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公雄混在数百名撤离大连的日本侨民中,乘坐一艘破烂不堪的日本货船在黄海上胆战心惊的漂泊了两天两夜,其间数次经历过让人心惊肉跳的混乱,先是有传闻,说货船被一艘中国潜水艇给盯上了,中国人马上就会发射鱼雷,击沉这艘日本轮船,虽然最终证明这只是一些精神恍惚的日本侨民的幻觉,但是在那茫茫大海之上,人们孤立无援的情绪确实让所有人都感到了绝望,西泽公雄也不例外,而且作为一名可以接触到绝密军事情报的“特殊人员”,西泽公雄很清楚,中国海军的潜水艇绝不是只存在于日本人的“幻觉”中,那是实实在在存在于现实中的一种威力强悍的武器,在这上头,旅顺、大连港中沉没的那些日本舰船就是证明。
除了经历潜水艇袭击的恐慌之外,西泽公雄还在那艘日本货船上经历过抢劫,由于船上没有维持纪律的人,一帮从旅顺、大连撤退的日本浪人将西泽公雄携带的所有行李洗劫一空,除了随身携带的一些财物之外,西泽公雄上岸的时候已经是身无外物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些文件倒是有惊无险。
那些文件是“关东都督”福岛安正交给他的,至于内容,西泽公雄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必须将这些绝密文件亲自送去日本海军军令部。
于是,在佐世保上岸之后,西泽公雄就立刻向东京进发,前天赶到东京之后,他就去了日本海军军令部,将那些绝密文件全部交出,然后就被安排在这家私人小旅馆住宿,并等待日本政府有关人士的召见。
虽然在东京只呆了短短两天时间,但是西泽公雄已经看到了这座城市现在的混乱局面,由于中国潜水艇的袭击,日本的海上贸易线受到严重威胁,海上交通受阻,许多原料和工业品无法运进日本国内,日本工厂制造出来的商品也同样无法运出去,这造成了两个局面,一方面是某些生活日用品紧缺,价格高涨,民怨沸腾,另一方面是日本工厂大批倒闭、歇业,尤其是轻工业部门,工人失业,无事可做,整天在街上游荡,这两个局面加在一起,就造成了现在东京的混乱。
就在昨天,东京的某些地区发生了饥民抢米的骚乱,东京警视厅不得不出动大批警力,配合日本陆军进行镇压,骚乱波及到了西泽公雄投宿的赤坂区,这家小旅馆也差点被一帮失业的工人给烧了,如果不是旅馆老板及时喊来警察帮忙的话,现在西泽公雄或许就不得不另找一家旅馆住宿了。
过去,这种混乱景象只能在清国看到,可是现在,西泽公雄确确实实是在日本看到了,而且是在东京发生的,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日本国内的局势正在迅速的走向失控。
一场措手不及的战争就这样改变了日本,许多人认为,是日本军队的无能出卖了日本的利益,是前线的战败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但是这些日本人只是看到了表面,他们并没有看见导致目前困局的深层次原因,而这个原因就是日本财政的极端脆弱性。
由于长期扩军备战,日本的政府财政早已不堪重负,日俄战争之后,由于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战争赔款,日本的政府开支立刻受到影响,不得不放慢了军备建设的脚步,所以,对于这场中国突然发动的战争,日本政府几乎是全无准备。
这也可以理解,在日本政府的惯性思维中,中国绝对不敢对日本主动开战,那位中国的总统虽然是个狂人,经常在外交上做出一些挑衅行动,但是在日本政府高层看来,那个狂人总统只不过是在演戏而已,他们从来也没有料到过,对方竟然敢真的挑起对日战争,而且战争一开始,就是雷霆万钧之势,打了日本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说日本政府防备松懈也是不公平的,日本政府确实也曾认真的研究过那些潜伏在华的间谍传回日本国内的情报,种种迹象表明,中国中枢政府确实在充实军备,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日本的政府财政已经不堪重负,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日本政府无法立刻做出相应的战略调整,换句话说,当时的日本政府没有足够的财政预算跟中国进行军备竞赛,面对日本国内的经济疲软,日本政府必须首先改善财政状况,日本国民无法跟中国贫民比赛对贫穷的忍耐,尤其是日本的工人,他们无法容忍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而日本的农村已经无法再容纳更多的劳动力,地主经济已扼杀了任何企图利用农村缓冲工业人口的尝试。
按照日本政府的打算,他们将在经济状况好转之后再对中国采取反制措施,但是没等这个机会到来,中国人已抢先发动,于是,日本军队就在这场局部战争中一败涂地,日本国内的经济也就雪上加霜,不可挽救了。
欧洲战争的爆发,本来对日本政府是一个好消息,可以利用欧洲列强无暇东顾的机会重振日本经济,并进一步取得东亚战略优势,但是偏偏现在与中国的战争仍在进行,日本政府根本不可能安心发展经济。
就是在这种局面之下,日本政府内部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既然战争已经证明日本军队在战术和武器上的全面劣势,那么,现在就应该理智的坐到谈判桌上去,与中国人达成和平协议或者停战协议,然后全力恢复国内的经济;另一种意见认为,这种时候国民情绪极端,如果现在求和,等于是在激怒群情汹汹的日本国民,与其这样而导致政府和内阁倒台,还不如继续将战争进行下去,进行全面动员,利用残存的海军力量护送陆军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实施登陆作战,争取在华南方向开创新局面,以此逼迫中国主动求和。
这两种意见针锋相对,代表着两个集团,一个集团就是“海进派”,他们属于伊藤博文一手扶持起来的宪政派政治力量,他们认为不能将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应该知难而退,先保住日本的本钱再说,支持这一派主张的是日本海军军令部;另一个集团就是“陆进派”,他们属于军部力量中的陆军势力,他们坚持认为,只有向东亚大陆方向扩张才是日本的生存之道,舍此别无它途,而这种思想的来源就是日本底层人士对土地的极端渴望,而这些人恰恰正是构成日本陆军的基干力量,通过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日本已经控制了朝鲜和南满地区,只要假以时日,这些地区可以为日本移民提供大量耕地,可是如果现在主动向中国求和,那么,这些地区的利益将很难得到保障。
说到底,分歧所在仍然是利益的着眼点不同,以及随之而来的战略重点的不同方向。
作为局中人,西泽公雄多少也明白这一点,而他一直猜测,福岛安正在送他上船归国之前交给他的那些绝密文件也很可能与日本政府里现在的这种争吵有关,作为一名情报专家,福岛安正肯定仔细的分析过日本不同战略选择的利与弊,他让西泽公雄转交给海军军令部的那些绝密文件或许与此相关。
福岛安正与日本陆军关系密切,但是这一次却将一些绝密文件转交给了日本海军,此举非同小可,西泽公雄怀疑,福岛安正可能已对以前制订的“大陆政策”产生了质疑。
无论福岛安正的意见是什么,都与西泽公雄有直接关系,因为日本海军军令部将他安置在这家私人小旅馆里的时候,就曾叮嘱过他,要他务必随时呆在旅馆里,“某些大人物”很可能会要求召见他。
也正因此,西泽公雄一直呆在旅馆里,哪里也没去。
终于,一名海军少佐赶到了旅馆,将一份口头命令带给了西泽公雄。
“西泽君,请跟我上车,加藤阁下打算召见你。”
西泽公雄确实很是惊讶,他穿戴整齐之后,终于还是决定确认一下。
“加藤阁下?是外相加藤阁下么?”
“是的,还请西泽君行动快些。”
西泽公雄跟着军官离开旅馆,登上一辆外务省派来的四轮马车,前往日本国会议事堂,往见日本外相加藤高明。
从赤坂区前往国会议事堂需要经过中国驻日公使馆,虽然中国在战争开始前就已与日本断绝外交关系,驻日公使也撤旗回国,但是现在,那座公使馆旧址前仍然是非常热闹,许多日本人聚集在公使馆外头,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向早已空空如也的公使馆里扔着石头,一些日本青年学生甚至在点燃一些用纸糊的潜水艇模型。
这或许可以看作是日本国民的愤怒,在日本警察监视下的愤怒。
第765章 不可捉摸
西泽公雄完全相信,如果不是那些警察看着的话,这帮暴民肯定会放火烧了公使馆的,虽然此举肯定无法伤害到任何中国人的身体。
西泽公雄也完全理解青年们的愤怒,中国海军的潜艇战给日本造成了巨大损失,相比辽东半岛陆地战场上的失利,日本国民似乎更在意海上战场,毕竟,日本是一个岛国,海洋就是这个岛国的天然国防工事,而现在,中国人用潜艇战告诉日本人,海洋已经不安全了,日本国民当然被刺激得不轻,发泄发泄也是正常的。
可是这又有什么实际作用呢?或许,当这帮日本青年在这里焚烧潜艇模型的时候,中国海军的潜水艇可能又在太平洋上的什么地方击沉了一艘日本商船,只要这种潜艇战不停止下来,日本的海上生命线就时刻处于脆弱状态,日本的经济也将继续处于低迷状态。
就在西泽公雄出神的时候,马车已经驶过了中国驻日公使馆旧址,又经过了一段路后,西泽公雄就看见了离国会议事堂不远的日比谷公园,与中国驻日公使馆旧址那里的情形相似,日比谷公园这里也在举行国民集会,数千名日本青年和失业者聚集在公园里,许多人的胸前佩带着白花,表情愤怒,同时也带着沮丧,少数人在发表演讲,多数人默默的听着,而在公园附近,还游荡着大批警察,以及一些陆军士兵,而在人群中,还混着许多西洋记者,正用照相机记录下这场国民集会表演。
在人群里,西泽公雄看到了一些标语,上面写着“内阁谢罪”、“政友会谢罪”的字样,看到这里,西泽公雄明白过来,今天的日比谷公园国民集会是由陆军支持的“陆进派”政治势力策划的,这可能是对“海进派”政治势力的反击,因为就在昨天,同样是在日比谷公园里,另一群国民举行了声讨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集会,要求日本陆军中的某些高层人物“谢罪”,含沙射影的攻击陆军元老山县有朋。
山县有朋不仅是日本陆军灵魂人物,而且也是日本元老政治中的重要人物,对于平衡越来越狂妄的军部少壮势力至关重要,从政治主张上而言,他是反对政友会的代表人物,曾在年初的“西门子事件”中发挥过关键作用,使日本海军的造舰经费被大肆削减。
现在,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借口中国海军潜水艇的威胁要翻山县有朋的旧帐,而山县有朋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在两人的背后,分别站着日本海军和日本陆军,而其深层背景则是一场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这不仅涉及到战略路线的制订权掌握,而且也与利益的分配有相当关系,在这个利益的争夺中,三井财阀支持政友会,三菱财阀支持反政友会势力。
如果日本陆军和海军中的某一方在这场中日之战中表现较好的话,或许日本的政治格局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错综复杂,可是偏偏在这场中日之战里无论日本陆军还是日本海军,表现得都非常糟糕,现在,双方不是在相互配合,而是在相互拆台,互相揭短,一些原本日本普通国民接触不到的战场真相也就这么通过非正式的官方渠道泄露出来,成为这场政治斗争中最让人瞠目结舌的卑劣伎俩,连西泽公雄都快看不下去了。
拉上马车车窗上的窗帘,西泽公雄闭着眼睛思考着一些问题,日本外相加藤高明现在召他过去,很有可能是询问关于“关东都督”福岛安正让他转交给日本海军军令部的那些绝密文件的事情,西泽公雄必须认真思考一下,以便在回答加藤高明问题时可以做到从容应对,这或许能够取得加藤高明的赏识,对于西泽公雄以后返回政界发展可能有些帮助。
可是,加藤高明会询问一些什么问题呢?
加藤高明是日本首相大隈重信的亲信,不属于政友会势力,也不属于元老派,但是考虑到大隈重信现在对山县有朋的立场,西泽公雄认为现在的加藤高明可能也看山县有朋不顺眼,如果是这样的立场的话,那么,加藤高明很可能对“陆进派”的主张已经失去了兴趣。
就在西泽公雄思考着如何表明他的立场的时候,马车已停了下来,那名陪他一起过来的海军少佐先下了车,然后西泽公雄也跟着走下车。
就在西泽公雄下车的时候,他看见国会议事堂前停着一辆外交马车,从上头的徽记来看,应该是英国驻日大使馆的外交马车。
“英国大使来了国会么?”
带着这个古怪的念头,西泽公雄跟着那名海军少佐走进了国会议事堂,但是没有去会议厅,而是被带到了一间办公室里,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西泽公雄不仅见到了加藤高明,而且也见到了几位日本元老,山县有朋、松方正义、西园寺公望,这些政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赫然在场,而且都板着脸,完全是一副审问嫌疑犯的架势,这让西泽公雄非常紧张。
“西泽君,你曾与那个中国狂人总统直接打过交道,我们有些话想问问你,请你务必认真回答。”
见西泽公雄赶到,外相加藤高明也没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直到这时,西泽公雄才明白过来,要见他的不是加藤高明,而是这帮元老,这帮元老叫他过来,根本不是询问他关于今后日本战略发展方向建议的,而是来听他讲故事的。
要询问与那位中国的“狂人总统”打交道时的感觉,西泽公雄确实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当年,那位总统还是叛军首领的时候,西泽公雄就与他打过交道,而且第一次打交道就吃了亏,使日本政府吞并汉冶萍公司的图谋落空,也正因此,西泽公雄被召回国,并遭到了上司的严厉训斥,从那之后,他与那位“狂人总统”之间的矛盾就无法化解了。
西泽公雄不仅在随后策划了对“狂人总统”的刺杀行动,而且还因为那次刺杀行动而身陷囹圄,如果要问他对那位“狂人总统”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西泽公雄的回答肯定是“不可捉摸”。
是的,不可捉摸,谁也抓不准那位“狂人总统”的心思,有的时候,他看上去格外的冲动,行事似乎不顾一切,而有的时候,他看上去又格外的克制,就算是把刀架在他鼻子尖上,他也未必会眨一下眼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在我看来,那位总统先生是一个做事非常有分寸的人,他并不是狂,他的‘狂’其实只是装出来的,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到准备充分之时,他绝不会动手,而一旦准备充分,他就会立刻扑过去,将对手撕成碎片。”
西泽公雄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给那位“狂人总统”一个全面的评价,这不仅是他与那位总统打交道的直接经验,而且也是这场中日战争中给日本的教训,过去,西泽公雄一度认为那位总统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之所以能够入主中枢,完全是因为运气好的缘故,但是现在,西泽公雄已完全纠正了以前的错误看法。
接下去,西泽公雄将他在中国获得的经验和教训向这班日本政界大佬仔细介绍,为了给对方一个好印象,他讲得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