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正出来为柔嘉打了壶热水,听言狠狠地瞪了吕青一眼,蹬蹬蹬上楼而去。
薛蘅也觉头大,想了半天,道:“要不先带着她吧,到了有足够人手保护她的地方再将她放下,再传信请宫中派人来接她回去好了。”
第二日清晨出发,风雪更大。北风在原野上发出凄厉的悲号,天地间似回到了鸿濛之境,满目只有皑皑白雪和灰黯的枯枝。
薛蘅不自禁地拉住座骑,看向燕云关的方向。吕青也拉住马,大声道:“这么大的雪,边关只怕有危险啊!”
柔嘉正被风吹得坐都坐不稳,还要努力拉住座骑,隐约听到“危险”二字,吓得手一哆嗦,“啊”地惊呼一声。吕青与抱琴同时伸手,拉住她的马缰,她这才没有跌下马来。
可因为抱琴隔得近一些,吕青的手便覆在了她手背上。抱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似笑非笑地将手收回来,忽然迎着风雪,高声唱了起来。
“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
劲风呼啸而来,瞬间便将他的声音卷得支离破碎。
抱琴默默地听着,转头看了他一眼。
薛蘅昨夜问过客栈老板,知道今年的大雪是八月便开始下的,她拉马四望,心头涌上浓重的忧虑,但此时也只得放下,继续打马前行。
知道殷国境内必会有人跟踪,一行人索性大摇大摆去了宁朔军营,出示令牌后,宁朔大将军孙恩亲自迎出军营。
薛蘅本待将柔嘉在此放下,可柔嘉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自进军营起,便从小鹿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中不停把玩。薛蘅看着她消瘦的面庞上坚决的神情,只得暗叹一声,将话收了回去。
孙恩不认识柔嘉公主,只道她是天清阁的女弟子,也没在意。他与薛蘅等人寒暄见礼后,便亲自将众人送过边境封锁线。
神锐军这三个月来与宁朔军隔着边境线紧张对峙,一见宁朔军那边过来几个人,又不象是宁朔商队,便立即有士兵射了响箭出来。
薛蘅拉住马,运起内力,大声道:“天清阁阁主薛蘅,求见裴大将军!”
她这句话运上了八成内力,穿透漫天风雪,清清楚楚地传入两军将士耳中。有点武功底子的无不咋舌,吕青和抱琴看着薛蘅的目光,也露出几分钦服之意。
柔嘉扯了扯抱琴的衣袖,轻声问道:“怎样?”
“比邓公公强,只怕比左总管也差不了太多。”抱琴靠近她耳边,低声道。
柔嘉暗中吐了下舌头,忽然想道:若是我也象薛先生这般文武双全,明远哥哥也象敬重薛先生一般敬重我,我在危急关头也能救明远哥哥一命,岂不比当公主更要快活?
她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神锐军早有将领策马出来,与薛蘅一番交谈后,自有人去禀报裴无忌。不多时,一通鼓响,两匹黑色骏马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急驰而出,当先一人身形高大,面相豪阔,笑得声如洪钟。
“薛阁主来访,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六三、钢铁心肠何曾折
薛蘅在马上提缰拱手,“裴将军!”又转向他身边那位红衣女子拱手,含笑道:“裴姑娘!”
裴红菱一下子兴奋起来,笑道:“薛阁主认识我?”
“渔州红翎之名,我听明远说起过。”薛蘅轻声说道,特别在“明远”二字咬得重了一点。
裴无忌正讶异天清阁阁主怎会到访大峨谷,一听便知事有蹊跷,又听空中传来数声雕鸣,抬头一看,见大白正与一只黑鹞并肩齐飞。他心中一咯噔,面上却不露出异样,笑道:“薛阁主,请!”
进营房时,哑叔先下马,再将薛忱抱下来。哑叔身形高大,比裴无忌还高出半个头,薛忱在他怀中,象个瘦弱文静的少年。裴红菱觉得奇怪,跟在旁边看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在薛忱的双腿之上。裴无忌正引着薛蘅进屋,见状喝道:“裴红菱!不得对薛神医无礼!”
裴红菱吓了一跳,跺脚道:“大哥!你这么大声,会把我吓出病来的!”
“你胆子大,吓一吓也没事。”旁边的副将钟飞笑道。
“谁说的?!”裴红菱叉着腰道:“我从小到大,已被大哥吓出了很多病,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
“人若惊吓过度,吓出病来,也是有的。”一边的薛忱忽然出声。
裴红菱顿时大声道:“瞧瞧!薛神医也是这么说,我没说错吧。”
薛忱神情严肃地说道:“尤其是很有可能吓出一种病来,性命攸关,万万不可轻视。”
“什么病?”裴红菱忙凑到他面前,认真问道。
薛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过头,拉长了声音,悠悠道:“眼——珠子病。”
裴红菱正搜肠刮肚地想着“眼珠子病”是什么病,众人已憋住笑,进了营房。
等她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之时,忽听营房内传出裴无忌如猛虎下山般的怒吼声,“怎么会这样?!”
她还没来得及冲进营房,裴无忌已大踏步出来,额头青筋直暴,连声喝道:“集合全部人马!所有的人,统统集合!奶奶个熊!不把这帮狗崽子剥了皮,我就不姓裴!”说着一脚将守战鼓的士兵踢开,拿起鼓槌,便要敲响战鼓。
裴红菱这回是真正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冲上去,薛蘅已从房中箭步跃出。她一个纵身便纵上将台,在鼓槌就要落下的一瞬间,架住了裴无忌的手。
裴无忌狂怒之下吼道:“放开!”可他连使几回力,却怎么也压不下手腕,一口气稍有松泄,薛蘅手一抹一带,便夺过了他手中的鼓槌。裴无忌还没来得及说话,鼓槌忽然又回到了他手中,他心中骇然,知道薛蘅在将士们面前给他留了面子。他急促喘了几口气,道:“薛阁主有何见教?”
薛蘅望着他,缓缓道:“我去天牢见明远时,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胡未灭,战依旧!”薛蘅一字一顿。
裴无忌愣了片刻,右拳猛然向后一击,击得战鼓“嗡嗡”巨响,伴着他的一声狂吼,“不行!”
此时,神锐军的将士们听到动静纷纷赶了过来,裴无忌索性转过身来,在将台上大声道:“众将士听着!”
“是!”上万人齐声应喝,震得北风狂舞、乱雪飘飞。
裴无忌环视了一眼众将士,大声道:“我的结义兄弟,你们的骁卫大将军谢朗,为了帮我们洗清‘哗变’的罪名,被小人诬陷他策动兵变,杀害了御史,现在已经被下在了天牢之中,两个月后便要问斩!”
神锐军将士大惊,“嗡”地一声议论开来。副将钟飞与谢朗素来交好,立马上前,怒道:“将军,咱们杀进京城,剥了那帮狗崽子的皮!把谢将军救出来!”
便有人高声应喝。薛蘅见局面有点失控,正要说话,裴无忌已缓缓摇头,道:“不。我兄弟,他有难处,他是为了咱们才把这罪名扛下来的,咱们不能陷他于不忠不义的境地。虽然那帮狗娘养的给咱们泼脏水,可咱们自己,绝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人,绝不做对不起国家百姓之事!”
他这番话说下来,神锐军的将士们,特别是当日参与“哗变”之人,都不自禁地黯然低下了头。
他们何尝不知,裴无忌拉着神锐军上大峨谷,不惜背负“谋反作乱”之罪名,全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们中有些人的亲眷还留在殷国,即使亲眷拉来了大峨谷的,在这苦寒之地,过得也甚是艰难。谁都想洗清罪名、回到殷国,谁也不想背上一个“不忠不义”的罪名埋骨他乡。
裴无忌继续大声说道:“谢将军一旦冤死,咱们的罪名就永远无法洗清!现在只有咱们回去投案自首,说清当日的情形,请朝廷查明真相,才能救出谢将军!也才能给咱们自己一条活路!弟兄们!你们愿意回国的,跟着我走!不愿意的,留在这里!我绝不强求。”
薛蘅还待再劝,裴无忌转身望着她,一字一句道:“薛阁主,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事,即使知道是一死,那也是必须去做的!”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与神情,令薛蘅涌上几分熟悉的感觉,不由一阵恍惚,她没有再说,转身默然下了将台。
吕青见她担忧的样子,走近劝道:“其实也不必太过忧怀。他们回去了,才有可能洗清谢将军的罪名,不然老在边疆这么耗着,也不是长久之策,还极易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再说,向来法不责众,朝廷不可能将几万骁勇善战的神锐军就这么全灭了,还得靠他们守卫边疆呢,顶多裴将军削职、当日闹事之人吃些皮肉之苦就完了。”
薛蘅默默地点了点头。
数万人马一动,雪尘遍起。薛蘅知再劝无益,便想起了后策。她思忖一番,走到裴无忌身边道:“裴将军,眼下宁朔军还在严防死守,你这几万人马一动,只怕他们会误解,以为你们要攻打过去,边境难免出乱子。”
裴无忌也逐渐冷静下来,道:“那依薛阁主之见,又当如何?”
“还是由我们先去宁朔军见孙恩,说明原委,得到他的配合后,你们再分批过边境。”
裴无忌点点头,“阁主所虑甚是。”他转身进了营房,写了封信,盖了将印出来,犹豫片刻,大声叫道:“裴红菱!”
裴红菱象野兔子般蹿过来,昂首挺胸,双足一磕,大声道:“末将在!”
神锐军将士见惯了她这样子,不以为异。薛忱却不禁莞尔一笑,连忙以手抵住鼻子咳嗽了一声。裴红菱没有理会,兀自满面严肃地看着裴无忌。
裴无忌看着她,眼神逐渐柔和,话却仍是硬梆梆的,“你拿着这封信,随薛阁主去见孙恩。孙恩若不相信,你就要他将你绑了,说我神锐军但有异动,让他将你砍了祭旗!”
裴红菱大声道:“末将遵命!”
她自裴无忌手上接过信,低下头,半晌,又抬起头来叫了声,“大哥。”
裴无忌也是半天才“嗯”了一声,没有再看她,大步走向神锐军将士,口中大声喝道:“快点快点!行动都给我快一点!”
薛蘅想起谢朗那首词中含着的暗语,总觉心头有一团疑云,她并不急着离开,将裴无忌请到室内,二人长谈一番,出来后,裴无忌又命参与“哗变”的将士重演当日情形。薛蘅看着,似是发现了什么,低低地“啊”了一声,凝神思考。
裴红菱忙凑近问道:“阁主姐姐,到底发现了什么?当时谢朗好象也发现了什么似的。那臭小子,我问他,他也不说。”
柔嘉一听不高兴了,哼了一声,道:“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偏不告诉你,气死你。还有,你骂谁臭小子?”
“告诉你就有用了?”裴红裴不知柔嘉身份,以她的性子,即使知道了那也是憋不住话的,立马还击,“谢朗和我一起去丹国境内打狍子的时候,你在哪里?他打丹贼的时候,经常不洗澡,一身臭哄哄的,我叫他臭小子有什么不对?再说了,他不告诉我,那肯定是重要的军国机密,也自有他的考虑,我才不气呢。只是好奇罢了。”
柔嘉一听,又胡思乱想起来:若是当时我在明远哥哥身边,他会不会告诉我呢?在他心中,到底是我重要还是军国机密更重要?
她想得柔肠百转,怔怔出神。
自里末儿走后,裴红菱便再没有人可以斗嘴,好不容易来了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怎肯放过。她眼珠一转,指着神锐军士兵笑道:“要说臭小子,咱们这里可有几万个臭小子!咱们可都是互相叫‘臭小子’的!”
神锐军将士哄然大笑,有的人还拍着胸膛叫道:“红菱妹子,哥哥我可臭得不同,你要不要闻一闻?”
“滚!小心大哥割了你的……”裴红菱总算顾着薛蘅等人,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士兵们笑得更起劲了,有的还吹起了口哨,更有人将先前那人按住,作势要脱下他的军裤。
柔嘉在深宫长大,深得景安帝和皇后宠爱,生平所见之人,无不把她捧得象天上的明月一般,生怕喘了一口粗气便冒犯了她,何曾见过这般粗野无礼的情景,顿时吓得惊呼一声,转过脸去。
抱琴忙上前抚慰她,又抬头怒道:“大胆!”
“我从小就胆大,不劳妹妹提醒。”裴红菱得意洋洋地笑道。
抱琴气得柳眉一竖,可她也看出裴红菱是顽野惯了的,和她斗嘴只怕占不了便宜,好不容易想起她的一个错处,便冷笑道:“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姐姐。但你别忘了,薛阁主天下景仰,辈份又高,可不是你能叫一声‘阁主姐姐’的!”
“有什么不行?”裴红菱大喇喇道:“薛阁主这么年轻漂亮,难道让我叫她‘大婶’不成?再说了,谢朗也叫她‘蘅姐’呢。那天他和大哥喝醉了酒,说起护书的经历,一口一个‘蘅姐’,叫得不知多亲切。他叫得,我为什么叫不得?辈份?我又不是天清阁的弟子,为什么要讲这个劳什子辈份?”
柔嘉如遭雷殛,她抬起头,慢慢地看向正在一边凝神思考的薛蘅。只见她一袭水蓝色的衣裙,头发略挽成双飞燕的式样,分明就是个秀丽的年轻女子,哪还是印象中那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裳、脚踏藤靴、梳个道姑发髻的天清阁掌门人?
她将那日清晨谢朗对薛蘅的神态颠来倒去地回想,一时心乱如麻,再也作声不得。
过得一阵,她再看向裴红菱,见也是个明丽爽利的少女,想起她骂谢朗“臭小子”时的语气,忽觉心头一片茫然,曾经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明远哥哥”,原来竟是这么多人口中的“臭小子”。
抱琴看了看柔嘉,又看向薛蘅,也逐渐露出警惕之色。
裴红菱见柔嘉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马上就要掉下来,一撇嘴,“说不赢就哭,没劲!”
抱琴气得张口欲骂,薛蘅走过来,淡淡道:“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柔嘉忙转过身,悄悄地拭去泪水。众人到军营门口牵了马,忽又听到裴无忌的叫声,“裴红菱!”
裴红菱丢下马缰,跑了过去。裴无忌看了她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军营。
裴红菱再出军营时,始终低着头,直至驰出大峨谷,驰向宁朔军营,她仍死死地低着头。
六十四、冰雪肝胆岂能污
孙恩拿着裴无忌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又盯了裴红菱一眼。
裴红菱见他迟迟不表态,不由拍着胸脯大声道:“孙将军,你把我绑了吧。大哥说了,神锐军但有异动,你就将我砍了祭旗!”
孙恩乃宁朔世家出身,自命为“儒将”,看不惯裴无忌的粗豪与出口成“脏”,平王面前二人还经常要打些嘴皮官司。这刻想起若能让裴无忌率着神锐军投诚,即使他洗清罪名了,日后宁朔军也能压过神锐军一头,裴无忌欠了自己这个人情,也肯定不便与自己再争什么。
想及此,他便打破了缄默,笑道:“既然薛阁主有圣命,本将军自当配合。只是兹事体大,涉及数万人马入关的问题,我得做些准备才行。”
薛蘅也知他放神锐军入关,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便点了点头,“那一切就请孙将军安排。”
当夜众人便宿在了边关,夜里听到战马嘶鸣,自是孙恩在调动人马,作着万全的准备。只是条件简陋,柔嘉、抱琴和裴红菱挤在了一张炕上,裴红菱睡觉时蹬腿,险些将柔嘉踢下炕去。柔嘉第二日醒来,发现腰侧青了一大块,怕被人嘲笑,也不敢声张,只暗中掉了两行泪水。
第二日辰时末,孙恩将薛蘅等人请到最前面的一道防线,薛蘅一路细看,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