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希龄发愁是有原因的,现在的民国中枢政府可以说是一贫如洗,由于各省截留地方税款,而且局势动荡不宁,人心不靖,这财政的开源就谈不上,而前段日子由于战争的关系,军费开支浩大,现在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了,可是地方匪患加重,剿匪需要军费,军队的整顿改编也需要军费,于是这中枢财政的节流也是谈不上,坐吃山空,熊希龄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偏偏这个时候,民国大总统还要大肆兴办实业,搞什么“四年工业发展计划”,建工厂、修铁路、派留学生、煤矿铁矿……这些事情没有一样不需要财政的支撑,熊希龄没法不愁,本想甩手不干,可是赵北极力挽留,所以熊总长的辞呈到底还是没递上去。
说起来,现在中枢财政如此拮据,也是当初这个赵大总统的缘故,去年中日“蕲州事变”,赵北以此为借口悍然截留了地方税款,不再向中枢缴款,如此一来,各省实力派也是有样学样,赵总司令不缴款给中枢,那么,广东、福建、四川、湖南也都不向中枢缴款,将那本就杯水车薪的地方税款给砍得七零八落,至于这些税款中到底有多少用在了地方百姓身上,却也只有天知地知、都督司令自己知晓了。
现在赵北入主中枢,做了民国大总统,他自然也不好意思继续把湖北、四川、湖南、贵州这些省份的地方税款当成是联合阵线的私房钱,他必须做出表率,把截留的税款交给中枢,补贴中枢财政。
赵总司令做出表率,其它各省的实力派也不得不先后表态,要把地方税款上交中枢,但是问题在于,这些人都是嘴皮子工夫,多数人仍在观望,安徽都督姜桂题、广东都督张人骏就是这帮地头蛇的风向标,也就河南都督赵倜、江西都督阎锡山说到做到,将截留的税款上交给了中枢,不过这两位不具有代表性,阎锡山本来就是赵北扶持起来的,赵北的话他不敢不听,至于赵倜,他的河南地盘现在实际上已经被联合阵线接管,他的“河南都督”只是一个空头衔而已,现在,这位河南都督正率麾下部队在江苏北部一带做着谋划,跟江苏都督徐宝山、安徽都督姜桂题勾心斗角,都想把徐州那一块地盘据为己有,所以,江苏的地方税款一毛钱都没有上交中枢财政,中枢要想完全整理地方财政,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奋斗,就看赵大总统如何收服那帮地头蛇了。
这就是财政总长熊希龄现在面对的困难局面,对于这个局面,熊希龄是束手无策,他能够想出来的唯一应急手段就是借款,向外国财团、银行进行国际借款。
所以,此次前往总统府拜会大总统,汇报财政整理工作是熊希龄的次要目的,而他的主要目的正是这个国际借款问题,自从赵北担任民国大总统之后,德国政府对民国中枢政府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冷漠变为“热情”,因此,从理论上来讲,向德国借款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且,考虑到现在两国中枢政府之间的密切关系,这笔国际借款的附加条件可能比较容易让国民接受,熊希龄也就不大可能遭到政敌和舆论界的攻击。
除了德国之外,美国财团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债主,美国与德国已经在对华铁路投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美国财团和德国财团也组建了一个“美德银行团”,专门负责对华铁路投资事宜,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中国铁路建设资金匮乏的问题,而且,在美德联合银行团的实际行动面前,英国、法国也加快了关于铁路投资问题的对华谈判,所以,熊希龄对铁路发展计划的资金问题倒是不怎么担心,只要中枢政府能够在这个问题上灵活对待的话,中国的铁路建设步伐将加快。
现在熊希龄最担心的是工业发展资金问题,再有就是国防经费问题,按说在目前这种财政状况之下最好的选择是裁减军队,但是由于赵北固执的坚持保持目前军事力量的规模,所以这个裁军的建议没有被中枢政府采纳,看起来,仅仅向外国财团借款是不够的,还有必要继续发行公债,将国内的游资集中起来,但这也不太容易,受到赵北扶持、鼓励工商业发展政策的影响,中国的商人和实业家已开始了实业投资,他们肯不肯将手里的资金拿出来购买公债,这也要打一个问号。
“风雨飘摇,国事多艰啊。”
熊希龄叹了口气,伸手挑起窗帘,向车窗外头望去,发现一辆同样挂着五色旗的四轮马车正与他的这辆四轮马车并列前行,不过车上也没有任何徽记,而且车窗上的窗帘也放了下去,却不知道里头的乘客是谁。
两辆马车的车夫似乎有意比赛速度,谁也不肯落在后头,于是,这西长安街上展开了一场马车竞赛,让这冷冷清清的大街变得稍微热闹了一些。
但是马车的速度毕竟有限,很快,一辆美国造小汽车鸣着喇叭从后头超了过去,将两辆马车甩在了后头。
熊希龄在那辆小汽车路过马车边的时候看了几眼,两车距离很近,他一眼就看清楚了那辆汽车上的其中一名乘客,却正是赵北以前的卫队长田劲夫,田上校的身边还坐着一人,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洋装笔挺,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而且也向马车望了一眼,熊希龄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却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青年了。
田劲夫是赵北跟前的红人,虽然只是军事情报局的局长,可是手里的权力却炙手可热,不过军事情报局直属于总统府,是一个颇为神秘的部门,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熊希龄也不清楚,只知道或许与军事有关。
那辆美国造小汽车超过马车的时候,另外那辆马车的乘客也将窗帘挑起望了眼汽车,这时,熊希龄才得以看清,那辆马车里的乘客是交通银行总办梁士诒,对方也看见了熊希龄,冲他微笑点头,然后放下窗帘,片刻之后,他的那辆马车减慢了速度,跟在了熊希龄马车的后头。
“梁翼夫什么时候回北京的?”
熊希龄有些诧异,前段日子梁士诒一直在上海与比利时财团谈判京汉铁路赎回的事情,徐世昌下野之后,梁士诒就倒向了联合阵线,而且还以个人名义拍发过通电,祝贺赵北就任民国大总统,而赵大总统显然也投桃报李,不仅让梁士诒继续主持交通银行的事情,而且还委任他为总统府高级参议,算是将他拉进了中枢权力的圈里。
现在京汉铁路的谈判基本上结束了,由于美国和德国财团的插手,比利时财团终于同意将京汉铁路的管理权交还中国,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条铁路必须交由私人财团控制,而交通银行不是私人银行,只能另外组建一个京汉铁路公司。
谈判结束之后,梁士诒并没有急着回京复命,而是在上海与武汉之间奔走,至于在忙些什么,熊希龄却是不清楚了。
看梁士诒马车前进的方向,他似乎也准备去总统府,熊希龄决定到了地方就将梁士诒拉住,好好问一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总统府前,熊希龄下了车一看,不由很是惊讶,却见总统府前的大街两边停满了马车,基本上都是政府车辆。
“秉三兄,这要是搁前清时候,可不就是大朝仪么。”
梁士诒走了过来,站在熊希龄身边,抬起手向那些马车指了指,调侃了一句。
熊希龄也是苦笑,说道:“还别说,财政部、工商部、铁道部、重工业部……除了教育部、农林部那几个冷衙门之外,各部司员基本上都到齐了,就差站一位点卯官点卯了。”
两人站在马车前打了几句哈哈,很快言归正传。
熊希龄问道:“翼夫,前段日子你在忙什么呢?京汉路赎回之后,他不马上回京复命,在武汉折腾什么呢?”
梁士诒微笑着说道:“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盐政整顿的事情,现在川盐已经整顿完毕,那个盐业托拉斯马上就要成立,总统命我主持此事,将来,不仅井盐要托拉斯化,海盐也要托拉斯化,过去落在盐商口袋里的盐业利润以后就收归中枢财政了,以后啊,这交通银行恐怕就要改成盐业银行了。”
“盐业银行?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啊?不是说要改成‘中央银行’么?”熊希龄有些奇怪。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个邹廷弼不肯将他的中华金融联合银行跟交通银行合并,说交通银行亏空太大,他怕被拖垮,所以啊,交通银行的窟窿得由交通银行补上,指望别人不行。”
梁士诒摇头苦笑,熊希龄也是唏嘘不已,交通银行的亏空是北洋军啃的,实际上那家银行已经资不抵债了,跟民国财政部一样,基本上是靠借债过日子,按照熊希龄的意思,交通银行不如就此宣布破产算了,可是梁士诒不同意,赵北也不同意,确实,现在局势微妙,交通银行一旦在这个时候宣布倒闭,损害的可不仅仅只是储户的利益,整个中枢的权威都会受到影响。
作为一国元首,许多时候需要考虑的不仅仅只有经济利益,还有政治利益,所以,交通银行就不再管理铁路事业了,转而经营盐业。
“这么说,以后的政府盐款就存在你的银行里了?”熊希龄若有所思。
梁士诒当然知道熊总长打得是什么主意,于是急忙摇头,说道:“秉三兄,你千万别打我的银行的主意,盐款虽然存在我的银行里,可是谁也不敢乱动的,那是专款。我也不瞒你,以后不仅盐款要存在盐业银行,就连海关税款也要改存在盐业银行里。”
“哦?关税也存盐业银行?英国人同意?”
熊希龄确实非常惊讶,清廷向来利用关税作为国际借款的抵押物,“戊申革命”爆发之后,英国、法国借口中国局势动荡,为了“保护债权人利益”,擅自决定将其控制下的海关所征收的关税款项转存于汇丰、德华、道胜三家外国银行,还美其名曰“代为保管”,而这其中所产生的利息也归三家外国银行所有,明明是中国吃了亏,可是北洋政府却反而感到庆幸,原因很简单,由洋人“保管”海关税收可以避免海关税款被地方实力派截留,这扣除外债本息之后的“关余”好歹能落进北洋腰包。
但是现在,梁士诒的意思显然表明,在这个“代为保管海关税款”的事情上,赵北又一次赢得了胜利,英国人又一次退让了。
“其实我也纳闷着呢,英国人咋就这么好说话?听说英国公使还答应在海关里用华员取代洋员,只要总税务司还是英国人担任,英国人就不干涉海关的人事调动和任免。”梁士诒也是感慨。
海关人事的事情熊希龄比梁士诒清楚,也正因此,他才比梁士诒更为奇怪,他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北进一步英国人就退一步,好象英国政府有什么把柄落在赵北手里一样。
没等熊希龄想明白这个问题,梁士诒突然拉了他一把。
“瞧见没有?就咱们俩还站在这里唠嗑呢。咱们也别愣着了,赶紧去见总统吧,今天他叫我们过去,只怕就是为了这个财政问题。”
第428章 财政问题(下)
熊希龄和梁士诒一前一后赶去总统府前的侍从室接待处,拿出公文,值班的机要员急忙摇通总统府侍从室电话,片刻之后,一辆美国福特轿车从总统府里开到门口,开车的司机熊希龄不认识,但是那押车的军官他却认识,正是现在的总统卫队队长秦四虎。
“二位,总统都等了你们好半天了,赶紧上车,我带你们去见总统。”
秦四虎走下车,冲着熊希龄和梁士诒嚷嚷两声,然后提起两人的公文包,放在了车上。
熊希龄和梁士诒一前一后的上了汽车,熊希龄问了一句:“公府前马车众多,今日总统可是在召集各部开会?”
秦四虎上了车,摇头说道:“不是开会,是安排各部工作。二位,坐稳了,咱们这车可开得快。”
话音未落,那司机已启动了汽车,向总统府核心地区驶去,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警戒措施比之袁世凯当政时还要加强了几分。
熊希龄和梁士诒不敢问东问西,坐在车上各自琢磨着心思,不过很快,另一辆汽车迎面驶来,与他们乘坐的这辆轿车擦肩而过,而那开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北以前的卫队长田劲夫田上校,车上只有一个乘客,正是熊希龄在来的路上看见的那个洋装笔挺的青年,当时他就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熊希龄没问,但是梁士诒却向坐在前排的秦四虎问了一声。
“秦队长,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坐在田上校那辆车上的人是汪兆铭吧?刚才我们在路上看见他们过来,现在又瞧见他们出去,倒是来去匆匆。”
秦四虎扭头瞧了一眼那辆远去的汽车,然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听梁士诒这么一问,熊希龄想起来了,没错,那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青年就是汪兆铭,同盟会高级干部,而且据说是同盟会领袖孙先生的得意门徒,更是同盟会的笔杆子,此人笔名“精卫”,取得就是“精卫填海,矢志不渝”的意思。
熊希龄上次去上海办理公债发行事务的时候曾见过汪兆铭一面,不过当时此人只是宋教仁的一名随员,引见的时候是混在一帮同盟会干部里头,丝毫也没引起熊希龄的注意,所以他只是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
能够出入总统府的人可没有多少,汪兆铭竟然能够跟着田劲夫在总统府进进出出,这确实让熊希龄很是奇怪,于是小声询问梁士诒。
梁士诒因为前段日子谈判京汉铁路赎回交涉时与外交总长唐绍仪来往密切,而唐绍仪也是一名同盟会正式会员,梁士诒也正是通过这个关系才得以认识汪兆铭,对于这个人,唐绍仪有些看不起,用唐总长的话来讲,这个人就是“朝三暮四、一心钻营”之徒。
联合阵线成立之后,汪兆铭表现颇为活跃,不仅积极办理党务,而且也对赵北巴结得很勤,但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赵北对此人一直比较冷漠,因此,此人就转而巴结联合阵线的二号人物宋教仁,宋教仁遇刺身亡之后,汪兆铭没了靠山,前段日子很是落魄,至于他是怎么又巴结上了田劲夫田上校,梁士诒却是不清楚了。
汪兆铭毕竟只是一个小人物,这个时代,像这样四处钻营的小人物随处可见,熊希龄这样的大人物自然没有太多兴趣,只是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关心,而且,这时汽车也抵达了居仁堂,并在台阶边停了下来。
秦四虎提起熊希龄和梁士诒的公文包,领着两人走进居仁堂,进了一间小会议室,熊希龄和梁士诒这才发现会议室里还坐着几人,除了民国大总统赵北之外,另外两人都是陌生面孔。
“你们来得正好!来,来,坐,坐。四虎,上茶。”
赵北站起身,指了指身边的两张沙发,熊希龄和梁士诒急忙行礼,然后大大方方的落座,向坐在对面那两名客人望去,确实都是陌生人。
“这位是民国财政总长熊希龄先生,字秉三,那位是民国交通银行总办梁士诒先生,字翼夫。这两位都是四川过来的贵客,这位是范锐先生,字旭东,以字行,那位是秦宏文先生,字秀举,他们都是实业家,也是现在中国不多的化学专家。”
赵北亲自为双方引见,自是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熊希龄和梁士诒这才恍然大悟,现在总统正在大肆提倡兴办实业,与国民中那些抱着“实业救国”理想的人不谋而合,难怪会在总统府看见两位化学专家。
“范旭东?教育部次长范静生可是你的兄长?要么你就是与范静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