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从舰长室的那张椅子上站起身,走到舷窗边,伸手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投射到他的面部,让他的眼睛一时有些难以适应,闭了片刻,才虚眯着睁开眼睛,向那传来发动机轰鸣声的天空望去。
天空中有一架飞机正在下降高度,虽然距离比较远,站在舰长室里看不太清楚那架飞机的细节,不过鲁平还是可以肯定,那就是世界上第一种全金属旅客机“进步”号,按照报纸上的新闻所说,在因天气情况推迟了几天之后,就在今天下午,中国广州至菲律宾马尼拉的空中航线将正式开通,而那架天空中的“进步”号显然就是进行这条航线处女航的那架客机。
这里就是马尼拉湾,鲁平指挥的中国特遣舰队现在就停泊在马尼拉湾,而此刻,鲁平本人就站在旗舰“绿林”号的舰长室里。
此次率领特遣舰队赶到马尼拉湾,鲁平的主要任务是指挥舰队与驻菲律宾的美国太平洋分舰队举行一次中美两国联合海军演习,按照原来的计划,这场两国海军联合军事演习将于两天后正式举行,演习将持续两天时间,演习内容是海上警戒与反潜,演习结束之后,鲁平将率领特遣舰队离开马尼拉湾,南下苏门达腊,进行一次远洋训练。
此次远航训练,代号“龙行南洋”。
现在的南中国海并不太平,虽然英国和日本联合绞杀了德国海军远东分舰队的主力,但是由于德国斯佩舰队的残余军舰仍旧下落不明,所以现在的南中国海整个海域仍被协约国视为战区,考虑到美国已经正式与德国断交,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或许美国政府也会宣布将这片海区划定为战区。
虽然中国与德国关系非常平稳,而且中国也没有参加这场协约国集团与同盟国集团之间的全面战争,不过考虑到德国海军已经恢复了无限制潜艇战,此次中国特遣舰队的远洋训练也必须保持战备状态。
实际上,现在的“绿林”号就处于战备状态,虽然停泊在浅水区,可是船舷两侧依旧挂起了防鱼雷网,而且甲板上值班的士官也配发了武器弹药,所有未经允许试图靠近军舰的人,无论其国籍如何,都有可能遭到射击,至于那些试图靠近军舰的不明船只,也将遭到机关炮的警告性射击,如果对方无视警告的话,炮弹将直飞目标船只,将其击沉。
这种战备状态是取得了美国方面的谅解的,其实美国军舰此时的戒备程度更高,尤其是当马尼拉湾中停泊着两艘战列舰的情况下,整个马尼拉湾都处于军事戒备状态,毕竟,德国海军在远东地区活动的军舰可不仅仅只有那几艘水面袭击舰,德国海军的潜艇也早就悄悄摸到了远东海域,时不时的对协约国的船只发动一下突袭,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那些德国潜艇到底潜伏在什么地方,英国和日本的军舰几乎搜索了每一个它们能够想到的海域,可是毕竟南洋地区岛屿众多,不可能都搜得过来。
现在的马尼拉湾里,美国舰队的实力并不是最强的,自从南洋的马来亚危机平息之后,美国政府就将多数战列舰调回了大西洋基地,只在马尼拉湾留下两艘旧式战列舰,以显示美国力量在南洋地区的存在,平衡南洋的军事力量对比。
论排水量和主炮口径,“绿林”号比不上那两艘美国战列舰,但是若论综合战斗力,“绿林”号却也未必就一定落在下风,毕竟,相比那两艘建造于上个世纪的老式战列舰,“绿林”号在舰体结构、观瞄设备、动力系统、损管系统、指挥系统上都更现代化。
当然,相比欧洲交战国最新式的战舰,“绿林”号确实稍显落后,不过就中国海军目前的战略和性质而言,像“绿林”号、“赤眉”号这样的远洋大型袭击舰已经够用了,毕竟,中国海军目前还只是一支近海作战为主的海上军事力量,中枢政府财力有限,不可能在建设一支庞大陆军的同时保证海军经费的充裕。
作为一名职业军官,鲁平随时都在关注欧洲的海上战争,“多格尔沙洲之战”、“日德兰大海战”都曾被鲁平在海图和沙盘上认真的推演过,虽然他并不认为德国海军在这两场关键海战中有战略翻盘的机会,可是他也相信,如果采取更灵活的战术的话,德国海军的主力舰队也不会被英国海军给封锁在军港里,德国人将他们的主力舰队称之为“存在舰队”,但是鲁平却坚持认为,“存在舰队”这个概念本身是一个伪概念,因为根据制海权理论,只有能够控制海洋的舰队才有存在价值,而现在,在大西洋和北海控制海洋的是英国皇家舰队,如果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分析一下的话,那么德国或许根本就不必建设一支这么庞大的远洋海军力量,与其用这支外强中干的舰队吓唬英国人,还不如将军费交给陆军使用,至少,德国陆军将变得更加强大,那么,德国或许会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更好的战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西线动弹不得。
也正是日德兰海战的结局使鲁平成了一名坚定的“近海舰队”理论的支持者,他坚持认为,以目前中国的财政状况,绝对不可能同时建设强大陆军和强大海军,而中国作为一个陆上大国,边境线漫长,邻国太多,这就决定了中国必须将陆军建设放在军事力量建设的首位,只有控制了陆地,中国才有可能将目光投向海洋。
德国就是没有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出现战略上的失误,而这个战略上的失误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并最终使德国被这场同时发生于陆地和海洋的全面战争耗尽了元气,现在的德国虽然仍在坚持与协约国作战,但是颓势已显,除非得到更多盟友的军事支持,否则的话,德国的战败恐怕不可避免了。
与海军中那些亲德派军官一样,鲁平也不止一次的研究过如果中国加入德国一方,会对这场战争造成什么影响,他的结论是悲观的,他认为,即使中国加入同盟国对协约国开战,也不能挽救同盟国必败的命运,原因很简单,因为同盟国无法控制海洋,而这显然与同盟国海军力量的虚弱有直接关系。
不能控制海洋,就不能相互支援,也就无法掌握战略主动权。
也正因此,鲁平也反对中国在这个时候参战,加入德国一方,则战略上必败,加入协约国一方,则鲁平在感情上无法接受,毕竟,德国对中国帮助甚大,如果没有德国的援助,中国也不可能建立起一个基础的工业体系,甚至连潜艇都无法自行制造,那么,又何谈国家的复兴呢?
在海军和空军中,像鲁平这样思想的军官不少,而陆军中,也有大把崇拜德国陆军的军官,这些军官或许并不清楚德国援助中国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国际竞赛,但是至少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种朴素的侠义情结或许未必符合国家利益和社会演进规则,但是不可否认,这种思想对于社会成员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
幸好中枢政府谁也不帮,不管是协约国也好,同盟国也罢,只要你肯掏银子,这生意照做,谁敢阻挠中国商人赚钱,谁就是咱们中国的敌人。
从这一点来看,现在的中枢政府倒是很有些像美国政府,只是实力还是不足,所以目前似乎也不打算学美国政府到欧洲去下山摘桃子。
不打仗最好,虽然军人总是渴望在战争中赢得荣光,可是军人与战争贩子是两个概念,鲁平坚持认为,军人的责任不是发动战争,而是保卫和平,从这一思想来看,他多少有些和平主义倾向。
可是现在总统却对这个“和平主义”嗤之以鼻,并多次在军事会议上强调,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不是和平,而是战争,至于和平时代什么时候降临,总统比较悲观,他坚持认为,除非出现一种威力强悍得足以摧毁城市的武器,将和平建立在确保相互毁灭之上,否则,战争终将决定一切,至于他说的那种“威力足够强悍”的武器到底是什么武器,却是谁也不清楚了,至于他所推想的“冷战”,那也是一种全新的概念,没人能够完全理解。
望着天空中的那架“进步”号客机消失在视野之外,鲁平终于收敛心神,伸手拉上窗帘,然后离开舰长室,走上舰桥,准备指挥水兵训练。
到了舰桥,还没来得及下达训练命令,一名值班军官就赶到鲁平跟前。
“司令,领事馆来电,说领事先生即将赶过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他们想与司令面对面的说几句。”
“你带人乘舢板去码头接他们。”
鲁平点了点头,然后就将注意力放在指挥水兵训练上了。
第839章 龙行南洋(下)
跟着中国驻马尼拉领事先生一起赶到“绿林”号战舰上的是一位来自苏门达腊地区的中国人,两年前曾与鲁平在苏门达腊合作过,这个人就是龚春台。
现在的龚春台已是苏门达腊华人社区的领袖人物之一,抛头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个非常隐秘的身份,即使是鲁平这样的舰队司令,也不清楚龚春台到底是什么来头,两年前鲁平与龚春台在苏门达腊见面的时候,他还只是难民营的一名普通首领。
根据海军部的命令,在结束了马尼拉湾的联合军事演习之后,鲁平将率领特遣舰队前往苏门达腊一带进行远洋训练,这个时候,龚春台从苏门达腊赶来与鲁平会见,这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会面是在鲁平的舰长室对面的军官会议室进行的,而且只有鲁平和龚春台两人在会议室里,至于那位领事先生以及他的助手,则借口代当地华侨慰问海军将士去与水兵们联欢去了。
龚春台也知道,鲁平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不过考虑到此次任务的极端重要性,龚春台还是决定直接跟对方亮个底,不然的话,这位海军将领未必会相信他说的话。
“鲁司令,实不相瞒,我是为中枢政府工作的人,能跟总统说上话的。”
龚春台也没直接说他是军情局的情报员,拐弯抹角之下,先跟统帅堂拉上关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卷烟,从里头挑出一根纸烟,然后将烟纸剥去,从里头取出一张小纸条,递给鲁平。
鲁平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却是一份电报,已译为电码,内容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这是?”鲁平询问龚春台。
龚春台说道:“这是一份电报,请鲁司令命令电报员将这份密码拍去海军部,海军部收到密码之后,肯定会立即转呈统帅堂,统帅堂可以根据这份电报确认我的身份,那么,也就可以使鲁司令相信我的话了。”
鲁平笑道:“龚先生倒是细心,那么我就让人拍电报去海军部验证一下。”
鲁平叫来副官,让他拿着电报去电报室,虽然龚春台确实是领事先生领过来的,但是鲁平是一个严谨的人,军事纪律也不会允许他随便的去信任一个“平民”,所以,这必要的程序是不可或缺的。
“鲁司令办事稳妥,我信得过你。”
龚春台赞了一句,然后迅速切入正题,不等副官回来,就将他此行的目的告诉了鲁平。
“鲁司令,此次我过来叨扰,是想请鲁司令帮个忙。我在菲律宾有几位朋友,最近惹了麻烦,正被美国人追捕,好不容易从外地藏到马尼拉,准备逃去苏门达腊,但是找不到船只离开马尼拉,所以,我想请鲁司令在率领舰队离开马尼拉的时候顺便将那几位朋友带上,一起去苏门达腊,到了地方,我派人去接他们。”
“就这事?你是为此事专门从苏门达腊赶过来的?那几位一定是你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鲁平有些惊讶,此事倒也说不上什么难事,不过既然那几人正被美国人追捕,那么恐怕不是龚春台一句轻飘飘的“惹了麻烦”那么简单。
龚春台笑了笑,说道:“也算不上过命的交情,不过确实是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帮他们,其实就等于是在帮我们。我此次到马尼拉来,倒不是全为了那几位朋友出逃的事情,其实是另有使命,忙完之后,顺便搭救朋友,于是就过来拜见鲁司令了。”
见龚春台似乎不想说他到底在马尼拉干什么,鲁平也就没有追问,像这种身份神秘的人他宁可近而远之,他想保持职业军人的单纯,虽然确实不可能一直保持这种单纯,但是他还是认为军人应该远离阴谋,因为军人一旦沾上阴谋,那就不是军人了,那是军装政客。
既然已知龚春台来意,鲁平就适时的换了个话题。
“我已两年时间没去苏门达腊岛上了,不知那里局势现在如何?华人与当地土人之间的矛盾是否化解?荷兰人最近又在那里忙什么?”
“局势依旧紧张,华人越来越多,土人也是越来越多,新旧矛盾交织,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苏门达腊现在就是一个火药桶,只差一颗火星,就会猛烈爆炸。现在苏门达腊的华人社团都在想办法组织团练武装,以守望相助,龚某现在也是团练的一名练总,平时教手下的团丁习武强身,练习射击,一旦发生冲突,也不至于吃亏。至于荷兰人,现在不但不肯平息冲突,而且变本加厉的从中挑唆,以华制土,以土抑华,跟当年满清差不多,而且荷兰人还加紧从爪哇移民苏门达腊,以增强土人力量,同时又限制华人向苏门达腊移居,这打定主意是要扶持土人势力了。”
“那么,你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听到这里,鲁平坐直了腰杆,他虽然多少有些和平主义情绪,可是却也不是冷漠的人,对于南洋华人的遭遇,他非常同情,再加上总参谋部印制的那些充满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的宣传材料的影响,现在,鲁平多少也有些“大中华主义”的倾向。
“这是自然。过去,是没有国家撑腰,现在,中枢支持南洋华人,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说到这里,龚春台笑了笑,作为局中人,他当然清楚这一切都是幕后势力在操纵,要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效果,要的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既然列强叫嚣“弱肉强食”,那么也就别怪那位“狂人总统”有样学样,这个时代,还是有公理的,强权即公理。
实际上,此次龚春台赶到菲律宾,就是为了筹集军火弹药,华人团练武装只装备猎枪是不够的,还必须装备步枪,而美国军火商倒腾的那些旧步枪显然物美价廉,而且在中枢政府正式介入之前也可以使吃相保持优雅,本来,龚春台也是打算请鲁平顺便将那批购买的旧式步枪一起运到苏门达腊的,但是考虑到军舰太显眼,而且中枢事先也不知情,所以龚春台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用帆船走私更稳妥一些,即使被荷兰人的军舰拿获,也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中枢政府不好解释。
“婆罗洲那边的形势现在怎样?听电台广播说,日本人已在北婆罗洲建立了移民定居点,而华人的一些农场也已被迫放弃?”鲁平又问。
“那边的形势倒是比苏门达腊平和一些,那里由英国人和荷兰人共同管着,谁也不敢乱来,至于日本移民,现在倒也老实,荷兰人怕日本人学当年的朝鲜人组织武装搞暴动,所以对日本移民防范很严。那些放弃的华人农场多半都在北婆罗洲,不过人倒没有全去苏门达腊,不少人还留在北婆罗洲,都并到大农场里去了,英国人也对那些华人农场加强了控制,在一些农场还建立起了电台站,用来搜索德国军舰的电台,现在那里的华人过得虽然比苏门达腊平静,可是却不快活,毕竟是寄人篱下,哪里像苏门达腊,已经快成第二个福建、广东了,若是受了荷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