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如正待回绝,玲珑却站了起来,猛地拉开大门,笑容可掬道:“还请详告。”
门外的,正是方才那个观察他们的青年。
迎上玲珑放大的笑脸,微一怔忪后,青年长揖一礼:“在下谢远之,不知各位?”
“途经此地的商人,大家在一起结伴做生意而已。”玲珑扫了一下众人,不容商量的答道。
稍做介绍后,谢远之索性不客气的走了进去,与众人共坐一桌。
几言几语,他们已知谢远之的来历,林相如动容问:“便是永安谢家的公子么?”
谢远之淡然一笑,“正是。”
永安的盐茶生意闻名遐迩,而谢家,更是永安盐茶商人之首,即使在富有天下的皇上面前自称永安首富,也同样当之无愧。
玲珑却不管他的身份如何,还是纠结着方才的问题,“谢兄所说的新奇之事是?”
“今晚移步远之的画舫一游,便可知端详了。”谢远之卖了个关子,眨眼道。
第六十五章 初识逍遥
是夜,月影湖。
水乡美景,岁秋末寂冷之时,仍然水波含情,游人如织,岸上灯火点点,笑语自入夜后竟未绝过。
国内朝堂巨变,国外虎狼环伺,而在这永安城里,却自是一片繁华热闹之景。
拦不过玲珑的坚持,他们还是来到了谢远之的画舫,永安首富的画舫,自是琉璃做窗,丝绸做帷,华丽舒适了。
兰兰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此时来到这里,也无法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船上睡觉也是舒服的,这岸边美景,江上风情,根本就吸引不了她分毫。
李耀奇初时兴致怏怏,待真的来到此地时候,反而生出了一点意趣,他之前很少出宫,即使是微服私访,也会在天明之前返回,似这样江上渔火点点,孤月一轮悬于头顶,清辉漫天,渔歌晚唱,连日里的烦闷也吹淡了不少。
谢远之年少英俊,洒脱健谈,在画舫中,一路指点山水,历数些掌故旧事,听得李耀奇和玲珑——她此时女扮男装,已经宣称自己为轩辕如玉了——跟着出神,倒是上官兰兰和轩辕浩两人,斜倚在船舱里,一个闭眼想着心事,另一个则是专心专意的偷懒睡觉了。
林相如却懒得听他们说故事,信步走到船头,负手看月影湖的湖光山色。
画舫里也支起了窗子,可以闲坐赏景,把酒听涛。
画舫外,近处山青水秀,景致清美,远处月影湖与曲江水相连,漫无边界,遥遥直达天尽头。
月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无边波澜中,一道金光龙蛇也似的晃漾不定,万里空阔,景象雄丽。
谢远之说得起兴,正待李耀奇详细问询的时候,耳边突传来丝竹之声,绮丽温柔,衬着这风光如画的月影湖,湖上来往如织的游船画舫,更显出三千红尘的绮丽繁华。
李耀奇一怔:“这永安城有钱人可也太多了,还有人带着乐队游湖吗?”
“不,月影湖中画舫有不少都是流动的书寓,人称水楼。丝竹歌乐飘扬于月影湖上,本来就是月影湖独有的景致,何况今日月影湖水楼中的魁首,红粉中的行首,要有一次盛举。”谢远之笑着解说。
“什么是书寓?”李耀奇好奇地问。
谢远之笑着咳一声,没答话。
李耀奇心间一动,随即了悟,当即有些坐不住,下意识的往后看了看。
轩辕如玉见他如此模样,知道此次带他来此一趟果然有效,她早已料到,李耀奇是生于深宫中,长于妇人手的小皇帝,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因为不了解,所以没心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上官兰兰如此特别,等他多见识几个风尘奇女子,多知晓点人事,可能就不会如此厚待上官兰兰了。
想到这里,轩辕如玉又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林相如,林相如还是倚柱而立,没有丝毫融动。
我在成全你,你难道不来感谢我吗?玲珑莫名的一笑,又有点淡淡的落寞,举目望去,见画舫壁上挂有瑶琴,便走上前,惊奇取下瑶琴。
“如玉公子要抚琴吗?”谢远之见此状况,喜问道。
轩辕如玉端然而坐,悠然道:“我看这丝竹之声过于婉丽旖旎了,倒也有些技痒,还请谢公子指正。”
谢远之喜出望外,忙端坐肃容静聆。
轩辕如玉微笑,伸手抚琴,行指乍触琴弦,铮然之声,竟作金石之鸣,如铁骑突出,刀枪齐鸣,霎时间划破漫空温婉之乐,压下满湖柔靡之音。
旁人只觉身心一震,不自觉身心皆凛,把那浮华心思、游乐心态抛去,端然正容,竟为这琴声所慑。
谁知轩辕如玉仰首一笑,琴音乍变,方才的凛然肃杀,轻易消于无形,转眼间化为春雨浩浩,秋风荡荡,泉水淙淙,柳叶依依,音符与音符间的转接浑然天成,两种完全相反的琴音自然地连在一起,不给人丝毫突兀之感。
月影湖上,杨柳依依,画舫来去,小舟如织,长风浩浩,都似只为配合这一曲琴音而存在。
琴韵悠悠,化清风涤荡,依依清流,纤纤玉人,又似特为这月影之湖而谱写。
再加以轩辕如玉抚琴之时,为压下漫天丝竹之声,暗中运了内力,一时间整个月影湖上,都回荡着这无以伦比的优美琴音,叫人闻之忘俗,感之失神。
一曲琴罢,谢远之犹自愕然而坐,竟还不及回神。
连一直漠然的林相如,也禁不住回首,惊奇而赞叹的瞧了她一眼。
上官兰兰也醒了,她这种大俗人倒是反应得比诸位雅公子快一些,赶紧用力拍手,拍得掌心生疼,看得李耀奇暗自好笑。
好一阵子,画舫外才传来一阵嘈乱,似是有人惊叹,有人低呼,有人站在船头议论,有人扯直了脖子高声发问。
谢远之不知应否搭理,正要询问轩辕如玉,外面又传来一声长笑,笑声之后是一把清朗的声音:“轻抚冰弦动,韵凝风尾寒。如此琴曲,几可比蝶舞之舞了,不知萧某可有幸上船,再聆一曲仙音?”声音清朗,语气狂放却带笑意,叫人听了不觉反感,只觉可亲。
谢远之忙起身,探首出窗,高声道:“萧兄原也在此,我与新交的好友同来游湖,方才是轩辕公子一曲仙音赐我亲聆,萧兄如有兴趣,不如上来一叙。”
众人皆回头看去,李耀奇也站起来,顺着谢远之的目光望去,却见画舫一侧,有一叶小舟,舟上立有一人。
一身半旧的蓝衫,宽宽松松穿在身上,一头黑发竟然不束不簪,随便散在脑后,别有一种独属于晋人的洒脱之风。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自斟自饮,偶尔还侧首与那美丽清秀的划舟渔女说笑几句。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叫人见之忘俗,心生亲近。
那人闻谢远之一言,随即洒然一笑,对着船头一揖:“狂士萧遥,恭敬不如从命。”
再普通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有一种独特的潇洒,叫人心向往之。
他站在舟上,向华丽画舫上锦衣华服的谢远之行礼,意态疏狂,自然洒脱得仿佛那简陋小舟便是他的水上皇宫,世间贵戚皆不及他袖底清风。
谢远之不敢怠慢,急忙还礼:“萧兄别客气,能请萧兄同游,是我的福分。”
萧遥不再虚礼,足尖微点,双臂一振,人如大鹏般跃起,轻轻落在船头,目光往正站在船头处的林相如微微一扫,却没有其他被林相如出尘风华所震动的表现,大步往船舱里去。
谢远之笑道:“萧兄的轻功越发俊了。”
萧遥大笑道:“谢公子恭维人的本事也越发高明了,你有众多名师,偏要管我这才入门的轻功说高明。”
他说的话倒也实际,刚才那一跃,实在普通得很,稍会轻功的人都可以做到。但他偏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再普通的事,由他来做,都会给人极为洒脱不群的感觉。
此刻他才刚刚跨进舱门,湖上清风刚自他身上掠过,广袖宽袍,悠悠游游,身后散乱的黑发飞舞,恍如神仙中人。
他一步走进舱门,不但谢远之迎上去,就连轩辕如玉都不知不觉,起身相迎。
谢远之笑着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萧遥萧公子,这位是轩辕公子,李公子,上官小姐,还有……”,他指了指轩辕浩,一时颇为踌躇,因为轩辕浩至始至终都是淡然处之,并没有相告名讳,此时反而不知如何介绍了。
轩辕浩却在谢远之介绍萧遥的时候便睁开了眼睛,望见萧遥,目光急速的闪烁了一下,方才懒懒的回答,“我也姓轩辕。”
“是家兄,”轩辕如玉连忙搪塞了一句,随即转向萧遥,朗声说:“认识萧兄,实乃我辈荣幸。”
萧遥笑道:“不敢不敢,我不过谢府小小客卿罢了。”谢远之也是一笑,“你这等小客卿,在父亲眼中,可比我这个亲生儿子还重要。”
萧遥悠然道:“我素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渔樵耕种皆不会,读书读的又不是正途,若非谢府庇护,早已饿死街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远之笑骂他:“你萧遥公子风流客会饿死街头,不知要叫多少美姑娘哭断了肝肠。平日里出入青楼丽舫,左姑娘得你一首琴曲,红遍永安,赵美人因你一段丽词,名满南方。你走到哪里没有美人看顾,就连游湖,都必要选俏丽渔娘的小舟才肯登。前儿珠玉楼的孙行首还说,若能求得萧公子长住珠玉楼,她愿日日供奉,夜夜服侍,真叫永安城里贵公子,人人懊恼,个个眼红。你这性子总不改,哪一天有了嫂夫人,要你好看。”
萧遥笑道:“不过是落拓之人落拓之行,有何值得夸耀?若来日有了你嫂夫人,也自然随着我一同自在玩耍,何必要好看呢?”
谢远之摇头苦笑:“罢罢罢,萧兄你是高人高行,我这等凡夫俗子不敢多嘴。只可惜,今日我特意挑着蝶舞花舞之时,带朋友游湖,偏你撞了出来抢风头,只怕今夜蝶舞姑娘的画舫上又没有我们的位置了。”
萧遥悠然道:“永安花魁做花舞,这等好热闹,我岂能错过,只可惜,今日风光之人,只怕既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这位……”
他冲轩辕如玉一拱手:“一曲琴音动月湖的轩辕公子,还有……”又伸手往船外一指:“那位风姿绝世美男子。”
此时舱门大开,即使坐在舱内也可以看到站在船头的林相如,青衫黑发,衣袂飘然,高华如仙,泛滟清流,涵波绿藻,更是风停人如画,风来人更佳。
“你可知他站在船头,惹来多少女儿青眼男儿羡。为我划船的巧姑娘,只顾着看这绝世美男子,差点把我的船直接撞到岸上去。只怕今夜蝶舞的独舞,唯有此等人物赏得起。”萧遥语意逍遥,悠悠道来。
李耀奇虽然被他忽略过去,但心中亦不恼,反而好奇的问了一句,“什么花魁做花舞?”
谢远之笑问:“李兄从未听过永安花魁蝶舞吗?”
“什么永安花魁?本是太虚国花魁,只是不曾列名而已。”萧遥大大方方坐下,取了案上金杯玉盏,继续饮酒,犹能笑言:“三年前,太虚国名士二十三人,于京师醉月楼品评天下美人,选南郡寒烟翠为妓中第二人,只是这第一人却空置不定,只因永安有一个蝶舞,清眸倦眼,绝世风华,叫人不敢以娼妓视之,不敢随意品评,但既有蝶舞,无人敢称妓中魁首。”
“月影湖中第一人,本为永安世家女。四岁能针黹,五岁学织缣。六岁初度曲,七岁知管弦。八岁观书史,九岁理诗篇。十岁调丹青,十一描花颜。十二始长成。十三逢家变,沦落风尘中。清姿愧污泥,一舞始倾城。喧喧永安城,浩浩行人众,欲问何所去,月影湖中往。凝眸苦苦候,月影映花影。”谢远之击案轻吟:“不知是哪个做的打油诗,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此言一出,连上官兰兰也撑起睡眼,好奇的问:“好像是一个绝世美人啊。”
萧遥初时根本未注意她,此时见她完全不避男子,神色间也没有一般女子的忸怩作态,反而一阵天真烂漫,当下回答说:“是一美人,上官姑娘……”
“我可以去看看吗?”上官兰兰方才昏昏沉沉睡饱了,听他们说的如此神乎其技,兴致大起。
李耀奇还来不及说什么,谢远之已起身施礼:“请姑娘恕我唐突。只是这蝶舞与一般青楼女子不同,出身大族,气质清华,纵身入风尘,却不容人随意轻侮。她的画舫,不掷千金断难登上。但纵然如此,却也很少待客。只是她若兴致起了,便会在月影湖中,做花月之舞,得了她醉花笺的客人,方能上得了画舫与她品诗度曲。因这花月之舞极美,又素来难得,所以永安城里,无分男女,都会前来观赏,远之这才邀请各位来此一赏。”
“这么说,她今日要起舞了么?”上官兰兰并不介意谢远之暗含她没有资格上船的事情,反而愈加兴致勃勃。
“蝶舞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在月影湖中作舞了,前几天她身边的丫鬟吟歌在市集备办美酒鲜果,说这个月姑娘兴致好,必会做舞待客,这消息早已传遍永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晚的争夺必是十分激烈,从来没听说醉花笺会送出超过十张呢!”
“那倒也未必,谢老爷子要为爱女择婿。任她蝶舞如何姿容绝代,终不过青楼中的女子,一夕之欢,怎及一世风光。而今这永安的名公子,俊英杰,哪个不是心怀大志,腹藏乾坤,谁不想娶到谢家女。我看今晚月影湖上,来的只怕都是我等这些胸无志向,只喜游乐的人物。”纵然是讥讽之语,从萧遥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说不出的随意。
谢远之讪讪一笑,“那也是江湖朋友对舍妹的抬爱。”
“原来是你妹妹选亲。”李耀奇微微皱眉,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了些隐隐不妥的感觉,一时却又说不出原因。
上官兰兰却如个好奇的孩子:“既然今晚争夺的人少,咱们也夺了醉花笺,上画舫,一会花魁吧!”
“你想去,我自然会为你夺一个来。”李耀奇宠溺的望过去,笑着说。
“这个……”谢远之看看李耀奇又看看上官兰兰,没说话。
“好,姑娘果然是随性之人。”萧遥忽而大笑,李耀奇方才意识到,女子上青楼确实不妥,但是他素来不想违逆兰兰,只要她开心,这等事情,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谢远之这时也回过神来,在一旁相陪说笑,且饮且谈,倒也尽心。
李耀奇暗中非常好奇萧遥的身分,看此人相貌行事,气度不凡,虽口称谢家客卿,对谢远之却绝无以下对上的恭敬。谢远之虽与他谈笑,态度却绝不敢轻慢,可见此人的身分,绝非客卿这么简单。
但他心中虽然好奇,却也只是把疑惑藏在肚子里,口中唯谈风月山水而已。
二十年的韬光养晦,虽然在出入江湖中略显青涩,却也非冒失的愣头小子。
一时舱内气氛已算融融,除了一脸淡然的林相如,与复又闭目的轩辕浩。
第六十六章 蝶舞之舞
几个人一直在舱内谈笑品酒,若坐得腻了,便漫步出船舱,迎着湖上清风,指点山水,笑谈天地。
萧遥更是才华横溢,信口间吟诗诵对,笑谈掌故。
从琴棋书画诗酒花,聊到眼前美景、江上美人,直至天色渐渐暗下来,月影湖上游人渐散,岸边也少见行人。唯有湖中数艘大船,静静地等待着深夜降临。
谢远之站立船头,轻轻点头:“一来蝶舞姑娘太长时间不曾做舞,今日起舞的消息,也并不曾在市井中传开,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没有来。二来,我家择婿之事,世人皆知,有身分的也来得少了,今夜倒清静许多。”
夜风徐来,月映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