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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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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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看著看著自己先就怕了起来,要杀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动动原子笔,她就死在
自己面前。

  那个老说真话的三毛的确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难以下笔,现在天马行空,反是
自由自在了,是该杀死她的,还可以想一百种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时间已经晚了,急著出门,电话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缠,这时候,我突
然笑了,也不理对方是谁,就喊了起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经死
啦!真的,昨天晚上死掉的,倒下去时还拖断了书桌台灯的电线呢!”

  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
缠的电话里,骂他一句“见你的鬼!”

  如果对方吓住了,不知彬彬有礼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说什么,可以再重复好
几句∶“我是说━━见你的鬼,见你的鬼!见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
过那么一次人━━说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说的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见你的鬼”便
是敢也不敢讲。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罢了,看了讨厌得令自己又想杀掉她才叫痛快。

  许多许多次,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宴会上,我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痛,便
突然说∶“大家都来做小孩子好不好,偶尔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著,好似在可怜我似的容忍著我的言语


  接著必然有那么一个谁,会说∶“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
做?”

  这一听,原来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反倒只是礼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著直到宴会结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问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对于这种问题的人,真也不知会有谁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著喝打,打得累死
也不会有什么用的,省省气力对他笑笑也够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应了谢材俊的,后来决定要去□里岛,就硬是赖了过去∶
“没办法,要去就是要去,那个地方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会去了,再说又不是一个
人去,荷西的灵魂也是同去的。”

  赖稿拖上荷西去挡也是不讲理,谁来用这种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晓得,别人早已
忘了,你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还提这个人的名字自己讨不讨人嫌?

  三三们(按∶意指文艺杂志《三三集刊》的同仁们)倒是给我赖了,没有一句
话,只因为他们不要我活得太艰难。

  今天一直想再续前面的稿子,发觉又不想再写那些了,便是随手改了下来,如
果连他们也不给人自由,那么我便不写也罢。写文章难道不懂章法吗,我只是想透
一口气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几次来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师,怕的却是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
看了他却老是想低头,讨厌他给人的这份压迫感。

  那天看他一声不响的在搬书,独个儿出出进进,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还故
意问著∶“咦,结什么果子呀!什么时候给人采了吃呀!”

  当然没有忘了是马三哥一个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见,来个不理不睬━━你去
苦好罗!我看花还更自在呢。

  等到马三哥一个人先吃饭要赶著出门,我又凑上桌,捞他盘里最大的虾子吃,
唏哩哗啦只不过是想吵闹,哪里真是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讲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尽挑不合礼数的事情做,只
想给他们闹得个披头散发,胡说八道,才肯觉得亲近,也不管自己这份真性情要叫
别人怎么来反应才好。

  在三三,说什么都是适当,又什么都是不当,我哪里肯在他们里面想得那么清
楚。在这儿,一切随初心,初心便是正觉,不爱说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说嘛!

  要是有一天连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经起来,那我便是不去也罢,一本正经的地
方随处都是,又何必再加一个景美。

  毕竟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天崩地
裂,要笑也给它笑得个云开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随缘,我不化缘。

  其实叫三三就像没在叫谁,是不习惯叫什么整体的,我只认人的名字,一张一
张脸分别在眼前掠过,不然想一个群体便没什么意思了。

  天文说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观园中的妙玉,初听她那么说,倒没想到妙玉的茶杯
是只分给谁用的,也没想她是不是槛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结局是被强盗
掳去不知所终的━━粗暴而残忍的下场,这倒是像我呢。

  再回过来谈马三哥,但愿不看见你才叫开心,碰到马三哥总觉得他要人向他交
代些什么,虽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气,可是我是欠了马三哥什么,见了便是不自在
呢。就如宝玉怕去外书房那一样的心情。

  刚刚原是又写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马三哥说∶“你的草稿既然有两份不同的,
不如都写出来了更好。”

  我说∶“两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杀三毛,另一篇是写三三。”

  他又说两篇都好,我这一混,就写了这第三篇,将一二都混在一起写,这份“
放笔”也是只敢对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编这一期的集刊吗?怎么
电话里倒被马三哥给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见面就赖皮得很。

  几次对三三人说,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
“不散的聚”弄得不明白了。说是说得那么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见不到人
,心中又不是滋味,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怅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
这两个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头一个没弄清楚过,又跟人家去乱说什么呢?

  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系著降
落伞,涨满了风,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这一飞飞到了海上,心中的泪滴得出血似
的痛。死了之后,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吧?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
起再飞。

  回忆到飞的时候,又好似独独看见三三里的阿丁也飞了上来,他平平的张开了
双手,也是被一把美丽的降落伞托著,阿丁向我迎面飞过来,我抓不住他,却是兴
奋的在大喊∶“喂,来接一掌啊!”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
飞掠过了,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飞到那一个粉红色的天空里去了。

  我又飞了一会儿,突然看见阿丁又飞回来了,就在我旁边跟著,还做势要扑上
来跟我交掌,这一急我叫了起来∶“别乱闯,当心绳子缠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这一嚷阿丁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倒是吓出我一身汗来。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
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
的东西。

  天女散花时从不将花撒成“寿”字形,她只是东一朵,西一朵的掷,凡尘便是
落花如雨,如我,就拾到过无数朵呢。

  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
的天空并没有留下痕迹。

  这一次给三三写东西,认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马三哥说随我怎么写,这是他怕
我不肯写哄我的方法,结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无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顺手沾了些
清水向你们洒过几滴,接得接不著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归

  亲爱的双亲∶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
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
。请你们付电话费实是没有办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钱,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请台北
付款他们较安心。

  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
说困北一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
如几个月前我们回台时同样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私此,看
见隔墙月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还是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
局长便拉了我去他们家弹电风琴给我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仍是不断的张望我那
久别了的白屋。又开了香槟欢迎我的归来,一举杯,眼泪便狂泻下来,这么一搞只
得下楼去打乒乓球,朋友们已是尽情尽意的在帮助我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不好再
不合作。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
已是灰天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
,要打扫的只是房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
你们是否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
鸟仍在屋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
。花也开了几朵,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
送到家中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
并不是我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私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
手续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
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
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
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
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
是太孩子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
想起来仍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
不过我仍然可以不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我想智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
,而荷西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
似也将死去一般的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
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
弄文件,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
,等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
,说的话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反而觉得很累,
只是人家老远的跑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
牙,一说刻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
中国是血脉,西班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
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
小镇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
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
总是觉得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
己是永远也宠不坏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
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
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佾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
的聚散本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著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
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
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
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
一切都蕴藏著因果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
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
,命运并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
的坚强不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
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
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
说,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
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
书的那一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
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
不记得,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
结婚了,约我同去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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