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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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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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青色身影自远处松树上飘落,面色如铁,显是对薛蘅逃脱恼怒至极。
  羽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
  羽青并不看她,负着他那闻名天下的劲弓慢慢走向谢朗。
  谢朗双臂剧痛,眼前模糊,鲜血自嘴角一丝丝渗出,但却得意地笑着,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羽青。
  羽青铁着脸在他身前数步处停住,缓缓道:“谢将军,看来,你只有替薛阁主去见阎王爷了。”
  谢朗觉得双臂定是已经断了,却还想着再拖延羽青一阵,好让薛蘅逃得更远,便支撑着站起,摇摇晃晃,笑道:“羽兄天下第一神箭,谢朗三次受教,不过如此。”
  羽青冷哼一声,道:“翠儿。”
  “大哥。”
  “去,杀了他!”
  羽翠不敢违抗,抽出长剑,一步步走向谢朗。
  
  谢朗却忽昂起头,瞪着羽青,道:“羽兄,你是我最尊重的对手,来世我再与你沙场对决。但我谢朗七尺男儿,绝不能死于女子之手。请你成全!”
  羽翠停住脚步。羽青则负手凝望着谢朗,许久,他将手一摊,接过羽翠手中长剑。
  谢朗欣慰地笑了笑。他眼前渐黑,只凭着最后一口气努力支撑,不愿在这个宿敌面前倒下。
  羽青终于走到谢朗身前,将剑尖抵在他胸口,木然的面上慢慢逸出一丝笑意:“没拿到《寰宇志》,能拿到谢将军的人头,倒也不枉走这一趟。”
  谢朗大笑,断断续续道:“原来、我…的人头竟…这么值………”
  话未说完,风声响起,巨石后忽然弹出一根细绳,卷上谢朗腰间,谢朗往后便倒。
  就在他倒地这一刹那,一支袖箭从巨石后悄无声息地射出,“噗”地一声,没入羽青心窝。
  羽青正蓄势将长剑刺入谢朗胸口,听到风声,已来不及收力躲闪。他身躯一震,满面不可置信之色,低下头去,望着心窝处的袖箭。
  羽翠四人骇得魂飞魄散,扑了上来。
  “大哥!”“大哥!”
  
  谢朗倒地后,便被那细绳拖住,身不由己向巨石后滚去。那边羽翠等人刚扑到羽青身边,他已被薛蘅拎住腰带,投入茫茫丛林之中。
  羽翠等人哪还顾得上追赶,急急将羽青扶起,羽青却已眼神涣散。
  羽翠大哭,羽青听到她的哭声,喘了口气,艰难道:“翠儿,告诉老二,师父遗命,就靠你们去完……”
  他身子微挺,吁出一口长气,再无声息。
  惟有一双褐色的眼珠,仍然圆睁着,望向一碧晴空。
  
  谢朗跃出去,和羽翠调笑的时候,薛蘅便迅速脱下外衣,包了一块大石。
  待羽青出箭射向谢朗,她将大石抛出,令众人都以为她已乘隙逃生。
  谢朗再度中箭,她心急如焚,却仍镇定着不发出声息。直到羽青现身,要杀谢朗,她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时机,左手弹出细绳,右手射出袖箭,终于救下谢朗,并将“天下第一神箭”毙于箭下。
  她紧拎谢朗的腰带,以闪电般的速度投入丛林之中,每一迈步都是数尺之远。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逃命,手上又拎着一名成年男子。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荆棘不时挂破衣衫肌肤,她全然不顾,发力狂奔。
  她的右手终于麻了,只得停下脚步,改将谢朗负在身后。他身躯转动间,鲜血如丝线般,滴入她的颈中。
  血是热的,薛蘅却打了个寒噤。她咬咬牙,封住谢朗双肩数处穴道,继续狂奔。奔得一阵,再将穴道解开,以防他的双臂坏死。如此数次,穿过数片丛林,终于奔到了一条小溪边。
  薛蘅大步踏入溪水之中,逆流而上,估计敌人已无法再追踪,才在一片茂密的丛林边上了岸。
  再穿过这片丛林,她终于虚脱,和谢朗一起倒在青松之下。
  
  身下的泥土散发着柔软的清香,薛蘅只喘了几口气,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谢朗双臂如同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面色却苍白如纸,呼吸也极微弱。薛蘅之前冷静设计、毙敌逃生,这刻心中却愧疚得钝痛难当,颤抖着唤道:“谢朗!”
  谢朗毫无反应。
  阳光从松枝间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斑斑血迹和光点下的,不再是那个意兴飞扬的风流少年。
  山风忽盛,松枝摇动,光影婆娑,令薛蘅有一刹那眼花,以为谢朗已睁开双眼,在对她咧嘴而笑。再定神细看,他却仍是面如死灰。
  她思忖顷刻,在周边寻了一些止血清凉的草药,又折了几根松枝,将谢朗外衣撕成长条。再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明远,太奶奶在等你回去。”
  谢朗还是没有反应,薛蘅再说了一遍,他的右腿,终于微微动弹了一下。
  薛蘅微喜,再在他耳边叫道:“谢将军,丹王又发兵南下了。”
  谢朗左腿猛然抽搐,眼睛也慢慢睁开。薛蘅怕他失血过多,昏睡后再也醒不来,迅速将布条塞在他嘴中,声调坚冷,略带不屑,道:“臭小子,是个男人,你就别晕过去。”
  谢朗眼神茫然,半晌后方眨了眨眼睛。
  薛蘅头发早已散乱,自鬓边垂下来,被汗水洇成一绺绺。她索性将长发咬在嘴中,微闭着眼,缓慢地握上箭杆。
  她默念了声:娘,求您保佑,不要让阿蘅铸成大错。再咬咬牙,睁开双眼,力运手腕,将箭拔出!
  血光喷溅,狼牙箭的锯齿撕出一块血淋淋的鲜肉!谢朗疼得浑身剧颤,眼睛却一直睁开着。
  薛蘅面无表情,仿似眼前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二哥房中用来练习扎银针的皮囊人。她拔箭、点穴、上药、绑扎,一气呵成。因为羽青箭势太强,谢朗臂骨已被震裂,她再将他手臂与粗树枝绑在了一起。
  拔完左臂的拔右臂,薛蘅的面色,始终冷静如初,手也没有颤抖一下。然而当一切完成,她仰面倒在地上,却听见自己的心,在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剧烈跳动着。
  




二三、轻嗔薄怒疗羽翼

  薛蘅仿佛在云端中漂浮,天地之间,她孤单影只,无处可去。
  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又慢悠悠堕入尘埃。头顶黑压压一片,不知是松树还是什么,结成了一个密密的网,象马上就要压下来一般。
  胸口似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绞动着,她忽然呼吸困难,自胸腔深处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她在尘埃中挣扎辗转,想逃脱这张巨网,可身子如铁般沉重,她滚至满身灰土、满面污泥,仍被桎梏着、紧扼着。
  有双眸子透过松树的缝隙在静静地看着她,那眸子闪动着艳阳的光芒,又如无声抵抗着黑夜的月光。
  那眼眸仿佛在叹息。
  “可怜的孩子……”
  薛蘅悲凉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双眼眸。但眸光微微一闪,由浓转淡,最终消失在松树的重重阴影之后。
  薛蘅一惊,腾地坐了起来,“娘!”
  身上黏糊糊的,透体冰凉。薛蘅无力地喘气,才知自己虚脱过度,竟打了个盹。
  她一个激灵,猛然转头。
  
  谢朗依旧躺在松树下,面色苍白,眼皮象就要合上一般,可待上下睫羽相触,又迅速张开来。
  薛蘅探了探他的脉搏,松了口气,轻声道:“疼吗?”
  谢朗眨眨眼,又摇了摇头。她这才发觉他咬着的布团一直没有取出,忙伸出手,但她扯了几下都没有扯动,只得运起真气,手中用力,身形微微摇晃,才把布团扯了出来。
  她低头看向布团,微吸一口冷气,那上面浸染了斑斑血迹,竟似谢朗将牙根咬断了一般。
  见他眼睛还在努力睁着,薛蘅疑道:“在看什么?”
  谢朗好半天才回答,声音微弱,“没、看什么,你、说不能晕、过去的。”
  薛蘅无语,半晌方道:“现在可以了。”
  谢朗如闻圣旨,将眼睛一闭,迅速晕了过去。
  
  到中午时分,松林中阴暗下来,山间的一场春雨不期而至。
  薛蘅于天色忽暗时便四处找山洞,未能如愿,只得动手折松枝,赶在第一滴雨落下之前,在松树下架了一个小松棚,替谢朗遮住雨水。
  然而地上很快便泥浆成团。眼见谢朗就要浸入泥水之中,再去折树枝做垫子已来不及,薛蘅只得将他拖起,让他上半身靠着松树。
  雨越下越大,风声凌厉。谢朗昏迷后身子发软,频频歪倒。薛蘅唯恐他的伤口碰到雨水,目不转瞬地盯着,一次次将他扶起。
  可她先前体力透支,又饿又累,不小心眯了一下眼睛,谢朗已歪倒在地。虽然她马上惊醒,迅速将他提起,可他的肩头,还是浸湿了巴掌大的一团。
  薛蘅万般无奈,一横心,靠着松树,将谢朗拉到身前。她再咬了咬牙,慢慢地,让他靠上自己的肩头。
  两人身躯刚一相触,她便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栗,心中闪过一阵厌恶。她本能地伸手,想将谢朗推开,可手指触到他的左肩,看到那血迹赫然的双臂,又颤抖着收了回来。
  他依在她肩头,她那处竟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一般,又似沾上了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这感觉,竟令她如同再入噩梦,还在那污泥之中辗转挣扎。
  她身躯轻颤着,紧闭双眼,默默祈祷雨势快停,又暗中祈祷在大雨停住之前,谢朗不要醒过来。
  
  可这雨竟没有停的意思,从午后一直下到入夜,薛蘅终于支撑不住,眼一黑,陷入昏昏沉沉之中。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啪!”水珠自松棚顶滴下,打在她脸上,清凉香甜。薛蘅先用手抹去水珠,才睁开双眼。
  刚睁开眼,她便被一双黑亮的眸子吓得心头猛跳。回过神,发现谢朗不知何时已歪倒在自己的腿上。他想是也刚醒转,仰望着她,神情茫然,眼睛还在眨巴着。
  薛蘅似被蚂蟥叮了一口,闪电般伸手,将他往外推。谢朗大叫,她又下意识地去拉,待手指碰到他的右臂,恍然醒觉,不及多想,一把将他腰身搂住。
  这个姿势比先前更为暧昧,薛蘅恼得满面通红,一颗心急速跳动,恨不得即刻将他远远丢出去才好。
  可谢朗似在痛楚呻吟,她强忍着,半晌,冷冷地问了句,“能不能站起来?”
  谢朗感到身前有着柔软的两团,想明白那是什么,顿时心猿意马。待薛蘅再问一遍,他才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
  薛蘅拎着他的腰慢慢站起,让他靠着松树站好,迅速松开双手。
  此时雨势已歇,天放微光,竟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恼怒地盯了他一眼,猛地旋身,一脚将松棚踢倒。
  见她一脚快似一脚,将松棚踢散,又似满怀怒意地在松枝上用力踩着,谢朗尴尬不已,呐呐无言。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叫了声,“师、师叔…”
  薛蘅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踩几脚,她指向被踩得极平整的松枝,硬梆梆道:“坐下!”
  谢朗乖乖坐下,觉这“松枝床”坐着十分舒服,心中感动,抬头望着薛蘅,脱口而出,“多谢师叔。”
  薛蘅迅速转身,数个起纵,消失在松林之中。
  
  谢朗望着她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在“松枝床”上躺下来。他习惯性想伸懒腰,双肩甫耸,便痛苦呻吟。他看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双臂,苦笑道:“师叔啊,你绑得太扎实了吧。”
  清晨的松林弥漫着动人的清香。谢朗侧头,看见林中蘑菇如雨后春笋般,贪婪地生长。他顿时忘记了疼痛,咽了咽口水,开始在心里嘀咕:师叔等会回来,带的若是野兔子,回京后便请她去瑞丰楼大吃一顿;她若带的只是几个野果子,就胡乱请她吃些点心算了。
  可薛蘅带回来的,竟又是一条乌梢蛇。
  谢朗为难起来,蛇肉显然比兔子肉更美味,可瑞丰楼已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到底请她吃什么合适呢?他还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薛蘅已拾起狼牙箭,用力刺入乌梢蛇的腹部。
  乌梢蛇扭曲蠕动,她抓着蛇往谢朗面前一递,冷声道:“张嘴!”
  谢朗未料她捉了蛇来,竟是要给自己“以血补血”,忙道:“不用……”
  薛蘅神情却很坚决,他刚一开口,蛇血哗哗淌入嘴中,只得老老实实“咕咚”咽下。
  直待蛇血滴尽,薛蘅才将蛇尸往身后铁盒上一挂,问道:“好些吗?不够我再抓条来。”
  谢朗恶心得要吐,吓得连忙点头,“好多了,够了够了。”他想摆手以示拒绝,肩膀甫动,痛得眉头紧皱。
  薛蘅忙将他按住,语气也柔软起来,“千万不能乱动。你虽然伤的不是要害,但失血过多。更重要的是,羽青箭力太强,你的骨头,只怕已经被震裂了。你使的是长枪,靠的是臂力,若想以后能够再上战场,这十来天,双手千万别乱动。”
  谢朗一听到“战场”二字,想起此行任务,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忽喇坐了起来,道:“师叔,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薛蘅问道:“能走吗?”
  “腿又没受伤,当然能走。”
  
  但他终究失血过多,双臂又不能动弹,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走得跌跌撞撞。薛蘅却不扶他,只在旁边沉默地走着,瞅着他似要摔倒了,才急忙拎住衣衫将他提起。待他站直了,她又如碰到烙铁般,收回双手。
  薛蘅个子高,腕力超群。谢朗被她如老鹰抓小鸡般拎来拎去,头晕目眩,便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
  他好歹替她挡了一箭,虽说君子高义,并不指望她报恩,可想当年,他才十一岁,为了救从树上跌下来的红蕖姐,被压断了一根肋骨。红蕖姐哭得花容失色,极尽服侍之能,吃饭穿衣,都不用他动一根手指头,甚至那些极隐私的事情,都帮他包圆了。那一个月,直把谢朗乐得恨不得再断一根肋骨才好。
  现如今,这位古怪师叔,连手指尖都不愿意碰他一下,好象他是天下最肮脏的东西似的,与红蕖姐的温柔如水相比,实是天壤之别啊。
  他心里抱怨,可不敢说出来,只得咬紧牙关,继续踉跄前行。
  这样走走停停,速度极慢,走了个多时辰,才找到有干柴的地方。
  薛蘅生火,将蛇肉烤得香气四溢。谢朗看得直吞口水,见她还在烤着,嚷道:“行了行了,你真是没经验,再烤就焦了。”
  薛蘅不理他,再烤了一阵才取下来。谢朗肚饿难熬,往她身前一坐,“啊”地张开嘴。
  薛蘅怔住。谢朗涎着脸道:“师叔,我现在可是‘无臂客’江喜江大侠的传人,你得喂我才行。”
  “哼。”薛蘅拉下脸来,不屑道:“江大侠可不会象你这样要人喂。他身残志坚,从不要人服侍,你若及得上他的一半,我不姓薛,姓谢!”
  谢朗极想令她能跟自己姓,便嚷道:“怎么及不上?!”
  薛蘅斜睨着他,举起叉在树枝上的蛇肉,冷笑道:“江大侠能以脚趾夹着筷子进食,你行吗?”
  谢朗没干过这种事,可估算着以自己的能耐,应当不是太难。何况这时候,他怎么能够说“不行”呢?便信心满满地点头,“行。”
  “那你试试。”薛蘅忙转身折了两根细枝,放在地上,嘲讽地看着他。
  谢朗蹭掉右脚的鞋袜,抬起脚,脚趾微微撒开,去夹地上的树枝。可脚趾显然不如手指那么好使唤,好不容易将树枝夹起,又掉落在地。他暗暗叫苦,面上却不服输,硬着头皮继续,再试数次,弑羽而归。
  他瞟了一眼薛蘅,见她满面讥讽之意,只得再试。
  可这一次仍然以失败告终,他身子更失去平衡,仰倒在地。薛蘅的讥笑慢慢收敛,骂了声,“没出息!”她一脚将树枝踢开,蹲到谢朗面前,撕下大块蛇肉,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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