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北现在正在批阅的公文是总参谋部呈来的,内容是关于川军部队整顿的,现在总参谋部已从川军中整编出两个步兵师,一个师部署在川西,一个师部署在川东,至于番号,暂时编为共和军暂编第六师和暂编第七师,除了这两支正规部队之外,各地还建立起保安部队,负责弹压地面,这些部队也需要取得番号,给养、军饷的筹集也需要总司令定夺。
前天总统府曾拍来电报,就全国军队整编一事征求地方实力人物的意见,赵北当然知道袁世凯打得是什么主意,当时就回了封电报,建议全国军队统一称为“共和军”,以纪念此次共和革命,不过总统府并未立即做出回应,只怕袁世凯对这“共和”二字没什么兴趣。
赵北并不在乎袁世凯的想法,整编全国军队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这个整编行动不能由袁世凯来完成,只能由总司令来主持,而且目前的形势下,全国军队的整编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共和军固然不愿意被北洋军吞并,共进会、奋进会、同盟会、光复会,这些地方实力派的军队恐怕也不甘心被袁世凯一口吃下去。
其实设身处地的为袁世凯想想,他这个民国总统当得也不轻松,不仅要面对外国公使的威逼,同时还必须面对国内反对势力的挑衅,表面看来北洋集团是他的臂助,但是如果国际国内形势发生剧烈变化的话,北洋集团未必不会去拆他的台。
没办法,国力贫弱,国民麻木,这个时代的中国领袖本就不是谁都能够胜任的,历史已经证明,袁世凯不可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稳定与繁荣,那么,总司令就要多多努力,以便在袁世凯倒下之前完成对这个国家的接管。
国家的前途掌握在自己手里,赵北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这桌上那半尺多厚的公文就是他勤勉的象征。
尚未将总参谋部的这份川军整编公文批阅完毕,屋外就传来卫队长田劲夫的吆喝。
“哟!这不是杨先生么?瞧您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刚从灌县赶回的?前两天总司令还念叨,说皙子先生比他还忙,整天东跑西颠,这‘四川宣慰使’可真是个苦差事。”
田劲夫话里有话,赵北听得清楚,不过并没有起身去瞧,依旧坐在桌后,将那公文批阅完毕,这才起身走了过去,站在门口向那位正跟着田劲夫往这里走的人打招呼。
“皙子,你什么时候回成都的?前几天从富顺赶回来,得知你去灌县宣慰,我本打算也赶去看看老熟人,但因为绥靖会议的事情到底还是没有去成,你要送我的那几本书我也只好等你回成都再说了。”
那人正是“四川宣慰使”杨度,前段日子赵北不在成都,他倒是活跃的很,用田劲夫的话来讲,那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不仅与议员们过从甚密,而且还到处“巡视”,拉拢各地的立宪派人物,前几天赵北赶回成都后,此人正在成都北部各县“宣慰”,扛着袁世凯的旗号与缙绅们打得火热,不明真相的人甚至还以为他是来接管四川大权的。
对于杨度的上蹿下跳,赵北只是冷眼旁观,在他看来,杨度这个人固然接受了新思想,但是他毕竟是从旧时代过渡到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个时代部分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一方面对旧事物持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一方面却又在潜意识层面对这种旧事物过于迷恋,表现在具体的做事方法上,就是瞻前顾后,走两步退一步,一旦遇到挫折,干脆就扭头往回走,或者调个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说到底,是看不清未来,所以,杨度甘心做袁世凯的马前卒,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袁世凯才有足够的威望和力量统治这个国家。
这个时代像杨度这样的人还有许多,他们都可以看作是政治强人手里的棋子,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是甘心情愿做棋子,而有的人则是被迫做别人的棋子,赵尔巽属于后者,而杨度则属于前者。
“杨某刚刚回城,茶没喝上一口就过来了,正是给总司令送几本外国地理、历史书籍。我也知道,总司令是留过洋的,对于外国的情形并非一无所知,之所以送这几本书,只是提醒总司令,中国跟列强差得太远,横挑强邻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
杨度走到台阶前,将提在手里的一只青布包裹举了举。
“哼!用你提醒?”
站在一边的田劲夫冷哼一声,不客气的将那青布包裹接了过去,提在手里,却也没有往总司令跟前递的意思。
赵北淡淡一笑,将杨度请进屋,吩咐卫兵斟上香茶。
“其实此次前来拜会,杨某不仅是来送礼的,也是来向总司令进几句忠言的。”杨度倒没客气,往太师椅上一座,开门见山。
“赵某洗耳恭听。”赵北在上首落座,端起茶杯,似笑非笑的向杨度望去。
“杨某知道,‘川西都督府’的事情项城措置失当,伤了功臣之心,不过既然现在那‘川西都督府’已然撤消,总司令似乎可以收手了吧?”
“赵某奇怪的是,既然‘川西都督府’撤消了,为何迟迟不见中枢任命四川都督?就算赵某不合适,至少也可以另外任命一位啊。如今虽说四川成立了军政府,可是却无一个名正言顺的都督,这实在是有些让人无所适从啊。”
见杨度如此直白,赵北倒也不好打太极了,反正这里没什么外人,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度说道:“总司令是聪明人,这话是在装糊涂吧?‘蕲州事变’之后,中枢与日本正在进行交涉,无论谁是谁非,这种风口浪尖之上,中枢怎么可能正式委任总司令做这个四川都督?若是如此行事,那就是在扇日本的脸啊,日本政府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交涉还如何进行下去?望总司令体谅中枢难处,另外推举一人出任这个四川都督之职,哪怕推举个心腹大将,这四川如今的困局也算解了。”
“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呢,还是总统府的意见?”赵北反问。
“我自己的看法,总统府只怕也是这个意见。”
杨度说得大大咧咧,全然不顾一边的田劲夫直翻白眼。
“此次入川,项城专程派人送了件皮袄,托我转交总司令,如今正是仲夏时节,为何此时给总司令送皮袄,这其中的含义总司令难道就想不明白?”
“说起那件夏天穿的皮袄,皙子为何不一起带过来?”
赵北笑了笑,放下茶杯,向杨度望了过去,说道:“这件皮袄原来是有深意的,我还以为是项城送错礼了呢。”
“那是项城送的礼,不好随身携带,我进城后就直奔司令部而来,却也来不及去取那皮袄。皮袄当然不是夏天穿的,但是这夏天不穿,冬天还是要穿的,总不能因为夏天穿不上就扔了吧?这就好比是人与人之间,或许现在某人不能帮你,但是以后就不能帮你?项城虽然在‘川西都督府’的事情上让总司令误会了,可是现在既然已经做出和解姿态,总司令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
听了杨度的解释,赵北这才明白袁世凯为什么要送他一件皮袄,感情是袁世凯主动寻求和解来了。
这官场上的人就是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既然你服软了,写封信说“我投降了”不就成了么,为什么偏偏要耍这种花招?
“这是你的理解,还是项城告诉你的?”赵北问道。
“这还用说么?项城这个人我是清楚的,虽然守旧了一点,可是这待人还是厚道的,恩怨分明。”
袁世凯厚道?扯淡!至于那什么“恩怨分明”,似乎也可以理解为睚眦必报。
赵北正琢磨如何反驳杨度这谬论,一名值班参谋已走到门口。
“报告!华阳急电。”
田劲夫走过去接过电报抄稿,转身就递到赵北的办公桌上。
赵北扫了一眼,眉头微皱,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向杨度望去。
“这电报是华阳特别法庭拍来的,赵尔巽死了。”
杨度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站起来,看着面无表情的总司令,愕然问道:“赵尔巽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他不是关押在华阳第一模范监狱么?”
“赵尔巽是自缢身亡,昨天深夜死的,用的绳索是从衣裳上撕得布条编的,死得是悄无声息,连左右监舍的人犯都没有察觉动静,等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凉了。”
杨度说道:“这么说那川汉路款亏空案无法审理了?”
“审理不审理,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特别法庭是独立办案,是就此结案,还是继续审理,这得法官们说了算。”
赵北拉开窗帘,向窗外那些仍在站军姿的卫队士兵望了过去,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伤感。
“棋子,终究是身不由己的。”
第233章 代号“曼佗罗”
作为赵北与袁世凯这场棋局中的关键一颗棋子,赵尔巽就这么死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缢,只知道他将自己穿着的那件洋布长衫撕成布条,用这些布条编了一根绳索,并套上脖子将自己挂在了监舍墙壁上那个仅仅半尺见方的窗户栏杆上。
虽然狱卒已将赵尔巽的尸体抬出了监舍,但是监区里仍是议论纷纷,华阳第一模范监狱甲区关押的多数都是特殊人犯,不少人是前清的官吏,与四川总督赵尔巽是上下级关系,这赵尔巽一死,众人不免兔死狐悲一番,并议论着赵尔巽自缢的原因。
不过议来议去,这些官场上的人犯仍对赵尔巽“自缢”的说法持怀疑立场,没法不怀疑,因为赵尔巽自缢的时候左右监舍的人犯都没有听到动静,就连与赵尔巽同监舍的那四个人犯也没有注意到赵尔巽的异动,就算当时监舍里一片漆黑,也不至于这么悄无声息啊,何况,那扇半尺见方的小窗有一人多高,赵尔巽若想将那绳索挂上窗户栏杆,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脚下不踩个东西的话,能把自己挂上去的人恐怕都是练家子,虽然赵尔巽平时有舞剑的嗜好,可是众人也不相信他能两脚离地一尺多高的将自己挂上去。
所以,监区里现在流传着一种说法,赵尔巽不是自己把自己挂上去的,是被别人挂上去的,最有嫌疑的就是和他同监舍的那四个人犯,他们都是“川汉路款亏空案”的嫌疑犯,与赵尔巽罪名一样,都是“贪墨公款”,或许那四个人犯觉得让赵尔巽活着会威胁到自己的利益,于是他们联手干掉了赵尔巽,并伪装成自缢。
实际上,赵尔巽自缢的当天深夜,那四个同监舍的人犯就被狱卒带走了,直到现在仍未回来,这似乎也支持赵尔巽是被人干掉的说法。
人犯们多数都觉得赵尔巽死得蹊跷,但是至少有一个人犯不这样看。
这个人犯就是端锦,清廷前任两江总督端方的老弟,为了给端方报仇,端锦预谋刺杀共和军的那位总司令,不过行动失败,被关押在华阳县狱等待审判。
端锦知道赵尔巽是怎么死的,至少他自己以为掌握了赵尔巽自缢的真正原因,因为他手里有证据。
那个证据是一幅白色的洋布,半尺见方,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一百多个字,字迹暗红发黑,一看就知道是用血写的,而且没用笔,用得是手指。
这块洋布原本属于赵尔巽所有,在赵尔巽自缢的当天下午,趁人不备,赵尔巽将这块布裹上窝头,隔着监舍的走道扔给了端锦。
端锦的监舍就在赵尔巽监舍的斜对面,相隔不到一丈远,所以他很顺利的就接到了那块布,打开一看,却是赵尔巽写的一封信,由于内容有些离奇,端锦一开始也没在意,不过也没声张,等赵尔巽自缢身亡之后,端锦这才回过味来,再拿出那块布仔细琢磨,这才明白,这封信竟是赵尔巽的遗书。
也正是这个原因,端锦丝毫也不怀疑赵尔巽是自缢,在他看来,或许赵尔巽已厌倦了牢狱生涯,或许他觉得自己上了法庭也难逃一死,索性干脆自我了断,死之前还留了封遗书交给端锦,虽然没有在上头交代什么后事,不过却使端锦对赵尔巽的敌视立场完全转变了。
“赵次珊啊赵次珊,你这上头若写得是真话,你就是我大清国的第一忠臣!他日若是大清国复国,我端锦一定向朝廷上表,让你进昭忠祠、贤良祠!等你神位摆上去的时候,我端锦一定给你磕几个真正的响头!”
坐在墙角,就着那窗户投进监舍的些许光亮,端锦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赵尔巽的那封遗书,一个字一个字的背诵,好在这间监舍里就他一人,倒也不必担心被人察觉,唯一打搅他的东西就是隔壁那个旗丁额勒登布哼的小曲。
不过端锦现在没空搭理额勒登布,一门心思背诵那赵尔巽遗书上的内容,默背了几十遍后,又看了看那块写着字的白布,在心里叹了几声,便用牙齿咬住那块布的边缘,用力的将它撕成一条一条,站起身左右望望,然后将这些布条投进粪桶,卷起袖子,用手在桶里搅了片刻,这才盖上桶盖,坐回角落,用稻草清理胳膊上的秽物。
“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不然,赵尔巽这一片孤臣忠心就算是白费工夫了。只是此处看守严密,如何才能逃得出去呢?”
端锦捋下袖子,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当端锦在华阳县狱里琢磨越狱计划的时候,在成都的共和军总司令部里,也有人在为他制订越狱方案。
这个“帮助”端锦越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共和军的最高军事长官,总司令赵北。
协助总司令制订这个越狱方案的助手只有一个卫队长田劲夫,此事属于绝密,就连总参谋长蓝天蔚也完全不知情,从一开始,策划整件事的就只有赵北与田劲夫,虽然有几个参谋也参与了此事的前期准备工作,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总司令想干什么,实际上田劲夫也不太清楚。
此刻,田劲夫正拿着一本电报密码本,费力的将桌上一封密码电报译出来,而赵北则站在一边,草拟着另一份电报的底稿。
“司令,译出来了。”田劲夫直起腰,将电报抄稿递了过去。
赵北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粪桶里捞出了那些碎布条,这就说明端锦已经认真看过那上头的内容,而且很重视,这和咱们预计的完全一样,也和咱们安排的‘钉子’的报告相吻合,鱼已经咬钩,可以收线了。”
说完,烧掉这封电报抄稿,随后将那份拟好的电报底稿交给田劲夫。
“马上译成密码,直接拍去天津,向‘铁桥’、‘桃树’下达指令,另外,同时派遣可靠人员携带密码信兼程赶往天津,交给‘铁桥’和‘桃树’,有些事情在电报里说不清楚,也不方便说。”
田劲夫接过底稿,拿着密码本译了起来。
等他译完这封电报,赵北又说道:“再拟一封电报,指示驻华阳情报员,拿着我的命令去找华阳城防司令,按照制订的方案行动,考虑到上次已经让端锦‘逃’了一次,这一次要演得更逼真,必要时可以烧毁部分监区,放走更多人犯,记住,那个日本人西泽公雄一定要让他跟端锦一起逃走,这一点非常关键。行动结束后,华阳城防司令立即提升为上校,调往军情局任职。”
顿了顿,又说道:“此次行动关系重大,虽然端锦逃走之后主动权并不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是至少我们的华阳行动绝对不能失败。此次行动相关卷宗一律空白处理,仅留一个行动代号:曼佗罗行动。”
总司令与卫队长在密室里布置秘密行动,密室之外却等着一帮缙绅和地方官员,“四川宣慰使”杨度也在这里等候。
之所以这么多人都等在总司令部,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