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耕春接过小册子翻了翻,这是一本扫盲教材,时政宣讲委员会编的,很适合给朱大牛这样的文盲用,不过他显然不打算亲自教这个白丁,于是笑了笑,说道:“我现在还在整理总司令编写的那些特种战训练教材,哪里有空教你识字?不过可以派给你两个老师。”
说完,向门外的卫兵喊了几句,那卫兵匆匆奔去,片刻之后带着两个士兵赶回。
那两个士兵在朱大牛跟前立正敬礼,柳耕春指着两人说道:“这两个新兵一个叫刘复基,一个叫蒋翊武,他们都是文化人,蒋翊武还上过湖南师范学堂,他们做你的文化教员比我更合适。”
“咋瞧着这么眼熟呢?”朱大牛拍了拍脑门。“想起来了!他俩昨天投军,可不会游泳,我没收他们当兵。参谋官,你从哪里把他们捡来的?”
这话说得很没礼貌,刘蒋二人虽然恼火,可没反驳,只是扭过头去望着柳参谋官。
“总司令批的条子,你不收也得收。昨天你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报到,总司令是他们的后台,我没那胆子不收。”柳耕春拿出两张纸条,冲着朱大牛晃了晃,却没往他面前递,反正这个文盲营长也看不懂。
朱大牛跨前一步,盯着面前这两个总司令特批的新兵,冷哼道:“不会游泳也还罢了,细皮嫩肉,这也能当兵?”
两人还是没说话,他们已经打听清楚这位营长的脾气了,你越是跟他顶撞,他越是要跟你死磕,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不行!我得找总司令去,把这俩少爷送回司令部去,总司令乐意收他们当兵,那就留在警卫营里好了,我的特战营不要。”朱大牛迈脚就往门外走。不怪朱营长挑剔,他的手下除了参谋之外无一不是身材魁梧的战士,伸手老茧,说话犯冲,刘蒋二人看上去斯斯文文,再加上不会游泳,确实很难让朱大牛满意。
刘蒋二人这才急了,齐向柳耕春使眼色。
柳耕春几步赶上,拉住朱大牛说道:“总得让他们试试吧?要说细皮嫩肉,总司令不比他俩人差,可还是把满清打得满地找牙,你就能保证他俩以后不能把皮磨糙?再说了,铁路不通,到司令部一去一回,至少几个钟点,总司令手令上叫咱们马上出发,哪里还容你去退新兵?刚把新兵给你派来,你就赶回去,往小了说这叫看不起人,往大了说这叫违抗军令,总司令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你别忘了那个邓刚。”
朱大牛只好调头走回,盯着两人说道:“要想留下也成,从现在起,你们就要学游泳,我做你们的师父。”
“现在?”刘蒋二人面面相觑,可后面那句话到底是咽了回去。
现在可是冬天!
“不干?”朱大牛将眼一瞪。
“干!”两人只好点头,没办法,为了反清革命,豁出去了!
“那好,你们现在去把小火车从站台上开出来,咱们挂上平板车就走。”朱大牛说道。
“可我们不会开火车。”两人完全没脾气了。
“不会开就学!亏你们还念过学堂!”朱大牛甩下句话,气哼哼的走出门去,显然忘记柳参谋官叫这俩人过来是来干什么的了。
“柳参谋官,这怎么办?我们真不会开火车。”两人只好再向柳耕春求计。
柳耕春戴好军帽,将那张还没看完的《费加罗报》叠了起来,向两人一本正经的说道:“别怕,那小火车有司机,你们就当司炉好了。朱营长就这臭脾气,最看不起旱鸭子,可又不敢不服从军令,但是呢,总司令又很器重他,所以啊,你们学不会开火车不要紧,可是如果学不会游泳,那还是去给总司令当警卫吧。”
第080章 信阳
北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将那原野笼罩。
相比前几日的大雪纷飞,这场雪已算不得什么了,倒有些像是报春的信使,瑞雪兆丰年,如果南边的仗不打到北边来的话,或许明年是个好年景。
这里是河南信阳,豫南汝宁府南部,汝宁府东边过去就是安徽,往西走是南阳府,南边则与湖北毗邻,由此即可看出汝宁府地理位置的特殊性。
作为汝宁府南部重镇,信阳是连接河南与湖北的重要通道,京汉铁路就从这里横贯南北。
信阳不过是个小镇,虽说自古是交通孔道,豫南繁华之地,商贩络绎于道,不过要说真正兴盛,却是京汉铁路通车以后,正所谓“火车一响,黄金万两”。
承平时信阳商贸繁荣,山西的票号、湖南的粮号、山陕的皮货号、京城的古玩号,甚至就连到这中州大地传播信仰的洋人教堂,都纷纷在信阳安插眼线,浮华张扬虽比不得九省通衢的汉口,但在这闭塞的豫南一带却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开化之区,京城里有的玩意这里都能看到,只是气派却远远不及了。
现在南边的湖北兴起了革命军,虽然还没打到河南境内,但信阳却已受到影响。
信阳现在是南征清军第二军总粮台,钦差大臣升允的行辕也设在这里,前几日升允的专列已到,将升允的幕僚属员运了过来,但升允本人尚未赶到,仍在开封城里督促河南巡抚筹集粮草辎重,由于清廷打的如意算盘是北路、东路齐头并进,与从四川过来的清军夹攻武汉,因此,信阳清军并未急着向南挺进,一边等待粮草运到,一边也等待着东路清军传来的消息。
这几日来,一列又一列满载军火辎重的火车驶进信阳车站,枪弹、军饷、军衣、号褂、军毯、电线,这些军用物资都是清廷费尽心思搜刮来的,不惟北方各省的军储为之一空,就连天津洋行的仓库也都空了,为了绞杀革命,清廷已使出全身解数。
为了不影响军列运输,所有向南的火车全部停开,火车票只能买到去北方的,而且北去的列车只装人不装货。
由于货车停运,一些来不及运走的货物就堆积在信阳火车站,谁也不知道信阳什么时候会变成战场,这些积压的货物必须在最短时间里抛售出去,以免变成交战双方的战利品。为了处理这些货物,货主、买办不得不就地抛售,大量物美价廉的商品立刻冲垮了信阳市场,日本的花布、美国的洋油、口外的皮货、广东的砂糖,一股脑的往市场上涌,得到消息的各地小贩也一窝蜂的往信阳闯,肩挑、车推、人背、驴驮,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示着这个时代中国商人的勤劳与投机……这战时的非常状态竟引起了一场商业空前繁荣的假象,称之为“最后的疯狂”也不为过。
与这些廉价商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粮价,这些天里,粮食的价格一日一抬,革命军每打一场胜仗,这价格就向上蹿上一下,去年、今年连续旱了两年,这豫南的粮价本就居高不下,现在更是火上浇油,不少地方的小户人家已经开始吃糠咽菜了,即使是大户人家也不敢多存粮食,与其存着粮食等饥民来吃大户,倒不如把粮食变现,带着银洋金条躲到租界去。
所有能走的人都想着走,所以,这比粮价还夸张的是火车票的价格,当初革命军刚杀到湖北的时候票价就开始上涨,现在更是一票难求,一方面是想走的人太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量南下的军列影响了京汉线交通,再加上滞留信阳车站的乘客,整个信阳到处都是唉声叹气的人,连神通广大的买办都弄不到车票,寻常百姓又该到哪里去买票呢?
前几天大雪纷飞,这信阳的路倒已随处可见,善堂、教会虽然挖了几个千人坑,可却赶不上气温下降的速度,县令已贴出布告,勒令各地保甲务必在最短时间里招募壮丁,赶到信阳挖坑埋尸,免得来年疾疫肆虐。
壮丁赶到信阳,不是挖完了坑就可以散去的,朝廷上谕里说了,各地要起团,所以,这些壮丁就是现成的团勇,将来若是战事不顺,革命军北上,这些人都要拿起刀枪尽忠勤王的。
络绎进城的壮丁、从车站赶到城里投宿的乘客、四里八乡来的小贩,再加上那从北边过来的朝廷官军,这小小的信阳县城竟被挤得水泄不通,各处旅馆、饭店都可以听见南腔北调的叫骂声,呆在城里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城门口站着全副武装的防军兵丁,无论进城出城,都要接受他们的检查和勒索,城门楼子上悬着一些人头,那都是革党嫌疑,谁敢对兵丁的搜身说半个“不”字,也得将头挂上去吹吹风。
风终于停了,雪却未停。
冒着雪,四个秀才打扮的青年从东城门进了城,四人都提着柳编箱,看上去像是要出门远行的样子,如今朝廷新政,各地的新式学堂起了不少,学子奔走于道也算这末世中难得的靓丽风景了。
只是这四人却不是普通的学子,他们确实都与新式学堂沾边,但除了这个背景之外,他们还拥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同盟会员。
虽说同盟会历年发动的起义均以失败告终,但影响却日甚一日,如同一块磁铁,将这个时代最进步的知识分子吸引过去,作为享有“华夏中州”之誉的河南,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同盟会的影子。
河南同盟会支部于两年前成立于日本东京,但省内的组织却是在今年刚刚建立的,虽然根基太浅,但从成立之初起就已确立了武装反清的目标,不过由于河南东西南北铁路已建,军队机动方便,考虑到豫中、豫东起事不易,河南同盟会决定将主要注意力放在豫西和陕南一带,策动那里的江湖会党和新旧军队。
“戊申革命”爆发后,共和军在赵北的率领下横扫江西、湖北,消息传到开封,河南同盟会大受鼓舞,再加上接到东京总部命令,于是决定在河南起义响应,不过由于在新军中没有根基,最后决定将主要力量派到豫西,策动会党、绿林武装起义。
考虑到各地革命离不开配合,河南同盟会同时也决定派人南下湖北,到武汉联络共和军,如果可能的话,从共和军控制的兵工厂取得武器支援,带回河南武装民军。
经过慎重考虑,暴式彬、刘粹轩、刘镇华、杨源懋被委以重任,不仅作为河南同盟会的代表、同时也作为同盟会总部的联络员赶往武汉,代表同盟会与共和军方面进行第一次正式会晤。
四人收拾行装,从开封乘火车,途经郑州南下信阳,原本打算由信阳赶往南方,但到了信阳,所乘火车被征用为军列,调头到北方运送军队去了,结果四人像其他乘客一样被赶下火车,在车站转悠了半天没找到可以利用的关系,只好赶去城里,杨源懋的一位同年在县衙做教谕,或许可以帮上忙。
到了县衙,那位同年带着壮丁去城外挖坑了,没碰上面,所以四人连衙门都进不去,只好留了名剌,在衙门对街找了间酒铺,选了张靠窗的桌子歇脚。
暴式彬点了酒,又点了几碟小菜,四人就着酒菜小声嘀咕,酒铺里人多嘴杂,不敢谈论机密的事,谈了几句后也就没了兴趣,各自闷头喝酒,却也品不出什么味道。
信阳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湖北战事方兴,不少原本在汉口做买卖的人纷纷乘车北返,有的人走得慢了些,赶上清廷调兵南下,也在信阳耽搁下来,这些日子火车票不好买,众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借酒浇愁,这酒喝多了,不免要多说些话,结果这小酒铺里格外热闹。
“我说,大兄弟,你是没见过那排炮打起来什么样,大冬天的轰隆隆的跟打雷一样,那炮弹出炮口是一个声音,落地又是一个声音,砸在房顶上是一个声音,在江底下炸开又是另一个声音,咱把耳朵塞上棉花也挡不住那炮声。幸亏我是机灵,革命军还在黄州的时候就把铺子贱卖了,好歹落了些银子,那些不舍得卖铺子的人就惨了,汉阳陷落,铺子想转也转不了,汉口一开仗,两边都是排炮,炮弹炸开就烧房子,半个汉口黑烟滚滚,那铺子是一烧一片,躲在租界的掌柜、伙计们望着黑烟哭天抹泪,跪在救火队面前请他们救火,可炮打得厉害,连洋人都不敢出租界,到了后来,法国租界也挨了几颗炮弹,也不晓得是哪边打过去的。原本我是打算等太平下来留在汉口的,可汉口烧成这样,难说什么时候才缓得过劲来,所以啊,我也不留恋了,收拾包袱卷,花二十大洋买了个站位,跟着往北退的官军就到信阳了。这年头做买卖不容易,还是回乡买些好田,做个地主舒心。”
“直隶可没什么好田,想买好田得出关,得去东北,那地方都是黑泥,用手一捏肥得流油。得亏你走得快,不然,现在困在武汉,想走也走不了了。前几天,南边路上的最后几个火车头也都调到信阳了,现在南边的铁路就剩下两条铁轨了,武汉的人要想回北边,只能走水路了,可水路又不太平,水匪这两年格外的多,以前还只是抢货,现在连人带船一起抢,若是有骡子,最好还是走陆路。”
“陆上也不太平,豫西的土匪就不说了,如今听说豫东也闹匪了,各地大户都在向官府请领官照,买洋枪护庄,至于买回去是防匪还是打别的庄子,那可就不知道了。”
“各地巡防队一开拔,这地方就弹压不住了,也不知道这朝廷是咋想的?”
“咋想的?还能咋想?湖北的革命军才是心腹之患,不早一天打平,各地乱党有样学样,这天下还不得大乱?到时候苦得还是咱们百姓。”
几个直隶口音的汉子聚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大声议论,说到后来,干脆拍着桌子大骂起来,骂这个时代,骂那些洋人,骂兵丁,骂衙蠹,骂徽商,骂晋商。
这年头人人心里憋着口气,如今官府自顾不暇,不趁着这当口好好骂一骂,只怕以后就没有机会骂了。
听到那伙直隶商帮的商贩骂街,暴式彬叹了口气,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人诚不欺我也。”
杨源懋却摇着头,说道:“非也,非也。今日的破是为了明日的立,所谓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就是这个道理。当年法国大革命不也是这般景象?可如今呢?法国已是列强,殖民地遍布世界。”
话说得如此直白,接下去的话不用他说众人也明白,只是这破立之间需要多少牺牲者呢?安徽、湖北在光复会的领导下已经揭竿而起,可是河南却仍是一片死气沉沉,豫省同盟会懂军事的骨干要么在日本,要么联络不上,就靠一帮秀才奔走,革命形势却也不是那么乐观。
四人闷头喝酒,渐渐也带了几分醉意,正尽兴时,却突然发现街上的人都在奔跑,一些人还在喊叫,举目望去,才发现雪已停了,视线良好。
“发生何事?”四人站起身,走出酒铺,却见街上的人都在向西边奔去。
向西眺望,却见那远方黑烟滚滚,似乎是什么地方起了火。
四人会了帐,提着柳编箱也赶了过去,到了地方一看,那着火的是城外的一座晋商货栈,现在已被征用为官仓,里头堆积着刚刚运来的军储,以棉衣居多。
此刻,那仓库已是烈焰冲天,虽然兵丁们大呼小叫的扑火,但显然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的冬衣化为灰烬。
官仓附近的地面上洒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纸片,百姓们都在争抢,兵丁则在大声呵斥百姓,夺下那些纸片。
混乱中暴式彬抢了几张纸片,揣进袖子里,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四人便提着柳编箱又往回赶,进了城选了个偏僻的小巷走过去,将那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传看起来。
纸片上印着几句口号。
“打倒满清!光复中华!”
“四民平等!创建共和!”
“废除苛捐杂税!保卫国民权利!”
“各省同志快快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