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道刚暂停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前,在其它防线上,中国军队基本上都处于进攻状态,只有章国栋的部队处于防守状态,而且这个防守状态已经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了,围困他们的日军部队越来越多,巷战的惨烈程度也加剧了许多,刚开始冲进防线的时候,章国栋手下有一百五十名官兵能够拿枪战斗,但是现在,能够拿枪射击的官兵已经不到五十人了,部队伤亡非常重,而且弹药也即将告罄,虽然105师装备着日式步枪,可以从战场上直接补充子弹,但是现在这种激烈的战斗之中,根本不可能冲出街垒去日军士兵尸体上搜集步枪子弹,至于手雷,现在也已只剩下几颗了。
在进攻发起之前,章国栋就知道部队将承受重大牺牲,但是他确实没想到,牺牲竟然这么大,官兵们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这些人中许多都是他的安徽老乡。
第659章 牺牲(下)
章国栋是安徽人,他所在的部队国防军第105师中的许多官兵也是来自于安徽,这是从北洋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而其渊源最早可追溯至清朝湘军时代,当年满清八旗兵腐化堕落,绿营兵同样不堪一战,在这种情况之下,满清朝廷不得不将镇压太平天国的希望寄托在地方团练上,而湘军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崛起的。
为了保证部队的战斗力,以及维系部队的指挥系统,湘军创始人曾国藩正式在湘军中确立了“兵为将有”制度,所有的营官均从各自家乡招募士兵,这些士兵与军官都是同乡关系,依靠这层同乡关系,营官指挥部队作战时就能做到如臂使指,这对于维持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都很有效,但是同时,也使武装部队私人化成为一种制度,为了避免导致军阀势大难制,曾国藩也制订了相应的退出机制,如果某营官阵亡或者退役,则该营官所指挥的原有部队立即遣散,新营官自行从家乡招募新士兵,一切从头开始训练。
这种预防军阀势力的做法当然会影响部队的战斗力,而且也为会党的军事素质提升做出了一些贡献,考虑到这些缺点,这个退出机制自然不可避免的走向没落。
从湘军开始,晚清的地方部队逐渐带有越来越浓厚的军阀色彩,曾国藩当初为了避免军阀坐大而制订的退出机制也逐渐解体,许多军官在退役之前就已经谋划着将部队的指挥权移交给自己的亲信或者子侄,而一旦军官退役,他所指挥的部队并不会随之解散,这固然可以保持战斗力,但是同时,也使部队的军阀作风日益严重,这个风气到了北洋新军时期已是无法压制,北洋军官无不在部队之中安插私人,遍置亲信,这也正是袁世凯为什么能够轻易对满清朝廷发动“兵谏”的一个重要原因。
袁世凯死后,北洋内部立刻分裂,各级军官无不想趁此机会扩张其在军队中的势力,如果不是北洋政府很快就垮台的话,军阀混战恐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随着联合阵线上台执政,军阀混战的危险很快被解除了,在军事制度的改革方面,联合阵线政府一向手段高明,而且决心无可动摇,经过数年整顿与裁汰,那些军事素质不合格的军官以及那些依靠裙带关系混进部队的兵痞被逐步清除出去,一大批军事素质优良、忠诚可靠的低级军官被迅速提拔上来,在这场“军事整顿风暴”中,没有哪个军官敢明目张胆的跟中枢作对,即使像段祺瑞那样的“北洋元老”,也只能在强势的中枢面前保持低调,最多勉强在部队里塞几个装点门面的亲信。
作为一名小农出身的低级军官,章国栋能够升到连长的位子上,正是得益于那场“军事整顿风暴”,他取代了那个以前的北洋兵痞,而且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掌握了基层军官,也就等于掌握了基层部队,也正是这个缘故,中枢并没有急着对105师的兵源构成进行调整,在其它部队里,同一个省的士兵不可能占据整个部队总兵力的一半,但是在105师,超过一半的士兵都是安徽人,章国栋的同乡。
即使是在章国栋的尖刀部队里,安徽士兵也超过了一百人,多数人都是同乡,就连政宣委派到部队里的那名“文化教员”也是安徽人,而且是章国栋的小老乡。
作为一名连长,章国栋并不关心中枢怎么整顿军事,他只知道,只要自己仗打得好,这职务和军衔就升得快,倒是那位“文化教员”过来之后,章国栋才在这位小老乡的开导下逐渐意识到什么叫做“军人的荣誉”、“军人的天职”,他也逐渐明白了“国家”的含义,什么是“民族国家”,什么是“现代军队”。
仅仅拥有现代化的武器是不能成为“现代军队”的,一支没有精神力量的军队最多只是一支雇佣军,这个道理,也是那位“文化教员”教给章国栋的,就像他教章国栋读书一样,作为一名文化教员,那位军官是非常称职的,而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也同样称职,刚才的战斗中,他一直与章国栋并肩作战,直到中弹倒下。
“文化教员”就这么在章国栋的身边阵亡了,这让章国栋非常伤心,他只听清楚了战友的最后一句话,那就是“坚守阵地”。
是的,坚守阵地,这不仅是章国栋的任务,也是所有官兵的任务。
现在,章国栋的部队分别占据着一条街上的几座民居和街垒,与近在咫尺的日军进行着激烈的步枪对射,在全城枪声稀疏的情况下,只有他们的这处阵地枪声格外密集。
“还有多少子弹?”
章国栋冒着弹雨冲进了一座民居,向据守于此的官兵询问弹药情况。
“不多了,每人还有二十多颗,手雷也只剩下两颗了。”一名负责在这里指挥的排长大声说道。
章国栋拍了拍排长的肩膀,指指排长手里的那两颗手雷,说道:“这东西,留到最后关头用。看样子,咱们是无法突围了。”
排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那片身份识别牌。
这个动作落在章国栋眼里,他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片身份识别牌,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放心,咱们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会有人给咱们收尸的,咱们的部队肯定会占领全城,到时候,就算是咱们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只要这些身份牌还在,咱们就不会做孤魂野鬼,会有人送咱们归乡的。”
章国栋将手伸进军装口袋,又摸出半片身份识别牌,这是他从“文化教员”的脖子上掰下来的,一整片身份识别牌是椭圆形,中间有一条棱,上头打着孔,一旦阵亡,指挥官将掰下一半,另一半留在阵亡者的脖子上。
现在,章国栋手里的这半片身份识别牌上沾满鲜血,在战友咽气之前,章国栋大声喊着对方的名字,而且还扯着嗓子保证,只要他能活着杀出去,那么,他一定回来寻找战友的遗体,火化之后亲自送回战友的家乡,让战友风光大葬,让战友魂归故里。
刚才他已经将战友的遗体掩埋在了砖瓦堆里,他坚信,第一军最终会攻克岫岩,只要部队攻克了岫岩,战友就能魂归故里,即使他也阵亡了,但是只要这些身份识别牌在,那么部队就能将他们所有人送回故里。
可是,部队送终究没有老乡送稳妥啊,章国栋很想亲自送战友回故乡,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奢望有些不现实。
就在章国栋感慨的时候,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日语叫嚷,他急忙提着冲锋枪冲到窗户那边,推开一名步枪兵,向街上张望。
那边,一群日军士兵正从一间民居里被赶出来,但是刚冲上街道,就被一处街垒那边打过来的子弹扫翻在地,然后,一团火焰就从那座民居的窗户和门里冲上了街,紧接着,整座民居轰然倒塌,一阵烟雾弥漫中,一个庞然大物就“轰隆隆”的碾过民居的废墟,拐上了街道。
“装甲车!我们的装甲车!”
一名士兵抢着喊了起来,章国栋也笑了起来,没错,将那群日军士兵赶出民居的就是一辆中国陆军的“黄狗”装甲车,而且从刚才的那团火焰来看,装甲车上显然装备了喷火器。
“好家伙!挥旗!咱们跟着装甲车冲出去!”
章国栋当机立断,下达了突围命令,于是士兵们迅速抬起伤员,挥舞战旗,向装甲车那边靠拢过去。
等章国栋冲到那辆“黄狗”式装甲车边时,他才发现一侧的车门已经被乘员从里头打开,一名军官正向这边张望。
“这是什么地方?是这里么?”
装甲车指挥官拿着一张地图,指着上头的一个地方,大声的询问章国栋。
章国栋这才明白这辆装甲车为什么会冲到这里,原来这名军官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的冲进了这个包围圈。
“应该是这里。”
章国栋指了指地图上另外一个地方,然后又指了指身后那些部下。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幸亏你们过来了,咱们最好马上撤退。”
“那好,你们跟在我们后头,掩护装甲车,我们带着你们冲出去。”
装甲车指挥官也不敢在这里多做逗留,与章国栋商议了一下协同战术之后,便立即关上车门,指挥装甲车原地打了个圈,调头又往回走,而就在这工夫,日军部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中国步兵们不得不趴在地上,以步枪射击,掩护自己撤退,同时也掩护装甲车调头。
等装甲车调过头来,车上的那几挺机关枪终于可以开火了,在这些机关枪的掩护下,中国步兵迅速撤离了这片几乎快成为废墟的街区,跟着装甲车边打边撤,人员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每当有人倒下,只要还有一口气,章国栋绝不会放弃战友。
勇气、团结、信心、配合,缺一不可,也正是在这种精神力量的作用下,章国栋的尖刀连最终跟随装甲车撤退到了安全地区,而这时,他的部队只剩下不到二十名官兵了,而且人人带伤,就连章国栋肩膀上也吃了一颗子弹,他是躺在装甲车顶部的钢板上被送到野战医院的。
这样的战斗,只是岫岩战役中一次普通的战斗,为了完成上级布置下来的战斗任务,中国的军人确实付出了巨大牺牲,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这个道理,军人们懂的,为了这个国家的复兴,他们愿意做出牺牲,他们的牺牲也注定会载入史册。
第660章 进京(上)
汽笛声中,一列火车驶进了北京大前门火车站,与其它列车不同的是,这列火车的车尾额外的挂上了一节车厢,这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专车,省长杨度的专车。
在江苏坐镇数年,杨度颇有政绩,此次进京,杨度表面上是回京述职,但是实际上他是被总统的一封电报召回北京的,主要目的是商量关于总统训政的事情。
此次进京,知道杨度行踪的人不多,所以,当火车进站之后,杨度带着随员走下专车,发现站台上已经有人在等候自己时,这惊讶确实不是装出来的。
恭候杨度的人是段芝贵,当年北洋集团里的那位“干殿下”,与段芝贵一同赶到火车站的还有几位风雅之士,也都是当年北洋里的幕僚、参议一类人物,与杨度也是旧相识了。
“香岩,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京?”
见了面,杨度与众人少不了寒暄一番,然后好奇的问了一句。
段芝贵笑了笑,说道:“其实,是总统跟我说,你要回京,让我好好招待招待你。既然你已到了这里,那么今后几日,你就住在我那里吧。”
“哦?总统让你们过来的?”
杨度更是纳闷,不知道总统为何如此安排,不过段芝贵既然已经过来相邀,那么他索性也就不再客气,于是点了点头,与段芝贵走在前头,出了火车站,上了一辆轿车。
“皙子,我已在府中摆了桌酒宴,给你接风洗尘,顺便还叫了好几位过去跟你说得到一起去的文人雅士,到时候,咱们边喝酒边叙旧,现在不比过去了,你是大忙人,我是大闲人,以后如果闲极无聊了,我说不定还要跟着你回江南转悠转悠呢。”
段芝贵的话里有话,杨度听明白了,现在段芝贵已经正式向总统和陆军部辞去了一切军职,仅仅只在总统府那边挂了个“高级参议”的闲职,但是过去杨度与此人在北洋共事,知道此人禀性,这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这个人就是一个见风使舵的政治投机客,他现在跟自己这样说话,这心里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杨度决定试探一下。
“香岩,你现在是总统府高参,怎么有空去江南转悠呢?总统肯让你去?”杨度问道。
段芝贵又是一笑,说道:“实话跟你说,这也是总统给我的建议,叫我去江苏散散心,顺便看看你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差事,如果有差事可做的话,总统也说了,我尽可以去帮你,关于此事,等你去了总统府后,总统也会跟你详谈的。”
杨度顿时回过味来,原来这段芝贵已经投靠总统了,瞧他现在的这个得意劲儿,想必是被总统派去南方参与这个“总统训政”的事情的。
现在中日战事已起,总统选举和国会选举的事情就此搁置下来,现在这种时候,形势很是微妙,正是“总统训政”关键时期,如果这场战争中国取得胜利,那么,总统的威望将无人可及,而这对于国家、国民的功勋也是彪炳史册,如果接着提出“总统训政”的口号,阻力也就降到最低。
此次总统召杨度回京,就是为了商议训政的事情,前期的舆论准备杨度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接下去就是紧锣密鼓的实质行动,现在杨度正缺人手,此时段芝贵这个政治投机客过去帮他,杨度倒是不反对,虽然此人没多大才干,但是至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识时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且绝不会去顶撞上司。
“皙子,上次有人想刺杀你,虽然我也知道,你身为一省之长,身边不缺护卫,不过信人不如信己,我这里有一把小手枪,还是当年美国公使送的礼物,现在我转赠与你,你随身带着,一旦情况危急,好歹可以拼上一下。”
段芝贵的话打断了杨度的思绪,杨度扭头去望,却见段芝贵已经从公文包里拿出只银光闪闪的小手枪。
“我不会用枪。再说,为免地方匪患,现在中枢已决定对民间武器进行必要之管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度摇了摇头。
段芝贵笑道:“皙子,你不会用枪,我可以教你,至于中枢对民间武器的管制么,这个你不必担心,到时候请内政部特批你一个执照,不就没有问题了么?再说了,管制又不是说完全禁止,普通平民尚可持有砂枪,民兵也可持有单发步枪,你堂堂一省之长,推行政务,不免得罪人,岂有手无寸铁之理?”
“既然如此,香岩美意我就心领了。”
杨度见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对方的见面礼,只是他一介书生,确实是有些君子远庖肆的想法,再加上他有护卫保护,只怕段芝贵的这件礼物终究是派不上用场的。
两人坐在轿车后排说话,但是这心思倒没放在这些客套上,各自琢磨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汽车停下,他们才回过神,发现已到段芝贵的寓所。
下了汽车,段芝贵请杨度进了段府,早有一帮文人雅士在府里恭候杨省长大驾,众人自然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然后进了厢房说话。
这些文人雅士多半也与段芝贵一样,都是赋闲在家的人,耐不住寂寞,他们都明白,杨度现在就是总统跟前第一红人,虽然杨度在江南唱训政的大戏,总统始终没有对“训政”明确表态,但是众人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