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信,黎元洪匆匆扫了几眼,眉头往上一挑,神情颇似为难。
这是一封人情信,张副总统在信里替一位江苏同乡说情,请黎元洪从中斡旋,尽量走走总统的路子,减轻对那位江苏同乡的处罚。
事情是由去年开始的“国民田产调查案”引起的,根据去年国会部分议员提出的议案,从去年年初开始,一场全国范围的土地占有情况大调查由华南、华中地区开始,并迅速向全国蔓延,根据中枢政府颁布的相关法令,所有国民都有义务配合中枢实施这次全国土地占有情况大调查,在调查过程中,严禁弄虚作假,严禁官商勾结,一旦有人破坏这个调查工作,一律视为藐视法律,将遭到严厉惩处。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农业社会,作为财富的主要创造工具,土地直接关系到整个社会的结构,以及统治集团的利益,历朝历代,也都非常重视这个土地兼并问题,这既是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也是出于中枢财政收入的需要,土地兼并越是激烈,拥有土地的大地主就越是要隐瞒所拥有的土地数目,而在古代,大地主往往同时也是担任朝廷职务的缙绅,权势与财势结合起来,这就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它将从内部腐蚀掉任何王朝的根基,而王朝衰落的起因往往就是这个田赋减少问题,在农业社会,田赋永远是财政收入的大头,为了维持王朝统治,历史上的多数王朝都曾对土地占有问题进行过不同程度的干预,但是像现在这样进行如此严格的土地占有情况调查,以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问题不仅仅在于国会和中枢政府态度坚决,更重要的是技术的进步,此次中枢政府派员对各省土地占有情况进行调查,依靠的不仅仅是地方官员和乡村基层组织,更重要的是动用了航空兵力量,通过飞机进行空中照相,虽然不是非常准确,但是可以大致的估算出某地农业耕地的总面积,然后根据这个总面积与地方政府报上来的数目进行核对,如此一来,地方官员如果想欺瞒中枢政府,无异于自讨苦吃,调查行动展开已有一年时间,因为这件事而落马的地方官员已有数百人,其中不少人还遭到了法律的严惩,一时之间,官场人物人人自危,多数人是不敢再弄虚作假了,但是难保少数人执迷不悟。
显然,张謇的这位同乡就是执迷不悟的那一类人中的一位,那个江苏商人不仅勾结地方官员篡改地契,而且还将名下的地产分散,在名义上转移给了自己的那帮亲戚和族人,如此一来,他不仅每年可以偷逃田赋数万元,而且还起到了示范作用,当地不少大地主都有样学样,如此这般的化整为零,将大地产分割成小块地产,以偷逃田赋,严重损害了地方以及中枢的财政收入。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新鲜,早在几年前,《小农田赋蠲免法》颁布实施以来,地主分割土地偷逃田赋的行为已很普遍,中枢不是不知道,也对此偷漏税款行为进行过打击,但是考虑到国内的形势,中枢的惩戒手段还是比较温和,最多罚款了事,但是现在,随着中枢政府对地方控制力度的加强,中枢不再对这种“犯罪行为”姑息迁就,一旦查明情况,对于那些性质恶劣的案件一律采取刑事惩处的办法,除了罚款,还必须坐牢,从去年到现在,因为这个土地占有情况调查案而坐牢的大地主已有上百人。
现在不比过去,现在东三省移民正在热火朝天,地主提高田租,佃户如果承担不起田租,大不了干脆一走了之,去闯关东,如此一来,地主的土地有可能面临抛荒,但是,这个田赋却不可能因为土地抛荒而不征,这就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好的,许多中小地主开始模仿美国农场,购买现代化农业机械,雇佣农业工人,进行现代化的农业生产,对于这种正在主动转型的土地拥有者,中枢持支持立场,甚至可以为其提供购买农机的贷款,但是并不是所有地主都愿意这么干,作为土地抛荒的那个坏的结果,一些地主选择了投机取巧,而分割名下田产正是主要选择之一,这些田产分割出去,并不代表就不收田租了,依靠那个比较顽固的宗族统治秩序,地主们依旧可以从“田主”手中收取田租,这种办法虽然不是万无一失,这几年里,关于“霸占族中田产”的官司诉讼不断,许多地主确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是对于麻木的佃户而言,只要田租可以降下去,他们倒是不介意为地主打打掩护,做做名义上的“田主”,虽然在锄社的帮助下,越来越多的佃户开始选择做真正的土地的主人,但是这还不够,必须让那帮地主明白,谁才是游戏规则的制订者。
对于那些选择投机取巧的地主,中枢过去是罚款了事,但是现在,如果案情严重,就不是交几个钱就能逃脱惩罚的了,某些冥顽不灵的地主必须坐牢,以儆效尤。
坐不坐牢,有一根“红线”,土地一千亩以下,罪名就是“逃税”,每亩罚款五华元,而如果这个土地数目达到了一千亩以上,那么,就是“藐视法律”,除了罚款,还得坐牢,如果隐瞒土地的数目超过一万亩,那么这碗牢饭得吃上至少五年,而张副总统那位江苏同乡总共拥有土地两万余亩,显然,一旦这个案子结案,监狱里又要为“逃税地主”多准备一只饭碗了,而且,按照法律规定,这位地主老爷的这碗牢饭得捧上十年。
可是那人毕竟是副总统张謇的同乡,而且还是远亲,张副总统不能见死不救,更不愿被“乡亲”指着脊梁骂,所以,他决定请黎元洪从中斡旋,想跟总统做笔交易,让那名同乡将名下的田产捐出一半,交给地方政府处理,作为交换条件,总统跟司法部打声招呼,让司法部高抬贵手,放那商人一马这对总统而言是举手之劳,司法部就是总统冲在前头的打手,这一点,黎元洪看得明白,张謇也同样不糊涂。
但是黎元洪肯不肯帮忙呢?张副总统心里完全没有底,因为他也明白一个“杀鸡儆猴”的道理,此次全国田产大调查,中枢和总统是下了决心的,这既是为了维持中枢的权威,更是为了进一步拉拢地方政府,一旦调查结束,中枢政府将把所有的田赋收入转归“地方税”,也就是说,以后,这田赋就归地方政府支配了,如此一来,即使中枢舍得这块肥肉,地方政府恐怕也舍不得这块肥肉。
为了打动黎议长,张副总统在这封信里信誓旦旦的保证,一旦事情办妥,他可以立即动员江苏财团,为黎议长和汉纳根先生合办的那座煤矿注资,将其变成华北地区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而且,如果资金充裕的话,江苏财团也有兴趣与黎议长的实业界朋友们合作创办一座大型钢铁厂。
必须承认,这个条件很有诱惑力,黎元洪甚至一度动了心思,不过经过认真考虑之后,他还是回绝了张謇的委托。
“请转告张副总统,我身为国会议长,不便干涉司法事务,如果张副总统确实不忍见同乡身受囹圄之苦,那么,张副总统完全可以直接去找总统商议此事。现在总统最关心的其实就是这个土地问题,我们联合阵线现在也在关注这个问题,如果人人都像那些奸商地主一样,都在偷逃田赋的话,那么国家财政收入从何而出呢?虽然现在工业发展了,可是中枢每年补贴给工业的财政也是一个大数目,如果连田赋也弄虚作假,中枢财政岂非要喝西北风了?”
黎元洪这段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他的真实心思却只有他自己明白。作为联合阵线的高层人物,黎元洪是从一开始就跟着赵北走到现在的,对于赵北的心思,他多多少少可以抓住一些蛛丝马迹,他知道,赵北很久以前就在提“耕者有其田”的口号,虽然许多人都将这个口号看作是与同盟会的那个“平均地权”是类似的夸夸其谈,但是黎元洪可不这么看,通过种种迹象分析,他认为赵北迟早会将“耕者有其田”由一个空洞的口号变为一个激烈的革命行动,所以,黎元洪很聪明的将自己的钱投入到了工业建设中,而不是用来购买土地,而且他还一再告诫亲属,让他们也将多余的钱投入到实业建设中去,而不要去做什么地主。
这次“国民田产调查案”证实了黎元洪的推测,总统先生果然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这个土地问题,他已经耐心的等待了很长时间,他并不急于求成,他是在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步的将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商人和地主逼上一个岔道,这个岔道有两条路,一条写着“大地主”,这是条死路,另一条写着“实业家”,这是条活路,就看对方怎么选择了。
黎元洪绝不认为这个“国民田产调查案”是总统解决土地问题的唯一手段,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总统肯定还留有后招,至于是什么,他暂时推测不出,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关于土地的问题,他就必须越是要撇清自己,不能搀和,更不能和总统顶着干,那样不利于自己的仕途发展,没有了仕途,谁还会来主动与他合作创办实业呢?
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问题。
第592章 司马昭之心
黎元洪不肯帮忙,周学熙倒是不觉得意外,作为一个官场老手,他很清楚黎元洪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看来,黎元洪虽然在政府中占据高位,但是就其才能而言,这个人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庸碌之辈罢了,如果不是赵北提携他,他黎某人现在什么也不是,至于什么“商界奇才”,更是一个笑话,没有国会参议院议长的这个身份,他恐怕连杂货店都办不起来。
不过作为张謇派来的邮差兼说客,周学熙还是很好的扮演了自己的角色,黎元洪回绝了张副总统的委托之后,周学熙淡淡一笑,说出番道理来。
“黎议长所言不错,司法之独立,这是宪政制度之要求。但是自古以来,我国法律讲究一个‘天理、国法、人情’,现在我国刚刚确立宪政国体,不可贸然照搬外国法律,所以,在周某看来,这个‘人情’还是应该讲一讲的,特殊之情况,特殊之办理。我来之前,副总统说了,他同乡那件案子目前尚未移交法院,如果就在地方办理,自可酌情处理,而不至于将牢底坐穿,再说了,那人既然愿意认罚,交出一半田产,这已可起到震慑群小的作用,何必将人逼上绝路呢?另外,那人当初分割田产,固然有偷逃田赋的用意,但是未必没有周济族人的好心啊,当地的田租可是就此降了差不多两成啊。”
“周老弟,你这话看似有道理,可是却是歪理。我国法律已落后太远,自然应该奋起直追,‘天理、国法、人情’,这个说法本身就有问题,何为天理?何为人情?那都是人治,不是法治,现在我们既然宣传法治,自然不好食言而肥。再说了,总统这几年一直在强调这个‘法律就是一切’,‘法律没有人情味’,周老弟,你也常往司法部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黎元洪一本正经的反驳着周学熙的歪理,不过说句实话,他对这个“法律没有人情味”也是不怎么感冒的,不过既然总统这样说,他也就跟着喊喊罢了,真要是总统夫人犯了法,或者总统那位大舅子犯了法,黎元洪不信总统真的会坐视不理,中国人,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会因为几句口号而改变这个社会的运行法则。
周学熙当然不会真的跟黎元洪这么计较下去,既然对方态度坚决,他也就适时结束了自己的角色,然后,他转入了另一个话题,而这个话题才是张謇派他过来的真正用意。
“黎议长,既然你无能为力,那么,此事也就只能作罢了。不过,另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今年入秋之后,总统选举和国会选举就要举行,目前已有几位独立候选人提出参选申请,国会正在审核,按照宪法规定,这个审核期到入秋之前为止,可是现在,为何总统尚未提出参选申请呢?联合阵线似乎也没有提出总统候选人。”
黎元洪淡淡一笑,说道:“周老弟,你这可是问住我了。实不相瞒,关于此事,我也问过总统,可是总统只是说‘等等看’,既然总统自己都不操心,咱们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周学熙惊讶道:“总统自己不操心?此话从何讲起呢?难道总统不打算连选连任了?现在总统威望无人可及,如果他宣布参加下届总统竞选的话,连任的可能是很大的。现在我国已确立共和制度,不像过去,皇帝一做就是几十年,现在的总统任期是五年,这个中枢政策的延续性就显得非常重要了,现在我国工业、商业都在快速发展,这与总统的勤奋和才干息息相关,这种时候,如果换一个人做总统,谁能保证国家还能维持稳定发展呢?”
黎元洪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周学熙是张謇的知交好友,也是国民同盟的重要成员,这个人一向与联合阵线分歧严重,对于那位赵大总统更是阳奉阴违,这样一个人,塞进工商部做次长,完全是出于平衡的需要,也是为了团结那帮君宪派阔佬,这一点周学熙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对联合阵线有什么感激之情,可是现在,听他这话里头的意思,他竟然希望总统连选连任,这未免有些奇怪。
“周老弟,听你意思,如果总统宣布参加下届总统竞选,你是支持的?”
出于谨慎,黎元洪问了一句,看看对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跟国民同盟在国会里明争暗斗了差不多五年时间,他很清楚对方都是些什么人,作为一个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的政客,他明白,如果不是总统在给他和汤化龙撑腰的话,他们这两个“总统走狗”早就滚蛋了,哪里能坚持到现在?现在黎元洪正信心满满的打算参加下届国会议员选举,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踩进什么陷阱里去,而且考虑到靠山不能倒,如果对方真的打算设个什么陷阱请总统先生和联合阵线入瓮的话,他有必要先试探一下对方的火力。
“那是自然,对于总统,我现在是心服口服,过去,我确实小视了总统,认为他太年轻,没有阅历,对外政策也过于卤莽,可是现在,我却对他佩服之至,如果赵振华宣布参加此次总统选举,我肯定投他一票。”
周学熙很诚恳的亮明了他的立场,不过同时,他也谨慎的处理着措辞。实际上,赵北迟迟不向国会递交总统竞选申请表,这一举动完全打乱了国民同盟原本制订的应对方案,按照国民同盟的那个方案,如果赵北宣布参加竞选的话,他们将主动退出总统竞选,而将主要火力放到国会议员竞选上,因为他们知道,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在威望上都是远远比不上赵北的,虽然由于“国民田产调查案”,部分有产者对总统有意见,但是这不能改变最基本的力量对比,与其去竞争总统的位子,还不如去占领国会,好歹在国会议员竞争上,不见得国民同盟就比联合阵线差了,而且,由于联合阵线从前年开始整顿内部,国会议员里出现了明显的势力分化,几个小党派现在正酝酿着组建大党的事情,一旦完成势力整合,那么,国会里完全可能上演一幕三国演义的好戏,国民同盟肯定能浑水摸鱼,壮大势力,未必不能拥有国会议席的多数,只要占领了国会,即使不能与总统正面对抗,至少也能改变一下目前这种弱势局面。
但是现在,赵北迟迟不向国会递交总统竞选申请表,这让国民同盟的成员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如果赵北不想参加总统竞选的话,国民同盟似乎可以推举一名自己的候选人,到时候如果顺利当选,那么,国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