念这一段值得留恋的生活。
从淳熙五年到去世是第三阶段。五十四岁的陆游于淳熙五年离川东归后,曾担任过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但不久就被赵汝愚弹劾,罢职回乡。此后近三十年间,虽几度出任公职,大部分时间过的是比较清寒的在野生活。在这二十多年赋闲的时间里,他一方面与乡民亲切交往,从而对农村生活有了较深的理解,一方面优游山水,赋诗作词,在大自然山水中寄托自己的情怀,排遣自己的愁思。但是,他期望抗金北伐的热情始终不曾减退,常常在梦里都想着打到了北方,收复了失地,平时则看到一幅画、几朵花,喝上几杯酒,听了一声雁叫,都会激起他的满腔心事。正因为这种心情,他才在嘉泰、开禧年间以七十几岁高龄又一次复出,并为主战的权臣韩侂胄写了一些颂扬文字。尽管韩侂胄的为人受到很多批评,但毕竟在北伐抗金这一点上,陆游与他是一致的。
可是理想再一次破灭,直到陆游去世,他也没有盼到北伐的胜利。嘉定二年(1209)年底(按公历算已是次年元月),八十五岁的陆游一病不起,在临终前,他留下了一首《示儿》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一生创作甚富。其《剑南诗稿》八十五卷,收诗九千余首,另有《渭南文集》五十卷,其中包括词二卷(单独刻行的名为《放翁词》)。他的文学成就首先在诗歌方面。陆游主要生活在宋金对峙的年代,南宋王朝北伐成功的可能和失败的危险同时存在,因此朝野上下主战主和的争议如风潮起伏,动荡不息。而对于一部分民族自尊心尤其强烈的士大夫来说,为国家和民族洗雪耻辱,恢复失去的疆土,解救在金朝统治下的人民,是他们在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不能放弃的心愿;而宋代文人通常受到抑制的激情,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得到比较充分的宣泄。陆游留下的大量诗篇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反映这一种思想情感的作品。
这类作品同时由两个侧面组成:一方面是他渴望万里从戎、以身报国的豪壮理想,另一方面则是他壮志难酬、无路请缨的悲愤心情。无论是早年的“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或是中年的“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还是晚年的“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都始终纠结着上述两方面的情绪。而且,这两者相互激扬:愈是悲愤,他对理想愈是执着;对理想愈是执着,他的悲愤也愈是强烈。这使他的诗歌既热情奔放,又深沉悲怆,如下面这两首名作: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
这种悲愤忠烈的感情一直在他心灵中激荡,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在梦中也常常梦到“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在秋声中也常常想到“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秋声》),在夜间独坐也依稀觉得“三更骑报河冰合,铁马何人从我行”(《夜寒》),在雪天也突然热血沸腾,想象“群胡束手仗天亡,弃甲纵横满战场”(《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在《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诗中,他写道: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贯穿陆游一生的理想,也是他观察和评价一切的价值标准。从这一标准出发,他激烈地抨击那些苟且偷安之辈和朝廷的妥协求和政策,因为这使得民族的耻辱永远难以洗清,使他的理想一次又一次地破灭。“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感愤》),这种现状令陆游不由得仰天长叹“报国欲死无战场”(《陇头水》)。与此同时,陆游虽然没有到过北方,却常以自己的心情去想象去推测北方人民的心情,并不断以他们的名义向南方的权势者提出责问。在《关山月》中,他以“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追问沉醉于歌舞的将领们的良心与责任;《夜读范至能〈揽辔录〉……》则把北方父老的殷切期待和南宋统治阶层对主战人士的压制加以尖锐的对照,对朝廷的用人政策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对朝廷是否真有收复失地的决心表示了根本的怀疑:“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而《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正是从两面来落笔:
迢迢天汉西南落,喔喔邻鸡一再鸣。壮志病来消欲尽,出门搔首怆平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在陆游的上述诗作中,固然有传统的忠君意识,但主要的,它是与那个特定历史阶段中的民族情绪融为一体的,是当时人们普遍的共同心声。建立在理智上的清醒的政治见解和感情上的爱憎好恶融汇在一起,形成了陆游这一类诗歌的宏亮的声调和阔大的气势。
如果说以表现民族意识为主要内容、以豪放悲壮为感情基调的一类作品构成了陆游诗歌的主旋律,那么,还应该注意到他也有不少诗歌是以细腻冲淡的笔法、闲适恬和的情调,写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它们构成了另一种旋律。而只有把两者合起来,才能看到陆游的完整的人格精神和他的诗歌的完整的艺术风格。
后一类作品并不意味着陆游忘却了北方那象征着耻辱的土地,而常常是他在报国无门的情况下一种无奈的寄托。特别是他后期的二三十年,大部分时间闲居在乡,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隔在现实与理想之间,他只能在山水田园中寻求一时的解脱。不过,应该说陆游对自然山水和乡村的日常生活确实是非常热爱的,常常能细心地体会出山水景物的生机和情趣,咀嚼出日常生活里的深长的滋味,所以有不少诗都写得很有情致。如果说他的抒发报国激情的诗作多是以强烈的感情和奔放的气势来冲击读者的心灵,那么这一类诗作则多以平和朴素的韵味和深永秀逸的意境感染读者,使之在细细的品味涵咏中感受到诗人的人生情趣、审美情趣。像《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
这是对农家淳厚简朴生活的礼赞,在这里诗人的痛苦心灵得到了一种安顿。“从今若许闲乘月”云云,似乎意味着诗人于难以在社会中完成自己的人格理想时,转而在闲常的生活中追求一种完美的人生境界。因为有这种人生境界的存在,他才不至于从冲动走向绝望,而能够保持心境的镇定与恬谈,能够在许多诗篇中,以盎然的兴趣,描绘出山水景物与日常生活中美的意味,像《临安春雨初霁》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初夏行平水道中》的“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西村》的“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等等。《剑门道中遇微雨》写道: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他既是征人,也是诗人。对理想事业的热情追求和对生活的热爱,合成了他的完整的灵魂。但这两者也常在他的心中互相矛盾着,引起痛苦,而使他诗中的自然景象和生活场景有时染上悲凉的色彩,像“山衔落日青横野,鸦起平沙黑蔽空”(《溪上作》),“寺楼钟鼓催昏晓,墟落云烟自古今”(《度浮桥至南台》)等等;而《小园》一诗的末句“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种瓜”,更清楚地表达了他心中深藏的事业理想还是要常常冲出情绪的表面。令他在观赏自然和体味日常生活时,也并不能总是保持平静。
不过,对陆游的诗歌需要注意到一点,就是:陆游虽然自号“放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