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
乍看那线是很直的。
「妳怎么知道,这一定是直线?」林宇侬平淡地质问,然后伸手拿了桌上的尺,又画了一条线,「妳说,这是直线吗?」
张书妘淡淡的笑,刁钻晦涩的小鬼啊…
林宇侬要的答案、想表达的东西,可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不是吗?
「用尺画出来的,这是直线了。」
「嗯,那妳怎么知道,这条用尺画的是直线,而我徒手画的不是?」林宇侬放下笔,拢了拢长发,收腿在沙发上坐好,「反之,妳又怎么知道这两条都是直线?或它们都不是直线?」
张书妘用眼神示意,要林宇侬继续讲下去。
「尺是人发明的,直线也是人发明的,人用某种概念去定义事物,有时候不需要理由,甚至没有一个为什么。」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对与错,也是人定义的。就像尺画出的直线,质疑起它弯曲与否,就象是很多问题一样,会自我折磨的不断循环下去,是没有尽头的问句。
「我们每个人都是个个体,却都要活在一个别人怎么想的世界吗?」
「对的。」张书妘点头。
「妳有没有听过Michael Sandel的《正义:一场思辨之旅》?」林宇侬抬起头问张书妘。
「哦,好像要上哲学概论的课一样。」提起这个名字,整个地唤起了大学的记忆,「是否杀一人救数人、危急时食人肉的道德问题、追求集体最大利益与总值最大快乐的选择…」
「…我没有要思辨,呵。」林宇侬说着,轻轻笑,「我觉得那是一种,每一种答案都正确的问句,端看个人的抉择还有看事物的角度是否能够被解释。」
张书妘点头,她自己也是那种从来都只在台下思索,却从来都不发表意见的人。照这样看来,林宇侬答案里头也带有消极的意味。
「能够被讨论的问题,都俱有一定的争议性。」张书妘回想着。
「如果我说,有四位船员在海上遇难了,手边没有食物,就快要饿死了,那么当他们今天决定杀掉一个人来救其他四人,这到底合不合道德逻辑?」
林宇侬伸手在纸上画了好多线。
「有人说,因为将死,所以为了维系生命,杀了一个人可以救三个人,即使并不道德,但情急的状况下是可以被理解。」
张书妘说,然后她回忆着,笑了,「妳记得吗?这个案例里头,三人在杀了第四人之前还吃了一只海龟,我们有同学认为性命并没有贵贱的分别,生命不能用价值定义衡量,所以那些人不该杀人,连海龟都不应该杀。」
林宇侬呵呵笑起来,疲惫的蜷在沙发上,把头枕在张书妘的腿上。
「我不想去辩论谁可以评断、谁有资格评断,因为人人都在评断。」
张书妘轻轻的拂过林宇侬的柔顺的长发,轻轻的触碰那张脸庞。
林宇侬翻了个身,眨了眨眼,看着张书妘的眼睛。
「我只是想问,如果我说我不爱妳,会死,那么师生恋可不可以变成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已经认定是错误的概念?」
张书妘笑了,低头轻轻吻林宇侬的额头。
「妳知道吗?我相信直线。」
「…但我也只相信妳画的、妳说的那一条是直线。」
☆、番外_师生(上)
沈老师第一次看到戴懿凡时,想到的是赵晃。
国中男生普遍活泼开朗,偶尔开些无聊、下流的玩笑话可能是天真或是愚蠢无知的表现,但赵晃的开朗与明亮是完全在同侪间脱颖而出的。
「戴懿凡,麻烦叫她起床一下。」
沈老师口吻不带责备的说,她还在笑着,戴懿凡的睡姿可说是教学几年来最有趣的一个。
她一点都不介意学生上课睡觉,如果没有人叫、或是叫也叫不醒,那也罢,她已经很久都不在乎这种事情了。
想听的学生自然会听。学生错过了会后悔,那是他的损失;如果错过了不会后悔,那补个眠也好过在教室里头一无所获。沈老师的思维从来都跟学生同步,所以一般而言,不听课的学生并不多。
不知道为什么,在学生低头抄写笔记的空挡,突然间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
「吴镇宇,麻烦叫他起床一下。」
可能因为初出茅庐,在学生眼里并不具有威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但那同学周遭却没有人愿意伸手把他叫醒。
沈老师还年轻,仅仅是这么一件事情就感到不受尊重、觉得火冒三丈。平常她不是个脆弱的人,但一下子站在讲台上面对这么多学生,无论如何都会造就些动摇跟改变。
实际上,她是传奇性的全校最年轻的老师,大家在互相介绍新同事时,都会啧啧称奇怎么有人这么年轻就考上老师。但某些时刻——譬如这种时刻——沈老师会宁愿用几条皱纹去换能镇住学生的威严。
沈老师还按耐着没有发作,如果学生再不听话她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老师虽然有权利发飙,但是开学第一天就管不住学生大发雷霆的,这种怒火冒得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丢脸。
远远地有个学生站起身,横越了大半个教室到吴镇宇的座位旁,把他摇醒,然后附在男孩的耳边讲了几句。
睡眼惺忪的吴镇宇还搞不清状况,就高喊着:「安静!大家安静!」
全班同学都笑了,连沈老师也一样。
「吴镇宇,你刚刚在睡觉呢!」
沈老师提醒,吴镇宇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全班目光的焦点,倏地耳根发红。
「可是…可是我是班长啊…」
「嗯?我们才要选举,你怎么就当上了?」
全班持续着大笑,吴镇宇的耳根更红、这次一路红到了脖颈处,小小的喉结紧张的滑动。
「你是想要自愿,对吗?」沈老师替吴镇宇找了个台阶下,看到男孩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点头如捣蒜。
想必是想当班长想疯了,居然睡一觉起来自己以为已经当上了。
沈老师转头在黑板上写下吴镇宇的名字,转头问学生,「还有没有人要提名?」
「赵晃!」
「赵晃。」
「我提名赵晃。」
三、四个学生此起彼落的唱名,沈老师看到方才走过半个教室叫醒吴镇宇的男孩,对自己挥了挥手。
「赵晃。」沈老师点了点头,在黑板上写下名字。
再转过头时,沈老师看到男孩正对着自己笑,那笑容不知怎的让人联想到夏天,透着叶子的缝隙窥探天空,那种柔和、隐晦的、却又好强烈的明亮…
看着张书妘好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她没有过度热情的表现上进心、没有咄咄逼人的前进姿态,她只是专注地听着沈老师的话,开口便是最关键的几个问句,那种最质朴、最务实的追求的态度。
沈老师没有看漏张书妘的满腔热血,还有对于教职所怀抱的梦想,几乎跟十几年前的自己如初一辙。
所以当戴懿凡在张书妘身边低下身躯翻找置物柜,那两个人的世界产生交集的那刻,沈老师总觉得自己好像正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重蹈当年的覆辙。
「班长,怎么放学还一个人留在教室?」
沈老师经过时问着蹲在柜子前的赵晃。
「咦,老师…」赵晃开朗地笑了笑打声招呼,「公民考卷的解答本不见了,今天的小考卷不能对答案,我想说先找找看,没有的话,明天就要去跟别班借了。」
说着又翻了翻柜子,懊恼关上,换上隔壁的继续尝试。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沈老师说着走进教室,也打开柜子翻找起来,「上一次是我帮你们对答案的呢,这样我不就是头号嫌疑犯了?」
赵晃大笑了起来,那声音回荡在空教室里头是很清脆的。
「欸,老师。」赵晃找着找着,突然正色转头叫唤沈老师。
「怎么了吗?」
「老师,妳不要叫我班长好不好?」他说着抓了抓头,「吴镇宇才是班长,他新生训练就说他想当班长了,我不小心选上,抢了他想做的事情,对他很不好意思。」
这是男孩子的「义气」吗?呵。
「反正镇宇现在当副班长也当得很开心…」沈老师看到赵晃坚持的表情,于是马上改口,「好,不叫你班长,叫名字,就叫赵晃,好吧?」
「三声,不是摇晃的晃,那个字念三声,不是四声。」
沈老师微微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不纠正同学,是因为你喜欢大家这么叫。」
赵晃摇头,脸上的神情有点犹豫。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赵晃说着,「『晃』字有明亮之意,但念四声的时候就是摇晃的意思…」
沈老师是知道的,却不明白男孩在纠结什么,「很好的解释啊!」
「跟同学解释起来,有点尴尬了…」赵晃笑了笑说,「听起来有点自命清高、有点做作,不是吗?」
「并不会啊…」
「只有老师妳会这么觉得。」
国中男生最在乎的事情,除了义气之外,还有同侪压力。沈老师摇了摇头笑,看着赵晃状似不在乎、实则很纠结的笑脸,老觉得这男孩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一定程度的开朗、与同等份量的细腻。
「嗯,你也是因为我是老师,所以跟我解释吧?」
沈老师说着,总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包含了些不满的情绪。某些时刻竟然希望男孩可以用一种朋友的角度跟自己对话,而不是因为她是老师、她会无条件的理解…
赵晃陷入了沉默。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翻找,找那份消失无踪的解答本。
仔细想想,自己上次对完答案之后,把解答跟小考卷放在一块儿,一起收到柜子里头。沈老师拉开柜子,在找到小考卷的当下果然很快地也看到那解答本。
但沈老师犹豫起来。
基于某种她无法解释的原因,总感觉就这么把解答本拿出来,让两人失去了单独在一个空间交集的理由,这好像是一件很让人感到惆怅的事情。
沈老师把解答本塞回考卷下头,关上柜子,继续翻找下一个。
「没有什么老师或学生的。」
赵晃突然地,这么说着。
这一句话好像轻描淡写的,沈老师却明白地听出里头酝酿了多少勇气。
突然间沈老师发现到,方才摆放了小考卷跟解答本的柜子,赵晃一开始就翻找过了。
看着男孩正对自己那毫无挂碍的笑靥,沈老师也淡淡笑着回应。
如果关上了柜子,还找不到解答,那意味着很多…
「啊?张书妘老师原来不在办公室哦?」
穿着运动服的戴懿凡看起来果然看起来像运动员,不过沈老师觉得最适合她的穿着却是制服上衣配上运动短裤的模样,那种不搭嘎里头的和谐,一种叛逆的味道。
「对哦,平常是不会在我这里办公的,实习老师很忙咧!」沈老师笑着回答,忍住了询问戴懿凡找寻张书妘的目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原因?
「她在教务处。」沈老师说着,想到戴懿凡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跑去找人,实在太缺乏理由了。
即使身为教师并不应该鼓励或助长这种风气,但沈老师无法不去想到十年前的自己,无法不去想到当年也爱地义无反顾的赵晃,于是从资料夹里头找出一张讲义交给了戴懿凡,「顺便帮我拿给书妘,复印两百份,上课要用的。」
戴懿凡灿烂的笑着点头,拿着讲义旋风似的离去。
那笑容,这么明媚的使人刺痛啊…
☆、番外_师生(下)
赵晃跟吴镇宇一直都是最要好的朋友。
沈老师感觉最罪恶的并不是跟赵晃之间的情感,而是她利用吴镇宇当烟雾弹。当两个男孩同时在午休时间出现在办公室,比起单独出现的赵晃更显得合理、又安全些。
「镇宇又要我帮忙他追女生了。」赵晃笑着跟沈老师说,吴镇宇听了红透了脸,举起拳头往赵晃肩上丢。
「很厉害哟?」沈老师问着,觑了赵晃一眼,语带讽刺。
「没有、没有…」赵晃慌忙地否认,即使知道不可能,但那模样好像很害怕沈老师会生气了。
「老师,我还没交女朋友。」吴镇宇说着,喉结又紧张的滑动,「赵晃也没有,可是班上都说,他是班上的黄金单身汉。」
黄金单身汉?呵,就是个性开朗、人缘又好啊…
『赵晃也没有交女朋友。』
沈老师歪着头看着对自己笑得尴尬的男孩,没来由的觉得当他的地下情人很愤怒。说实在,这想法好像太幼稚了一点。
「镇宇,你可以早点开始物色,你不是以后想要当老师吗?在考上教甄之前先找好伴侣,呵。」沈了师说着,对着一旁的赵晃恶意地笑,「当老师之后,不是备课就是上课,期中、期末、段考还要改考卷,没有时间、资源,这样除了老师、就只有主任可以挑囉?」
赵晃变了脸色的模样是很有趣的,呵。
「对啦!」吴镇宇哈哈大笑,「不然,不然要搞师生恋哦…?」
这下子两人脸色都变了。
「喂?沈老师,我学妹还可以吗?」电话里吴镇宇问着。
吴镇宇最近联络的频率几乎是一周一次,沈老师十几年来都跟他保持联络,却也没有哪一次比得上最近频繁。
「镇宇,你这是要我帮忙你追女生吗?」
沈老师调侃似的问,那一头的男孩不改他木讷而慌忙地否认,沈老师几乎可以想象他紧张时喉结会快速滑动的模样。
「书妘表现得很好,很进取、也很有能力。最近试教刚结束,成绩非常的优异,不过她并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多好…嗯,所以你尽量保密吧!」
吴镇宇那头连声会意的「哦…哦哦…」。
沈老师算是挺喜欢吴镇宇这个学生的,不单单因为他曾经是赵晃最好的朋友,更因为吴镇宇在高三升学压力最大的那一年,忠诚地陪伴赵晃度过许多忧郁的日子,那段时间除了升学压力、还包含了吴镇宇并不明白的,两人的分离。
一切都与赵晃有关。
爱情没有离开过,只是那三年的回忆里头只有现实压迫得越来越明显的痕迹。
「不行了,真的要不行了。」国中二年级上学期的学期末,沈老师拿着成绩单在办公室里头对着赵晃耳语。
如果有哪个老师这时候进来导师办公室,会听到沈老师告诉赵晃,「数学表现非常好,但是社会科缺乏努力,以你的资质…」
「怎么会不行?」赵晃小声地反问,「一年来,没有什么问题啊?妳不快乐吗?」
「没有,但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来。」沈老师低声说着,「我刚考上老师,我才刚开始起步,被谁知道了,我就毁了。」
「再一年半,再一年半我就要毕业了。」
「我知道,」沈老师,「但我等不下去,爱得太累、太痛苦了一点。赵晃,你根本说不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如果被知道了,毁的不只是我,还有你。」
赵晃点头,接过成绩单。
「我懂。」
沈老师还有很多话要讲,但此时教理化的郑老师踅进了办公室。
「…所以我觉得你在历史上面多用点心,其实整体的表现就会好很多。」
两人最后的道别竟是这句话。
沈老师推托家庭缘故,卸下班导师一职,只有固定帮赵晃班上上公民课。
课堂上,她的视线就这么越过全班学生、越过赵晃,只盯着后头的置物柜看,感觉解答本就好好的放在柜子里头、考卷上头,两人不愿去翻找到的理由没有变过。
基测后,赵晃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学校,吴镇宇也是,两人进了同一所高中。
她有参加赵晃的毕业典礼,看着男孩领了市长奖,在闪光灯下,那刺痛人的、明朗的笑…
最后沈老师造就了另一个传奇,国中任教三年后,很快地考上某女子高中,离开了那伤心地。
两人断了联系,转眼就是十年。
「宇侬,下定决心了,就没有问题了。」沈老师坐在办公室里头,对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宇侬说,「爸妈不支持的确是很大的问题,但妳要想办法去说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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