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缵泰接过传单,向那青年笑了笑,坐在他身边的冯如只是抬头看了眼那青年,随即又埋首下去,继续研究那张飞机草图。
等那些人走远,谢缵泰才将手里的那几张传单仔细看了看,端起豆腐脑喝了两口,自言自语道:“爱国之心可嘉,卤莽行事不妥。不过么,这倒是挺合总司令脾胃的,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对不对,自如?”
冯如没有任何表示,连头也没抬,只有那几位从香港聘请的华人技工表示了些许兴趣,不过好奇远多于关注。谢缵泰看了几人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豆腐脑继续他的午饭。
刚喝两口,一个高大的阴影就投在了桌上,谢缵泰抬头一看,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洋人站在桌边,正弯着腰盯着冯如面前那张飞机草图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惊讶。
“这位先生,有何见教?”谢缵泰用英语问道。
那洋人微微一愣,直起腰打量了一下谢缵泰,放下手里的皮箱,坐到了桌子对面,隔着桌子伸出手去,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说道:“您好,我是英籍澳大利亚人,中国名字是‘莫理循’,目前的职业是记者,为英国《泰晤士报》工作。先生的英语说得很棒,只是口音较重,香港学的吧?”
这算是恭维么?谢缵泰有些不知该怎么谦虚才是了,只好伸出手,与那洋人握了握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已抬起头的冯如,用口音更重的中国话说道:“您好,我姓谢,他姓冯,我们是同事,工程人员。那几位是我们的技术专家。”
“我们还是用英语说话吧。”
莫理循有些头疼那种带着广东味的官话,抬起手指了指冯如面前那张草图,问道:“请问那是一架飞机的结构图么?为什么样子有些古怪?是两位设计的么?”
冯如赶紧将飞机草图收起,装进口袋,一副防贼的模样,让一旁的谢缵泰忍俊不禁。
谢缵泰说道:“那确实是飞机的草图,不过并不是我们设计的,而是一位中国军人设计的,不过请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姓名。”
那张飞机设计图是赵北画的,参考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一款小有名气的单座战斗机“菲亚特CR32”,那是一款意大利制造的双翼飞机,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表现不俗,被誉为“西班牙之星”。
说是“设计图”,但就跟赵北设计的那款半自动手枪一样,仅仅只是花了个外形,至于具体的结构,还是交给专家自己去琢磨了。
用总司令的话来说,这张设计图上的飞机是一种“造型前卫”的新式飞机,如果能够设计出来的话,将极大的提升中国空军的战斗力。
但是冯如却不这样看,在他看来,这架新式飞机太过“前卫”了,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也只有“军人设计师”才设计得出来,因为军人的胆子总是比技师的胆子壮得多。
第235章 南北之争
谢缵泰和冯如出国之前,赵北将这张新式飞机的设计草图交给两人,叫他们好好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照葫芦画瓢,为共和军制造一种造型前卫的战斗机。不过冯如在略微研究一番之后,却告诉赵北,除非拥有更强劲的发动机,否则,草图上的那种战斗机根本不可能升空,这倒不出赵北意料,“菲亚特CR32”战斗机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产品,当时的航空发动机技术已经取得长足进步,可现在是二十世纪初,这个时代恐怕很难找到比那种发动机更好的代用品,其实冯如和谢缵泰此次香港之行,任务之一就是购买一些外国的汽车发动机,研究一下内燃机技术。
不过这张草图也没白画,冯如从中得到不少有益的启发,就比如飞机前起落架上的整流罩,可以将飞机的阻力降低少许,提高飞行速度,而且那简洁流畅的机翼设计也让人印象深刻,所以,这出差公干的一路之上,冯如将这张草图当作宝贝一样随身携带,有空闲的时候就坐下来仔细研究,一边研究一边修改,看看能不能在不改变外形的前提下减轻飞机结构重量。
“军人设计的?这倒是有些出乎人的意料,尤其是一个中国军人。”莫理循耸了耸肩。“据我所知,目前中国的军人之中,似乎只有共和军方面对飞机异常感兴趣,而且,我还听说,在四川战役中,他们动用了飞机参战,并对地面目标进行了破坏力惊人的攻击。”
谢缵泰与冯如交换了一下眼色,共和军出动飞机轰炸成都的传闻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一路之上他们没少听见人们对此的议论,由于没有正式的官方报道,仅靠洋人的报纸和小道消息,结果越传越离奇,传到后来,就变成了几颗炸弹夷平半个成都城了。
“阁下是记者,莫非当时也在四川?”谢缵泰试探着问了一句。
莫理循沮丧的摇了摇头,说道:“共和军禁止外国记者在战时进入四川,所以我没能赶上四川战役,也没有亲眼见过飞机轰炸,我知道的所有消息都是通过那帮美国同行,据说当时有美国商人目睹了整个轰炸过程,但是具体是什么情景,我无法想象,毕竟,美国人最爱吹牛,尤其当他们的爱国主义泛滥的时候,其实,发明飞机的不仅仅只有莱特兄弟,法国人、英国人都在进行类似的尝试,而德国人才是这一切的鼻祖,没有德国人在滑翔机上的研究,就不会出现动力飞机,听说一位法国人最近正在尝试飞跃英吉利海峡,如果成功,这将是人类航空事业的又一个壮举。”
一说到飞机,冯如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眉飞色舞的与莫理循“切磋”起来,但可惜的是,莫理循只是一个记者,虽然涉猎广泛,但都是浅尝便止,对于航空事业的了解甚至还比不上谢缵泰,只是此人健谈,硬是与冯如滔滔不绝的讲了半个钟头,直到谢缵泰细嚼慢咽的吃完午饭,并买了杯热茶品完,那两人还没有停下讨论的意思。
谢缵泰抹了抹嘴,站起身对冯如说道:“你们慢慢谈,我再去码头瞧瞧,看看有没有其它的洋船去武汉。”
“两位先生要去哪里?据我所知,最近几天不会有外国船只去武汉,除了军舰。我也是刚刚被军队赶下船的,即使是通过英国领事馆,也没有联络到民用船只,只有一艘法国商船去武汉,不过已经满载,不能再搭乘客了。”莫理循仰起头说道。
“这样,那么我们只能在南京多呆几天了,不知道北洋军什么时候把船还回来?或许再拍个电报,让武汉方面想办法抽调船只过来,把机器设备接回去。”谢缵泰又坐了回去。
“如果你们急着去武汉,或许还有办法。”莫理循又打量了一下两人,拿出了记者特有的狡狯。“下午有一艘英国军舰将去武汉交接值班,如果英国领事馆肯担保的话,或许我们可以搭个顺风船。”
谢缵泰看了冯如一眼,说道:“能带货物吗?我们带着许多箱子,都是机器,还有飞机。”
“飞机?你们带着飞机?你们是为共和军服务的?”莫理循的眼睛都快亮了起来。
“算了,还是等几天吧。我们不是为共和军服务的,我们只是去武汉向共和军推销我们的飞机和机器。”
冯如突然插了几句,矢口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向谢缵泰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现在共和军方面与英国的关系闹得很僵,虽然还不至于兵戎相见,但谁也不敢保证英国人不会扣押机器和飞机,当初离开武汉之前,赵北就在电报里特意叮嘱过,不到万不得以,不要乘坐英国轮船,而应以美国、德国轮船为首选,因为这两国对华态度最明确,也最先表示愿意承认共和政府,与共和军方面的关系也比较融洽。
“两位可以相信我,我能够为你们弄到担保信,反正我也要去武汉,不如一同去吧,至少路上可以聊天。”莫理循的热情态度有些过头。
谢缵泰和冯如犹豫起来,正盘算着是否接受这个洋人记者的邀请时,却听见街面上传来几声尖叫,寻声望去,看见刚才那支游行队伍正向这边溃散。
没错,就是溃散,因为紧跟着他们身后的,是一群手持大棒的北洋军士兵,一边跑还一边挥舞大棒,向那些青年的脑袋和肩膀招呼,被击中的人无不是头破血流、抱头逃窜。当然,还是有些硬骨头的,一些青年拿起路边的石头、板凳与士兵殴斗,不过毕竟势单力薄,仅支撑了片刻工夫就被打散。
被打散的青年顺着街道仓皇逃遁,沿途到处都是被打倒的人和散落的传单,至于那几幅标语则早就不知去向,街边的小商贩也纷纷收拾小摊,作鸟兽散,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饮食一条街顿时变得面目全非,满地狼籍。
“自如,快走!棍棒不长眼!”
谢缵泰也慌了神,不等青年们败退过来,一拉冯如就要逃走,但没等两人挪动脚步,就见街道另一头奔过来数十名身穿军装的壮汉,迎着那群溃散的青年冲了过去,不少人的手里还提着板凳、砖头。
谢缵泰与冯如不敢乱逃了,只好紧挨着街边,与香港技工们躲在小吃摊后,紧张的注视着这场惨烈的夹击作战,好在身边站着个洋人,倒是可以做个挡箭牌。
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那伙新赶来的军人并不是去殴打青年的,而是迎着那帮追打青年的北洋士兵冲了上去,几声呵斥,两伙军人便战在一起,现场顿时砖头纷飞,惨叫连连,杀得是天昏地暗,分不清敌我。
两个头破血流的青年相互扶持着走到小吃摊边坐下,其中一人撕下身上那件长袍的下摆,扯了些布条下来,为另一人裹伤。站在一旁的谢缵泰和冯如见状,也走了过去,帮助那两个青年包扎,关切的问了几句,这才得知,两人都是从北方南下的学生,被人鼓动参加了游行,却遭到北洋军士兵的殴打。
青年们游行是有原因的,由“蕲州惨案”所引发的中日交涉虽然还未结束,但一些传闻却已闹得沸沸扬扬,据说日本以军舰遭到攻击为由提出一个《东三省善后各案细约》,逼着袁世凯签署,这个条约一旦签署,日本不仅将攫取东北地区大量矿产,而且还将取得南满地区铁路的专营权,将其在日俄战争中强占的抚顺、烟台煤矿变成日商产业,除此之外,日本还将在奉天、长春等地取得驻扎更多军队的权力,加上原有的南满铁路护路队和“关东州”的那支关东军守备队,东北地区的日军总兵力将远远超过当地的中国驻军。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各方宪政代表齐往京津请愿,但没等他们得到袁政府的答复,又一个内幕被租界的外文报纸披露:一旦袁世凯签署条约,日本正金银行将秘密贷款百万英镑给北洋集团!
民间的愤怒情绪就此被引爆,青年们开始走上街头,表达不满情绪,北方有北洋军弹压地面,暂时还是风平浪静,但南方的青年学生们却组织起来,在各地举行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南京由于是北洋势力主导,因此学生们直到今天才组织起来,上街抗议,不想遭到北洋军队殴打。
听着那两个青年的讲述,站在路边看了片刻,谢缵泰和冯如才明白过来,细看军装,原来那两帮正在互殴的军人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不过那些与北洋军殴斗的军人到底属于哪支部队,他们暂时还分辨不出,但显然不是北洋军。南京虽然是北洋军攻克的,但光复之后,浙江、福建等地的革命军也开到城里,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同盟会和光复会的嫡系,绝非袁世凯可以轻易拉拢的。
莫理循一直站在两人身边,看了好半天,才说道:“我明白了!这两伙军人的立场显然是不同的!那支部队的士兵不是北洋军官可以指挥的。”
谢缵泰白了他一眼,暗笑这洋人反应慢,不过也不能全怪洋人,要怪就怪洋人不了解中国,现在南北虽然在共和制度上取得一致意见,宪法也已公布,但是南北双方的军队却还是各自为政,互不统属,袁世凯虽想统一军政,但无奈有心无力,只好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临时大总统”变成正式大总统再说,只是却苦了百姓,不知道那些统治着自己家乡的“司令”、“都督”到底是不是冒牌货。
一句话以概括:南北之争远未结束。
第236章 厚此薄彼(上)
虽然谢缵泰无心搀和到南北之争中去,不过眼前的形势谢缵泰是看明白了,这南京可比上海、武汉乱多了,在这里多呆一天,那些千里迢迢从美国买回来的机器设备就多一分危险,所以在与冯如小声商量了几句之后,两人决定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莫先生,刚才你的建议很不错,如果英国军舰能够尽快去武汉的话,我们可以与您一起走,不过,那些机器和飞机必须以您的名义装船。”谢缵泰对莫理循说道。
莫理循笑着满口答应,而且开出了条件:“两位是飞机专家,而且要去武汉,现在共和军十分重视飞机,如果去了武汉,他们一定会买下你们的飞机,甚至可能雇佣你们为他们服务!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两位能够将我引见给共和军的相关官员,我打算做一个专访。不知两位愿不愿意?”
谢缵泰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不就是一个采访嘛,大不了直接把这洋人带到共和军的时政宣讲委员会就是,在那里,他想怎么采访就怎么采访。
几人在路边做着交易,不远处的地方却仍在混战。
双方的军人混战一团,那些溃散的青年见状,一些有胆气的就停下脚步,从街边抄起趁手的家伙,扭头加入战团,场面越来越混乱,不时有人倒下,没倒的人一边打一边骂,南腔北调,谁也不知道对方在骂什么。
“啪!”
“啪!”
两声清脆的枪响,总算是结束了街上的混乱局面,殴斗的人渐渐停下,向那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军官正站在路边的一张桌子上,左手提着个皮包,右手高举过头,手里的一把左轮手枪还在冒着青烟。
刚才那两枪就是这个军官放的,而此刻,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十几个同样打扮的军官,也都没有系武装带,似乎是在外出闲逛,从军装看,他们显然也不是北洋军。
“都给我住手!中国人打中国人,难道内战还没打够么?一言不合就棍棒相向,与土匪又有何区别?”
那军官举着手枪,高声喊了几句,然后跳下桌子,将手里的皮包交给身后一名军官,将手枪放回枪套,大步流星向那殴斗现场走了过去。
“是熊副司令!”
“熊司令!熊司令来了!”
……
那后赶来的一伙军人中走出几人,扔了手里的武器,冲过去将那青年军官截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倒起苦水,将委屈和愤懑尽情倾诉,那些游行的青年也围了过去,众人也是七嘴八舌。
“袁世凯要裁军,为啥不裁北洋军?就光裁咱们南方革命军?”
“好歹咱们也是为革命出过力的,他袁世凯咋就敢卸磨杀驴?围攻江宁的时候,咱们也是开过枪开过炮的。咱们出来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当了这么多年的兵,除了会扛枪打仗,什么手艺也没有,裁军又不给遣散饷,离开军队咱们就要饿死,不想饿死的就只能去做土匪了。”
“咱们又不是那些会党,好歹咱们也是福建、浙江的新军,便是要裁军,也该先裁那些会党和绿林才是,就说那苏北盐枭徐宝山,他就是土匪出身,怎么不裁他的兵,反而封他做了镇守使?咱们革命元勋却被裁得一干二净,连官带兵都赶出营去。袁世凯如此行事,如何叫人心服口服?”
“袁世凯的算盘咱们都知道,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