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店街很长,从城里一直延伸到城外,这街边的店铺也是城里城外一溜排出半里多地。
不知不觉,赵北带着部下走出了富顺城。
现在城外开张的店铺没有几家,多数店铺仍在清理兵燹中的损失,少数开张迎客的基本上都是茶馆,难得其中一家茶馆里居然还传来竹琴声,“赵掌柜”摸着声音寻去,抬头一望,那茶馆虽然店面普通,可那招牌却很惹眼:
一品香。
“嚯!这茶馆老板倒是自吹自擂,‘一品香’?啧啧,不知跟成都的那些茶馆比起来,这富顺盐都的茶馆有什么地方特色?”
向跟在身边的傅华封看了一眼,赵北拿着那包兰花豆,自顾自的踱进茶馆。
卫队长田劲夫急忙吩咐两个卫兵抢在前头,他本人也抢到了赵北身边,小声说道:“掌柜的,您忘了今晚要去商会会长府上赴宴了?”
“还差两个小时才开宴呢,你急个啥?去那么早做什么?跟一帮奸商扯淡?趁着现在空闲,体察体察民情,以后忙起来就没那个时间了。”
赵北摸出挂表瞧了一眼,迈步走进茶馆,见那两个卫兵已在靠近戏台的地方选了张空桌子,于是便踱了过去。
茶馆地方颇为宽敞,但却只有几个客人,冷冷清清,赵北带着二十多个手下踱进茶馆,茶馆里才显得稍微热闹了点,那正在算帐的掌柜见状,急忙迎上去,将正在招呼客人的伙计支开,亲自招呼这帮贵客。
赵北川话说得不好,这应付掌柜的差事就交给傅华封了,他将那包兰花豆往桌上一放,撩起长衫下摆,就坐在了那漆黑的长凳上,其他人则分别在附近桌边落座,另有几个卫兵转了一圈后又走出了茶馆,往那门口一站,负责外围警戒。
不多时,茶馆伙计先为众人上了些凉茶,点心也陆续端上。
半杯凉茶,两片薄荷糕,这浑身的热气顿时为之一减,赵北嘘了口气,放下茶盏,解开领口,向那戏台上望去,见那弹奏竹琴的是一个老头,不过只弹不唱,却也不知道弹得是什么曲调。
“掌柜的,这老头弹得是什么曲子?”
偏偏这个时候卫队长不识好歹的将脸凑了过来,傻呵呵的询问,让总司令有些郁闷。
“这老者弹奏的是‘楚河汉界’,讲得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傅华封的话解了田劲夫的惑,也解了总司令的围,这个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边说还边接过伙计递过去的一杯热茶,轻轻搁在赵北面前,然后又为田劲夫递了杯热茶过去,这才接过自己的茶落了座。
“现在是清失其鹿啊。”
赵北端起茶,叹了一声,还没揭开茶盖,却听傅华封接了一句。
“不知这得清之鹿的人会是谁?”
“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天下英雄,安知非那个啥……这个……呵呵。”
总司令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傅华封心念一转。
“此人好大的野心。”
带着这个念头,傅华封端起热茶,品了一小口,一时有些走神。
当年他跟随赵尔丰在川边推行新政,由于办事干练,很得赵尔丰信任,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得以走马上任,在盐法道这个肥缺上一坐便是一年半,但好景不长,随着“戊申革命”的爆发,满清倒台在即,为了寻找新的靠山,傅道台不得不劝说赵尔巽向革命军投降,但没想到,成都光复之后,他还是被总司令一脚踢开,联系到赵尔巽的管家在第一时间倒向总司令并出卖了他的原主子,那么傅道台受冷遇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当初说出那句“降袁不降赵”的时候,那位管家就在一边听着呢,虽然那本是英国领事的意思,但是这也是傅道台的把柄,而且这把柄就算是落在管家手里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那位管家才得以高升一步,被总司令任命为灌县县长,主持地方自治去了,而他傅某人却只在商会里挂了个委员的虚衔,靠着那点车马费不死不活的吊着。
前段时间,傅华封完全被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不能搭上总司令的革命列车,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将就此终结,这怎能不让他伤感?直到总司令让他写封关于盐政改革的条陈,这才使他仿佛看见了一点光明,于是用了整整两天时间闭门著说,洋洋洒洒数万字的呕心沥血之作呈到总司令跟前,能不能改变总司令对自己的看法,就看这封条陈了。
此次总司令南巡至富顺,特意将傅华封带在身边,此举曾让这位傅委员激动了好几天,本以为总司令是准备提拔自己了,可是到这富顺已有几天时间,却迟迟不见总司令有所动作,而且今日上午的盐政善后会议上总司令也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这就让人有些惴惴了。总司令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傅华封不清楚,也猜不到。
傅华封正神游时,冷不妨传来一声呵斥。
“茶来,茶来!这鬼天气热死人,还是咱们大雪山凉快。”
傅华封扭头望去,看见两个壮汉正在靠窗的一张桌边落座,两人都是五短身材,打扮与汉民截然不同,手里还各提着一杆毛瑟单响枪,枪身装饰得花里胡哨。
跟着赵尔丰在川边呆过段日子,傅华封很熟悉这种打扮,这两人都是川边土司的手下,从衣服上的绣饰来看,其中一人还是一个低级官吏。
或许是听见茶馆里咋呼,守在茶馆门口的那几个卫兵走进来瞧了瞧,然后又踱到门口。
“哟!这不是卓窝么?您又到富顺来了?还是坐船?要是您想进城,我劝您还是把洋枪留在城外,现在城里盯得严,洋枪是不许随便拿进城的,土枪可以进城。对了,这次您来富顺,是来贩茶砖,还是贩盐包啊?”
茶馆掌柜急忙迎了上去,热情的打招呼,从他的话来看这两个打扮奇特的人似乎是这间茶馆里的常客。
“贩茶不是。”
那其中一个壮汉抬起头望着茶馆掌柜,此人汉话说得不错。
“那您就是来贩盐的。”掌柜的陪着笑,吩咐伙计上茶。
那壮汉“哈哈”大笑,抬起手往茶馆对面的街角一指,说道:“贩盐,也贩人,贩人过来,一共二十个,十五个男人,五个女人,男人强壮,女人好看。坐船,贩人过来,再贩盐过去,用人换盐。掌柜买不买?算你便宜些。”
那掌柜顺着手指向窗外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却见那对面的街角蹲着二十个人,有男有女,每人都被绳索捆得结实,并被串在一起,而在他们旁边还站着四个壮汉,打扮与进茶馆喝茶的两人相仿,手里也都端着枪,不过却是明火枪。在这些人的附近还站着一些好奇的路人,一边围观一边议论。
川边土司的地盘上盛行奴隶制,买卖奴隶是为常事,此刻那些正蹲在路边的奴隶不论男女,均是衣不蔽体,女人多少还拿几片破布遮住要害,男人们则干脆就在腰间围了一圈草藤。
但是以前土司派人过来贩盐,通常都是现银交易,几乎没有拿奴隶换盐的,所以,见惯了大场面的茶馆掌柜也感到惊讶。
“掌柜买不买?一头牛换一个男人,两头牛换一个女人,你去挑,我不管。”那奴隶贩子伸手推了推正在发呆的掌柜。
“不,不!不买,不买!”
掌柜连连摇头,说道:“现在革命了,共和了,军政府已颁布法令,禁止人口买卖,销毁全部卖身契,无论是旗人、汉人,从现在起均不得再蓄养奴仆,不管是赏给的、投充的,还是红契买的、白契买的,一概放为良民,任何人胆敢私蓄奴隶,一律以‘敌视革命’、‘抗拒开化’论处,抄家、砍头毫不含糊。现在的革命军啊,跟过去的官军不一样了。”
听了掌柜的话,在场众人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
“不买就不买,真是罗嗦!”那个土司奴贩一拍桌子,骂骂咧咧的叫了几句。
“掌柜的说得好!革命军就是要砸烂过去的那些腐朽、糟粕!”那个脸上贴着狗皮膏药的青年商人也站了起来,不过没拍桌子,拍得是手。
茶馆掌柜走了过去,笑着说道:“客官说得是,革命军干得好!前两天这富顺的大户人家都在忙着清理契文呢,这以后只怕没人敢再买奴婢了,以后那就叫‘雇工’了。昨天晚上青楼的窑姐儿们也在闹革命,打了老鸨,抢回了卖身契,那叫一个热闹啊,我也去瞧了瞧,嘿,那卖身契就是当街烧的,老鸨叫来大茶壶要打人,结果叫宣传队带走了,也不知是枪毙呢,还是砍头。”
“这就叫‘革命气象’!”赵北意气风发的指点了一句。
见总司令兴致高涨,田劲夫也来凑趣,说道:“依我看,这废奴不光得在咱们汉地废奴,还得去那些土司的地盘废奴!现在好歹也是共和时代了,人骑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虽然对于田劲夫的乐观不是很赞同,不过赵北也是点了点头,抬手摸摸脸上的那两块狗皮膏药,问那茶馆掌柜:“那两个贩奴的汉子是什么人?川边土司的手下?”
掌柜的看了看那两个奴贩,只点了点头,便告了个罪,转身离开,去柜台埋首算帐,显然不敢得罪那两个土司的手下。
赵北又向窗外眺望了两眼,打发田劲夫去瞧瞧那些被贩卖的奴隶,随后坐下,询问傅华封。
“老傅啊,刚才听他们说什么‘大雪山’,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雅州府东部,和西边的嘉定府紧挨着,打箭炉就在那大雪山一带,那里靠近大渡河,山高皇帝远,土司、头人不少,那两人虽然是大雪山过来的,但到底是哪个土司的手下,却不知道。刚才那掌柜称其中一人为‘卓窝’,那却不是人名,而是官名,相当于咱们汉地的县令。奇怪,那大雪山与富顺相隔遥远,中间隔着一个嘉定府呢,即便是坐船从川江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土司的人这么老远过来就是为了贩几个奴婢,再买点盐回去,派他们过来的这位土司当真是怪人。”
“确实有些奇怪。犍为县不就在嘉定府么?那里也是井盐产地啊,而且就在川江岸边,那个土司为什么不就近购盐呢?”
赵北摸了摸脸上的狗皮膏药,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打箭炉就在那大雪山一带?赵尔丰当年在川边改土归流搞新政,不就是以打箭炉为驻地么?怎么那里的土司还这么嚣张?”
傅华封叹了口气,说道:“掌柜的有所不知,川边土司起源于元代,历经元、明、清三朝,僧俗一体,所谓根深蒂固,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土归流的?此次清廷改土归流,固然废黜了一批土司,可那多半都是实力弱小的,真正有实力的土司还是没敢动,乾隆年间的大小金川之乱可是让清廷吃了不少苦头,当年还是国力强盛的时候,如今风雨飘摇,哪里还敢动硬茬子?所以啊,前几年赵尔丰在川边办新政,这改土归流也是喊得厉害,真要是改得彻底,那就不是一两万巡防营可以弹压的了。再说了,赵尔丰也没在打箭炉呆多久,折腾了小半年就去了更西边的巴塘,打箭炉的土司一见巡防军拉走,就故态复萌,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承平年间尚且不易治,何况是如今这种乱局了。”
“原来如此。”
赵北恍然,不过清廷不敢动土司里的硬茬子,并不代表总司令不敢,川边、藏边的土司之所以嚣张,关键不是什么僧俗一体,而是他们的身后站着英国人,但是欧洲大战一触即发,英国人又能支持他们多久呢?
这时田劲夫匆匆奔回茶馆,走到赵北身边,先向那两个正在喝茶的土司手下望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司令,那外头的奴隶娃子可不是土著民,那都是汉民,男人是赵尔丰川边巡防军里的兵丁,女人只怕是随营眷属。”
“什么?”
“咣啷!”
赵北微微一惊,身边的傅华封却没有总司令那么好的定力,心神俱震之下,失手打烂了那只细瓷茶盏。
不过,他们两人都在同一时间想起了同一件事。
第219章 孤军(上)
赵尔丰的川边巡防军有一两万人,是抽调四川各地巡防营编组的精锐部队,这支部队的使命就是与川边、藏边土司武装作战,以保证新政的顺利实施,并策应驻藏大臣,震慑西南边陲,“戊申革命”爆发后,接到赵尔巽的求援信,赵尔丰立即率领部队星夜兼程从巴塘驻地赶往成都,但由于沿途遭到土司、寺庙武装截击,这支巡防军行动极其缓慢,一路走一路打,好不容易赶到打箭炉,却粮草用尽,不得不在打箭炉停止前进,就地筹集粮草,但没等他们筹集到足够的粮草,成都已宣告光复,赵尔巽投降,这支部队就成了一支孤军。
如何处置赵尔丰的这支孤军成为摆在共和军面前的一个棘手问题,成都光复后,共和军总参谋部曾召开专门的军事会议讨论此事,综合各方面意见,赵北决定双管齐下。
一方面,利用赵尔巽与赵尔丰的兄弟关系动之以情,劝降赵尔丰。在“川汉路款亏空案”被正式揭露的前一天,赵北就命赵尔巽写了封亲笔信,由几名赵府的长随带着这封信前往打箭炉面见赵尔丰,劝说他率军投诚,与这几名赵府长随同行的还有几个赵尔丰军中的马弁,这些人是前些时候奉命赶回成都向赵尔巽请粮请饷的,但是未等赵尔巽派出部队护送粮草,共和军就已攻到成都,这运粮接济一事也就此作罢,这几个赵尔丰的马弁也被困在成都,现在他们才得以赶回川边。
另一方面,考虑到赵尔丰在辛亥革命中的表现,以及川汉路款亏空案的影响,赵北也没有将全部希望放在赵尔巽的那封劝降信上,如果对赵尔丰无法动之以情的话,那么就必须胁之以威。成都光复之后,赵北一面派柏文蔚率领第一师南下资州、嘉定、叙州,一面也派出第二师的张立诚旅向西南方向挺进,以便光复邛州、眉州,张旅一路进展顺利,不费吹灰之力就光复了两州,之后按照计划继续向西推进,就在赵北抵达富顺城的当天,张立诚的部队前锋就占领了雅州城。
雅州城是雅州府治所,往东是眉州、邛州、嘉定,往西走上几天,就可以看见那座著名的泸定桥,通过这座桥渡过大渡河再往西走上几天就到打箭炉了,而赵尔丰的巡防军现在就困在打箭炉一带,由于缺少粮食、船只,而且陆上道路受阻,这支孤军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张立诚的部队仅仅只是以武力压服赵尔丰的一支偏师,按照赵北的原定计划,在解决了川南顽固势力之后,柏文蔚的第一师也将派出一个旅护送农垦团由富顺出发,借道嘉定府前往雅州,这支部队抵达雅州城后不会停住脚步,他们稍事休整之后将继续西进,用武力逼迫赵尔丰的那支巡防军就范,然后将他们就地整编为一支地方武装,在川边一带继续对土司势力进行武力打击,以保障军政府制订的“川西屯垦计划”,为将来四川工业基地的建设保驾护航。
但是这仅仅只是一个计划,计划赶不上变化,川西地形复杂,交通不便,通讯手段基本上停留在中世纪,赵尔丰的部队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谁也不知道,一支断粮的部队肯定不会有什么军心和斗志,对于清军的部队而言,一旦断粮,基本上也就意味着这支部队即将解体。
如果部队在中原地区解体,官兵们或许会变为土匪,但是赵尔丰的部队却是在川边,他们的周围全部都是土司的领地,当地群山莽莽,地形复杂,如果这支清军部队解体的话,官兵们变成土司奴隶的可能要远高于他们在当地打家劫舍的可能。
茶馆街对面的那二十个衣不蔽体的奴隶似乎印证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