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不也是如此吗?”说完,眼睛直直看着头曼,似乎有一种锋芒,头曼单于却还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看着都不乌拉笑。
都不乌拉看了,心中悲戚。低头,转身,背对头曼说:“异族女子,无非家国,月氏与我匈奴百年以来,征战不休,互有杀戮和掠夺,这本是司空见惯之事。然女子向来以情相许,便难再更易。大单于想想,你那个嘟嘟拉恐早已心有所向了。”
头曼听了,恍然大悟,对都不乌拉说道:“还是女人了解女人。大阏氏聪慧有智,在我匈奴实为罕见。”都不乌拉听了,呵呵大笑了两声,顿了顿说:“大单于勇谋兼具,我等女子,在大单于面前,无非蝼蚁罢。”
都不乌拉说完,忽然转身,声调悠悠对头曼说:“大单于可否记得,当年你我缠绵,终日不去,骨笛胡笳,手鼓腰铃,该是何等的旖旎?大单于恐早已忘了吧?而妾身却一日不曾忘怀,每每夜半,常望月怀想,暗夜叹息。悔恨人不能长生,颜色不常驻,人心转头空。”
头曼听了都不乌拉这一番自白,觉得又是惋惜又是好笑,还有一些说不出的伤感情绪。慢步走到都不乌拉面前,伸出双手,抱了抱她的肩膀,附在耳边说:“今夜月盈,大阏氏置酒否?”都不乌拉听了,看了看头曼,忽然破涕为笑说:“今夜月盈,葡萄美酒,呼衍氏已窖藏数年,愿与大单于品尝。”说完,皱纹密集的眼角舒展开来,惨白的双腮上飞起两朵红晕,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了大单于宫殿。
4
鞑胡卓泰亲临焉支山。并在臣僚的陪同下,登高望远。只见大风扑面,远处的山脊之上,绿草覆满,大风携带着浓重的牛羊粪便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一波又一波吹来。山上的战马和牛羊散漫无际,像是缓慢移动的岩石。鞑胡卓泰大喊一声,声如炸雷,正在吃草的牛羊忍不住抬起头来,朝鞑胡卓泰大单于观望。
“这真的是天然的牧场,我月氏有幸。在此驻牧,必强盛壮大,千秋不灭也。”鞑胡卓泰这么一说,身边的大臣们跪地齐声说:“大单于乃英明圣主,带领我部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乃我月氏部族之大幸也。”鞑胡卓泰听了,转身对臣僚说:“诸位王侯将帅合心合力,辅弼有方,征战有功,方才使我月氏有此盛况。”
臣僚们听了,接着由齐声喊道:“单于英明!”这喊声犹如海涛,在蓝天澄碧,万里晴空和众草起伏,大鹰翱翔的焉支山上下回响。
但与此同时,匈奴左贤王笃布台和休屠王沃里克也站在大河之东的高岗之上,向着西域眺望。笃布台说:“我部欲攻月氏,必先渡河,河流泱泱,自古难渡,本王思虑多日,仍无良策。”沃里克说:“贤王莫要焦虑,我西提匈奴出身高山雪域,攀岩走壁,腹背偷袭,最为擅长,我愿派五千人马,扎排渡河,深入月氏后方,袭击骚扰,贤王可着全部兵马,趁夜渡河,直捣莲花谷。”
笃布台听了,忧虑说:“大军渡河,必然声响极大,惊扰了对岸的月氏,必然会凌空射箭,推落巨石,大军必然受挫。趁夜而渡,人数众多,也必引起月氏哨兵注意,一旦发觉,对方必猛攻死守,对方居高,地势有利,我军在河之中,恐难施展。”沃里克听了,也觉得是个问题,转而沉吟了一会儿,转而对笃布台说:“贤王手下,中原工匠甚多,可令其效当年的楚怀王,造船渡河,千军竟发,月氏必难阻挡。”
笃布台说:“此计本王打算多时,然造船非朝夕可成,耗时费力,难免不会走漏风声。”说完又是一声叹息,脸露焦虑、沃里克见笃布台如此犹豫,瞻前顾后,心中有些失望。但仍旧对笃布台说:“行军作战,贵在果敢,贤王如此犹豫瞻顾,恐难成大事。”笃布台听了,脸露不快,但很快又转颜说:“休屠王智勇双全,本王着实佩服,想我十万部族,控弦之士不过六万,倘若半途而废,损兵折将,大单于必然震怒,我死事小,损伤兵众,也有辱于我匈奴声名。所以如此谨慎,请休屠王莫要见怪才是。”
沃里克听到这里笑着对笃布台说:“贤王所虑极是,不如先做准备,届时量力适时而行,两不耽误,是为上策。”笃布台听了,笑道:“你我兄弟心在一处,此举必顺心如愿,饮马河西指日可待也。”说完,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沃里克也跟着笑了起来。
返回驻牧地,右贤王笃布台即刻招来本部右谷蠡王素不拉泰。素不拉泰常派人深入月氏领地,对月氏防守情况最为熟悉。笃布台说:“谷蠡王辛苦,常派利索之人,深入月氏,打探防守情况。随时回报。另派得力将帅,领一万兵众,到乌拉山内伐木,召集所有中原工匠,在腾格里腹地无人之处,打造船坞。有胆敢泄露着,当即活埋,严惩不贷。”
素不阿泰听了,当即向笃布台躬身说:“大王放心,属下这就去办。”笃布台点了点头。素不阿泰退出大帐,转身向自己营帐而去。
休屠王沃里克回到驻牧地,也召集各部将帅说:“月氏为我匈奴宿仇,我欲与右贤王合兵击之,众位以为如何?”说完,豹眼大睁,环顾左右,众将帅听了,一时间无人做声。稍候,左大将古力马说:“大王与右贤王合兵西征,必攻无不克,直捣莲花谷。然我部控弦之士不过四万,左贤王所部也过六万,如何与三十万的月氏对抗?”沃里克听了,脸露怒色,大声斥责古力马说:“将军何以长他人威风,灭我休屠王之志气?自古兵不厌诈,我西提匈奴作战,向来智取居多,以我善攀之长,攻其不备,必可取胜矣!”
左大都尉古古拉木突然开口说:“大王息怒,古力马将军所言也是实情,臣下担心的是:头曼单于明令我部休养生息,不可擅自出兵。若是一举获胜,当无大碍,若是于我部不利,大单于怪罪下来,该当如何?”沃里克看了看古古拉木,吐了一口气说:“大单于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今我不取月氏,月氏必来取我!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各位以为然否?”
沃里克说完,嘴巴紧闭,眼睛大睁,环顾众将,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感。众将见沃里克心意已决,即使有异议的,也都不再出声。沃里克见无人再说,便道:“左大都尉古古拉木,右大将军股拉姆齐,你二人即刻组织兵众加紧操练,百人为一组,千人为一队,着令千户、当户督促练习射箭和技击之术。不得怠慢。有不服从者,立即斩首示众。”二人闻听,口称领命。沃里克又说:“左谷蠡王亚目亚,左大将军古力马,你二人督促族中妇孺及老人加紧纺织麻衣、毛毯和绳索,以备战需,令工匠日夜打制刀箭,不得有误。”
5
嘟嘟拉整日愁眉不展,不思进食,不到一月时间,就已瘦了一圈儿,好看的眼睛愈发深陷,两腮蜡黄,双手无色,走起路来,颤悠悠地,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头曼看到了,心中着急,但又束手无策。果如都不乌拉所言,嘟嘟拉在焉支山时,早已与月氏大都尉拉布库相好,拉布库是鞑胡卓泰击败氐羌的得力战将之一。有一次,拉布库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在与氐羌部落的战役之中,独自率兵五千,爬山涉岭,深入其后,一举攻取了氐羌部落在猪心山(今青海祁连县北)的单于庭。
拉布库之战功,换来了驻守焉支山的肥缺,相对于河西以北的流沙地带乃至向西的不毛之野,焉支山上下水草丰美,气候宜人,不仅牧草丰厚,且生长燕麦、青稞、高粱和藏红花、胭脂花,自然是驻牧的上等之选。拉布库二十多岁了,按照月氏族制,早已婚配,女方是月氏骨都侯其拉格的女儿。
而拉布库却在无意中爱上了嘟嘟拉。在月氏,女子像匈奴的女子,具有较高的地位,嘟嘟拉十三岁时,便进入大都尉拉布库营中,领着数百妇女,缝制麻衣,纺织羊毛,且负责战时的粮秣分配。拉布库大都尉乍见嘟嘟拉,觉此女之美,月氏少有,便时常与之在一起,渐渐萌生爱意。这在月氏或匈奴,都是不可思议的。
听完探子的禀告,头曼单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兀自道:“西域高天厚土,地远荒寒,部族数十,然人口仍不过百万,各部族之中常有父亡子妻,兄丧弟妻之习俗,但像中原人一般,所谓私定终身者却千古未闻。”说完,便弃了仍在待在一边的探子,径自向内宫走去。
伺候嘟嘟拉的女奴们看头曼单于气势汹汹来到,一个个低眉顺首,不敢抬眼张望。头曼走到嘟嘟拉的门前,伸脚一下子踢开了厚厚的门帘,呼啦一声就走了进去。这时候,嘟嘟拉站在窗边,抬着好看而憔悴的面颊,向着遥远的西边张望。见头曼气冲冲而来,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隔着薄纱眺望窗外的山岭。
头曼看嘟嘟拉仍旧这个样子,心中怒火再起,大声吼道:“我头曼乃匈奴大单于,部族之王,上天之子,哪里比不过月氏一个小小都尉?这些天来,我倾尽所有,一心向你,但你仍旧如此,人心不如岩石乎?”嘟嘟拉听了,转过身来,看着气急败坏,脸上青筋直露的头曼大单于。脸上依旧挂满哀伤,悠悠地对头曼说:“我本月氏女子,虽出身卑贱,但草木有心,何况人乎?再说,我大月氏与匈奴为宿仇,安能委身于敌?”
头曼没有想到,嘟嘟拉这个弱不禁风的月氏女子,竟然说出这样一番叫人热血沸腾的话,忍不住心生敬意。脸色迅速和缓下来,看着嘟嘟拉,慢步走过来,看着嘟嘟拉的脸颊说:“人言月氏女子性格乖张,心如铁石,且心中有家国之情,如此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嘟嘟拉看了看头曼,也轻启嘴唇说:“月氏匈奴,同处西域,天寒地荒,生而不易,何必要如此相互残杀呢?”
说到这里,嘟嘟拉抬眼看着外面的天空,脸庞上满是幽怨。头曼到背着双手,在地上几乎走了一圈,返身对嘟嘟拉说:“真乃奇女子也。我头曼平生第一次遇到,也算是此生不枉啊。”
发完感叹,头曼便举步向外走,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对嘟嘟拉说:“稍待几日,便命人将你送回焉支。”嘟嘟拉听了,忽然转过头来,一脸惊异地看着头曼,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头曼知道嘟嘟拉不相信,又走近嘟嘟拉,说:“我头曼绝不食言。”说完之后,扭头又往外走,忽然背后被一双手臂抱住了,这出乎头曼意料。一个多月以来,头曼用尽心机,威逼利诱,没能打动嘟嘟拉。他做梦也没想到,宁死不从的嘟嘟拉竟然主动抱住了自己。
头曼单于激动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缓慢转过身来,嘟嘟拉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说:“我本月氏一女,蒙大单于垂怜,今又欲将我释放,自知无以为报,愿以柔软一身,报大单于之恩。”头曼听了,更是惊愕不已,就在前些日子,头曼欲近其身,嘟嘟拉却拿了短刀,拼死抵抗,并声言,若强行欲求,必割喉自杀。
而现在,头曼觉得了晕眩,好像在梦中一样。他也适才明白,这个世上的武器不仅仅是生冷的弓弩和短刀,箭矢和长矛,还有一种基于内心情感和精神灵魂的温情与真情。就在嘟嘟拉自行除去衣饰,仰面倾倒的时候,头曼单于觉得自己不像是从前的那个头曼单于了,而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了——头曼在高山峻岭和流水深涧之中来回纵跃,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横刀马上,一会儿望月落泪,一会儿又飘忽无踪。
少顷——至入夜时分,单于宫内外,灯火通明,头曼单于亲自带着一彪人马,嘚嘚马蹄敲响夜幕,沿着单于庭西边的小路,扬起一股烟尘。不消一顿饭功夫,就上到了不高的山岭上。这时候的黑夜,星光明亮,草木静止,风中的寒气像是一把把锋利的钢针,扎得人皮肤生疼。头曼下马,后面的一个随从也跳下马来,走到头曼面前,头曼头也没回,只听得守卫轻声说:“嘟嘟拉感谢大单于不杀之恩,小女永生铭记。”头曼摆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嘟嘟拉,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嘟嘟拉的宛如皎月的脸庞,然后把她揽在怀里,使劲抱了抱,松开了手。
6
冬月的西域夜晚,因为一场大雪,使得黑夜也像白昼一样。午夜,月亮圆得绝世,在没有一丝云彩的苍穹*。素不阿泰带着一大批人马,借着冻硬了的积雪,数千人一起,其将十多艘战船拖到岸边,用数十根绳子拴住一头,缓慢放入水中。一边派人快马飞报右贤王笃布台。这时候,左贤王笃布台的驻牧地,万籁俱寂,只有羔羊的梦呓和牛马的倒嚼声,还有夜枭不时发出的古怪鸣声。兵士来到笃布台大帐前,守卫警觉道:“谁”。兵士急忙答道:“我是素不阿泰属下,奉命前来报信。”守卫说:“大王已安睡,明天再来吧。”
其实,笃布台并没睡着,而是躺在木榻上,漫无目的地想心事,闻听有人来报信。急忙点亮松油灯,对门外大喊道:“叫报他进来。”守卫听了,急忙应是。兵士急匆匆地走到帐篷里,将素不阿泰已将战船放入水中的消息告知了笃布台。笃布台闻听,猛拍了一下木榻,大声说:“素不阿泰干得好!”
站起身来,笃布台在帐内走了一圈,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停住脚步,对外面喊道:“来人。”守卫应声进门,对笃布台说:“大王有何吩咐?”笃布台拿了一张羊皮,拿了一只鹰羽,蘸了水红土,在上面写了几行奇怪的符号,然后折叠好,装入一个布褡裢之中,交给守卫,嘱咐道:“速速到休屠王驻牧地,将信当面交给休屠王沃里克。”
守卫领命,从马厩牵出一匹高头大马,飞身而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之中。守卫去后,笃布台坐下来,又叫来几个守卫,分别前往左谷蠡王乌拉木、左大将库布拉齐、右大将亚目里和左右大都尉等人营中,要他们迅速点齐人马,准备渡河与月氏作战。
休屠王沃里克接到右贤王笃布台手信,急忙起身,命令左大将古力马和右大将股拉姆齐带五千人马,从猪心山绕道焉支和祁连之间的莲花谷,待大军一到,便实施攻击,抢夺大月氏鞑胡卓泰的单于庭。左谷蠡王亚目亚和右大将股拉姆齐率兵三万,随我到河口与左贤王所部汇合;左谷蠡王亚目亚和左大将古力马领两万兵众,驻守营地,严防月氏来袭。
黎明时分,月亮西斜,就要落入祁连山庞大的阴影当中了,笃布台率领四万兵马,悄悄出了驻牧地,向着大河而来。早就候在这里右谷蠡王素不阿泰看到,急忙快马过来,对笃布台说:“对岸月氏强贼毫无发现,我军需在黎明之前渡过大河,太阳初升时发起冲锋。鞑胡卓泰必定毫无防备,一溃千里。”
笃布台令军士加速行进,但要保持安静,以免被东方发觉。到河岸上,令大军分批渡河。谁知道,匈奴军久在陆地,到船上之后,只见波涛汹涌,船坞颠簸,犹如地震,许多兵士忍不住头晕脑胀,大口呕吐。等到了对岸,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趴在了地上。后来率兵赶到的休屠王沃里克和笃布台看到此景,心想大事不妙,照此情况,即使全军渡过河去,也只能是一群毫无战力的乌合之众。而月氏则可以逸待劳,轻而易举地消灭掉渡河的匈奴军。沃里克说:“如此境况,不如撤军,他日再图。”而笃布台却说:“我右贤王既率军渡河,岂可半途而废,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