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都能看出这是中毒,李破冷冷的目光投向了媚姑花瓣般的脸上:“妹子,想不到你连我都瞒。”
“三哥,不是我,我真不知道!”女子有些张皇地辩白,“昨个儿你见我最早睡下,二哥后来还就着火看那地图,吃了半个馒头喝点水,我都没近前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
“你看这尸首指甲青中带白不带黑,面色发黄不发赤,四肢有浮肿,这是金钱草的毒,小妹身上不曾带得这种啊!”
“我又不懂毒,还不是随你信口胡诌。”少白头嘴上这么说,眼神毕竟有些柔和了。
“三郎,世上竟连你也不信我吗?”媚姑上前一步,拉了李破一只手贴在雪白的胸前,流着泪望他。
一声“三郎”,仿佛把时光带回那村舍孩提,李破沉默许久,抽了手回来,自死者手中取出地图,递给女子,沙着嗓子道:“我信就是了,走吧。”
他们是用正常声音说话,青离耳朵又灵,基本听得清楚,这一出倒把她看得有些懵,看来李破与媚姑并不是联手算计矮子,那是他俩哪一个呢?没人规定圣手翁不能用毒,也没人保证阮媚姑说的是实话吧。
( 三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唐 ]李商隐《 锦瑟 》
又过了三天( 既无法准确判断,姑且以此为单位吧 )。
这是那劳什子地图和“圣手翁”的圣手充分发挥用处的三天。地图上所画的一个布满机关的迷宫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全靠媚姑耐心细堪路线,李破精妙拆解一个个机关,青离几人紧随其后,才走得出去。
迷宫并不算大,但破解机关耗费时间较多,等走出这迷宫时,李破与媚姑已经全无半点食粮,只剩水囊中一个水底儿。
走出迷宫,按地图来看,前方一个大厅,就是此墓的最深处了,媚姑长出口气,合上图册,自腰上解了已经如瘪茄子般的水袋,递给李破。
“妹子喝吧。”李破的脸色骤然变得与头发一样白。
“三哥何时这等见外?给妹子留一口便是。”媚姑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异样,笑意妩媚如同初夏阳光。
“……”李破低了头,白发在火光下显得越发惊心,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三哥说什么?”媚姑没听清楚,笑着去问。
李破没应声,拉过女子来,腾出 一只粗糙的左手,用手指轻轻梳拢她有些蓬乱的头发,眼中却不由得落下泪来。
“三哥你这是……”
女子的话断在口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曾经熟悉的男人,倒了下去。
李破将女子慢慢放平,用衣袖擦擦眼睛,站起身来。
他惊愕地发现,面前有三个陌生人。
原来云舒看见他右手在身后攥着匕首,大叫一声“不好”,便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往前奔去,青离天翔一时不察,拦他不住,只好也快步跟上,好在对方只剩一人,不似先前危险了。
“你们是谁?!”李破退后大喝,手中两条钢制九连环铿锵作响。
“是这个。”天翔掏出六扇门牌子,扔给他看,道,“我们是追踪你们入墓,不想跟你们一样,被关在里头,不知如何出去。我们官家,不随便扯谎,更不杀人,你可以信得我们。”
李破反复看了那牌子,脸上呈现扭曲的神情,这本是平日最怕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一张信誉的金牌。的确,如果是捕头的话,虽然会拿他归案,至少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第十一章 锦瑟·半个千年的残怨(6)
那边云舒察看媚姑情况,发现一刀入心,已经无力回天,不由得怒道:“便有金山银山,你还不是吃一顿的米、睡七尺的地?!况且这些见还没见个影儿,你何苦就杀了她!”
李破一怔,悲声道:“我并不是忌惮分利于她,实是她有谋害之心,为求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
云舒看看那仅剩个底儿的水袋,倒也突然明白这李破的担心——青离一开始不是推测关闭石门的人的条件吗。知道墓穴另有出口,想独吞财宝却又无力独自找到财宝,所以想要困死或杀死众人在里面。现在媚姑死活不认毒杀侯五尺,可矮子死掉是事实,这样说来,她确实最有可能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那个人,在机关已经完全破解、李破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递上最后的毒水,完成她的计划。
人心,就是这样森寒吗?云舒想到这里,这墓穴的阴冷,似乎又重了几分。
“媚姑身上我刚看了,的确没有金钱草。”青离走过来,打断他的思路。
“噢。”他有口无心地应着,眼角余光瞟上青离手中拿起的地图。
这地图不是平摊起来一大张,而是第一页一张略图,后面每页精描一小部分,指点一个机关什么的,订成一个便于翻阅的书册,前面都是图画,后面似乎还有些文字章节。纸张很旧了,但还大多平整,唯独每页右下角处凹凸褶皱,使整本书平放时自然形成一角高翘的局面。
“那侯五尺可是中的金钱草之毒?”天翔接上话问。
“我没细查尸首,不过人若中金钱草毒,状况倒确如媚姑所述。”青离答道,目光却只管埋在书册上,边翻边嘀咕,“这什么恶心的习惯啊……”
“李破,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别的。我们还余一点食水,你跟我们走吧。”云舒对一旁愣着的李破道。
少白头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木讷地挪动脚步,跟了上来。
“这,这是?”
青离小小惊呼了一声,在潮湿阴冷崎岖难行的洞穴里爬了这么久,霎时发现自己处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这厅大约五六丈见方,除有一门进来,全无出口,厅中最前方摆着三件物件:一幅画轴、一把古剑与一副锦瑟,四角则各有一铜雀烛台,上面四根红烛有男子手腕粗细,此时已都被天翔点燃,映得满堂焰色。
厅堂天花板上,悬一块菱花宝镜,四周衍出许多汉画风格的云水纹来,四人一路劳顿藏掖,也有头脸脏的,也有衣衫破的,那副褴褛憔悴,映在镜里,不堪而又好笑。
最奇特的还是那四壁,用鎏金方瓦铺就,每片上浮雕出一个小篆汉字,密密麻麻排下来,给本来没有窗户的空间平添几分压抑。
青离细看那满墙字,其中有的似有关联,有的却又似无关,随便举左壁上角的排列为例,“琵”、“琶”、“琴”、“瑟”连在一起的四个,旁边接的是“恨”、“怜”、“惘”、“怅”四个,下面又是“霜”、“雪”、“雨”、“露”四个。可若说是部首相近,又有“侠”、“义”,“争”、“斗”,“长”、“短”,“甘”、“苦”等因意义相连而在一起的字样。另外还有“一”、“二”、“三”……“十”、“百”、“千”、“万”等数字,与“黑”、“白”、“金”、“银”、“朱”等形容颜色字样掺杂在其中。天翔云舒亦抬头遍观,不能识其中规律。
“这不是还没出路吗?地图上怎么画的?”云舒有些焦急地问。
“画到这里便没了。”青离恨不得能从图上抠出隐藏的几页来,可惜并没有,图画部分到此结束,后面是文字写的樊七巧的香艳野史,青离只看了开头跟一个叫什么金深然的落魄画家的描写,就觉得狗血淋头,也不知这种东西能有几分可信,放在这书册里又有何用。
“那些却是什么?”天翔突然指了前边放置的画轴等物件。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画轴、宝剑、锦瑟三物原无关联,又齐刷刷摆在这厅中,是何用意?
第十一章 锦瑟·半个千年的残怨(7)
青离于是上前展开那画轴,展到一半,面上已呈惊色,连道:“不可方物也!”
画中是个少女,手压金线,在绣一件嫁衣。少女荆钗布裙,娥眉未扫,却目若秋水之波,鬓如雏鸦之色,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纯真,然而那纯真中又透出一丝幽怨,似乎随时准备抬起眸子,向观者诉说什么,却又欲语还休。
画下并无落款,只有三字“赠七巧”。
“这竟然是那个女魔头吗?”云舒凑上来,赞叹了声,又道,“画师如此功力,竟不传名后世,五代之时,荣武贱文,可见一斑。”
“未见如此。你细看这嫁衣细羽处,线条实在有些粗了,这在晚唐工笔,本是大忌,此画令人一见倾心,全在‘传神’这点,画师笔力,并未必佳。”青离道。
云舒细看,倒也点头称是,笑道:“不过这女子画得真好,像有了魂儿能走下来一般。”
这厢说着,那厢天翔、李破也分别拿过古剑和锦瑟来看。
古剑出鞘,色如青蛇,寒光潋滟,纹饰七星,天翔取一发置其上,吹而立断,不由得连声赞叹,随手舞了几下。
再看李破手中那锦瑟,桐木清漆,五十弦柱,瑟身镌刻龙螭,错以明珠,拨之,因年代久远,音已不正,却仍甚为清越。
“圣手翁,依你经验,这里是不是还有机关?这些应是破解的提示吧?”云舒转向李破道。
李破却未答言,双手捧着那瑟,不知何故泪如泉涌,继而却又凄厉地大笑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
他有事,他疯了……
( 四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唐 ]李商隐《 锦瑟 》
洞中不知昼夜的时光里,只有饥饿和干渴的召唤代表着时间的流逝,然而,现在,它们已经不是按时光顾,而是盘桓不走了。
被剪开来的原本装水的鹿皮袋子摊在地上,如同两片喊渴的嘴唇,青离看着躺在一旁的疯得何其不巧的圣手翁,心想说不定这样被打晕过去还好些。
天翔发现了重要的事情:每面墙上的鎏金方瓦都空了一块,四周的瓦片就可以被上下左右在墙上推动,这似乎说明,如果把墙上字排列成什么特定结构,便能触发机关。但在一阵热火朝天的苦干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按偏旁、按意义、按读音、无论怎么折腾这些方块,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破在疯癫之前,曾经在瑟上看到了什么?云舒也拿着这瑟反复看了一百遍,百思不得其解。
“媚姑水在否?”青离好像想起来什么,用最节省口水的语言问道。
“毒。”回答同样节约。
“与我。”
云舒很有些疑惑地找到先前媚姑递给李破的、还剩两三口水的水囊,递给青离。青离接过来,若有所思地拔下头上银钗,慢慢探下去。
这根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天翔和云舒心想,先前推论已经全部通顺,媚姑就是那个一开始就有全盘计划的人,刺秀才、关洞门、杀龙大、谋矮子,最后也自然是要害死李破才能独吞财宝,就是被少白头识破水中有毒,才反受其祸的吧。
所以他们只漫不经心地向这边瞄一眼,却惊见青离唇边盛开了一朵笑意。
银钗缓缓提上来,色如冰雪。
水中无毒?!
“媚姑是奉命刺秀才,跟风杀龙大,至于李破和侯五尺,她并没有一定要置于死地的意思。”青离将最后这点水分了,幽幽道。
“你说李破,还可能是她念旧情放一马,可侯五尺中毒,难道不是她?”云舒诧异。
“她身上并没带金钱草。”
“这个你说过了,可你又未查验矮子尸身,怎知不是她信口胡诌?”天翔道。
“直觉。”
天翔吐血。
“哥,我信她。一个最后一点水愿意让他先喝的人,不会骗他。”云舒这句话充满指代不清,好在青离都听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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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锦瑟·半个千年的残怨(8)
“好啊。”天翔笑道,“你们都乐意信那娘们儿,却说说谁杀了矮子吧?”
“秀才。”
“我当你要说什么。”天翔怔了一下,继而大乐,“一刀扎在左胸,不死?心窍长在大腿上的?”
“我可曾说他诈尸?只是死了,一样有办法杀人。”
“你还不如说这一篓子事都是樊七巧作祟呢。”
“你细看这右下角是什么痕迹?”青离不直接答话,只把书册翻给他看。
“这,这倒像是……”云舒不太好意思地插话道,“我小时好蘸着吐沫翻书,被娘打了十余次,才扳过来了,这倒像是那个。”
“不错。”青离振声道,“毒就是下在书页上的,如果用湿手指翻阅再送入口中,自然会中毒身亡。那一开始就遇害的秀才,虽然利令智昏,与虎谋皮,却也隐约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大概见过侯五尺这个习惯,因此特意在书页上下毒,作为报复。这点虽然现在只是推理,出去后大约能找到证据。”
“因此矮子之死当真不关媚姑事?”
“应是不关。”青离叹道,“可惜李破并不信她,反因此以为她会谋害自己,就先下手为强了。”
云舒不禁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角落里昏睡的李破。
火光映在那张刚刚号啕过又大笑过的花脸上,丝丝白发垂下,呈现一种疲惫的安详。儿时的梦想,不就是带着世所罕见的宝藏,与她远走高飞吗?改变太多的,是世事,还是你我?她的指尖分明就曾那么近,那么近,却始终够不到疏离的人心。
如果那个时候,信她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多信她一次,该多好啊!
悔恨的哀哭,终于留不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即使那是一个盗墓贼的幸福也好。
即使用后半生在疯癫中追忆,也逃不过当时鲜血写就的惘然二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云舒黯然神伤中,不由得吐出声来。
“你说什么?!”青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锦瑟!李义山之《 锦瑟 》诗!”天翔也突然双眼放光地跳起,继而看着墙上,道“三面壁上,一共三首,第一首是《 贫女 》,第二《 宝剑篇 》,第三就是这《 锦瑟 》。早怎么没想到!”
新的灵感之下,三人精神重又抖擞。除了中间一首天翔判断稍有误差,是李太白的《 侠客行 》而非《 宝剑篇 》之外,这个路数基本是对的,当三首诗都被完整呈现在墙壁之上时,随着轰隆隆一声,送来一个让青离偏过头去用肮脏的袖子挡住眼睛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打开的世界中,金灿旭日,银烂冰轮;繁星荧荧,明珠遍地;碧云悠悠,翡翠横陈;赤焰流霞,珊瑚与玛瑙争辉;清辉雪魄,月石共水晶一色。后梁之收藏,前蜀之经营,南汉之剽掠,共积一处,倚叠如山,至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相形之下,人不甚惜。
三人站在这壮观事物的前方,完全呆掉。
半晌,青离说出一句流芳百世的话来:里边有个馒头多好啊……
( 五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唐 ]李商隐《 锦瑟 》
三人回过神来,端详这门内景象。这里又是一间房间了,可怜那五彩缤纷中,却独独缺了蓝色——平日里随意饱赏的天空的颜色,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没有出路。
云舒拼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因为担心一开口会禁不住把濒临崩溃的情绪弥散开来。
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笑声。
天翔一手勾过青离肩膀,从后面抱着大笑道:“小美人,老天舍得你死我还舍不得呢,我说我们能好好地出去,你跟不跟我赌?”
“笨蛋,难道我赌出不去不成!”青离掰了几次才把他的手拨下去,红着脸回头骂了一句。
云舒何尝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撑假笑,但此时这无疑就是最有用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