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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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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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振衣起

  十日时光转眼就过,薛氏母女在秋梧院闭门不出,谢峻却忙得脚不沾地。凤仪宫重建相当顺利,他对小师妹的欣赏之意又浓了几分。
  他一忙碌,便顾不上到祖母的碧兰阁将不肖子谢朗揪出来狠狠斥责教训,自然也不知道,谢朗肩伤早愈,也早已经溜出谢府,与平王诸人,办了数件大事。
  这日是四月初二,入夏节。景安帝在宫中举办夜宴,宴请各国使节、王公大臣。听闻方道之先生和薛季兰先生都将出席宫宴,全城轰动。十二年前,方道之与薛季兰一番精彩绝伦的辩论,让目睹过那场辩论的人们记忆犹新。此番能得以重见二位先生的风采,人人神往。
  每年入夏节,众大臣特别是翰林院的翰林们都会进献新作的诗词,名为“入夏帖”。内侍们会早早地将这些诗词贴于宴会四周的墙壁或树木上,然后由帝君品鉴,并评出当年的最佳诗词,当选者宫花簪帽,是莫大的荣耀。
  今年方薛二位先生与宴,若能被这二位称赞几句,将天下扬名。文臣们憋足了一口气,要在宴会上拔得头筹,这诗词也作得精彩至极。
  景安帝于戌时三刻步入玉林殿,一路看着这些诗词,频频点头,却不对任何一首加以评论。待全部看完,才向一旁的薛季兰笑道:“薛先生觉得哪首最佳?”
  薛季兰微笑道:“臣不敢妄评,恭请陛下裁决。”
  景安帝正要说话,内侍高声禀道:“方道之方先生觐见圣驾!”
  景安帝喜道:“方先生来了。”
  薛季兰垂下眼帘,仿佛不敢看那个缓步踏入玉林殿的月白色身影,转而又自嘲似地笑了笑,抬头直视正悠然行来的当代大儒―――方道之。
  方道之由远而近,面上仍是那温雅谦和的微笑,双眸也仍如当年一般清亮。他在景安帝面前俯下身去,“草民拜见吾皇陛下!”
  景安帝亲自将他挽起,“方先生快快请起。”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方道之终于微笑着看向薛季兰。
  入夏的初月,被满殿灯火、满树灯笼映得黯然失色,但在薛季兰看来,这满殿灯火、满树灯笼仿佛都不存在,只有一弯清月笼罩着眼前这个十二年未曾见面的人。
  她微微欠身,“方先生别来无恙?”
  方道之也微微欠身,“薛先生离后安好?”
  二人再度直视,俱各微笑,也不再说话,随着景安帝落座,薛蘅自坐在薛季兰身后。
  
  宴过三巡,景安帝有了些醉意,他能在先帝诸皇弟中被选中为皇储,方道之功不可没。他也极尊重方先生,见方道之淡淡而饮,眉宇间仍有着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惆怅,便微笑着问道:“方先生,您看今年这诗词,谁可评为首者?”
  玉林殿内殿外,所有人都支起耳朵,等着听方道之的点评。
  方道之微微而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摇了摇头。
  景安帝见他不答,也不以为忤,又笑向薛季兰,“薛先生认为呢?”
  薛季兰也浅浅笑着,“都好。”
  文臣们大失所望,看来大家费心作出的诗词,都入不了二位先生的眼。
  景安帝微感失望,他目光掠过坐在薛季兰身后的薛蘅,心中一动,笑道:“不如小薛先生来作一首诗词,让大家看看天清门下的文采吧。”
  薛蘅知皇帝有心为难,却也不能退避,便离席跪下,“臣遵旨。”
  景安帝来了兴致,道:“小薛先生才华横溢,得规定时间,才显公平。这样吧,以一炷香为限,还有,诗词需得吟诵涑阳美景,韵嘛,倒是不限。”
  薛蘅只得再领旨,有内侍抬过长案,磨墨奉笔,又点燃熏香。
  
  此时玉林殿内殿外,一片寂静,人人都看着薛蘅,只有薛季兰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抬头时与方道之的目光对个正着,微笑着颔首,仍旧低头饮茶。
  薛蘅执笔沉思,待熏香燃过两分,腕底如风,轻巧落笔。
  她每写一句,便有内侍大声报出来。第一句是―――东岭小雨初霁,西山落霞几度。
  内侍念罢,景安帝赞道:“东岭多雨,西山多晴。妙,小薛先生这一句,便将春末夏初,涑阳东西两座大山的景致写尽了。”
  大臣们忙附和着叫好。薛蘅继续落笔,第二句是―――北塔望青云,夜市翠湖闲步。
  七十多岁的老翰林夏松捋须赞道:“北塔、青云寺、夜市、翠湖。涑阳城内四大风光名胜都写尽,‘望’、‘闲’二字,道尽初夏心情,妙!”
  景安帝则笑眯眯地望着薛蘅,看她要怎样写下这《如梦令》的最后一句。
  薛蘅却不再落笔,目光望向玉林殿外。
  梧桐树下,谢朗正与陆元贞等人围坐一席。他们虽然没有官阶,却因为是平王陪读,所以得以随平王列席盛宴。
  自方道之入宫,谢朗便挂念着那件大事,本无心去听这些诗词,只是此时夜清风朗,人人都注目于那个蓝色身影,他便也停了和陆元贞的话语,望向殿内的薛蘅,看她这最后一句,是否会技惊四座。
  薛蘅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在看到谢朗后,灵机一动,也未细想,挥笔落墨,待收完最后一笔,神色平静地向景安帝行礼,回到薛季兰身后坐下。
  内侍低头看着她这最后一句,微微愣了下,但还是尖着嗓子将整首词连贯着大声念了出来:
  “东岭小雨初霁,西山落霞几度。
  北塔望青云,夜市翠湖闲步。
  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
  
  景安帝正在喝茶,听到最后一句竟是“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一时掌不住,一口茶全喷在了龙袍上。
  内侍们慌忙上来侍候,景安帝手指着薛蘅,又指向殿外谢朗那一桌,哈哈大笑。
  谢朗世家子弟,相貌英俊,武艺出众,又是平王的陪读,与柔嘉公主秦姝也是青梅竹马。皇后一直看在眼中,有心将秦姝下嫁给谢朗。
  只是谢朗在涑阳素有风流少年之名,他与翠湖珍珠舫的姑娘们交情匪浅,经常带着一些世家子弟在珍珠舫上流连,这名声也隐隐传入宫中,加上秦姝年纪尚幼,皇后便将这念头放了下来。
  此刻景安帝听到薛蘅这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想起皇后在自己面前念叨过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
  谢朗风流之名在京城内隐有传闻,一众臣工见陛下大笑,也都哄堂大笑。
  坐在左首第二席的谢峻面色铁青,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数席开外不肖子的身影,若非是在御宴,只怕就要当场执行家法。
  梧桐树下,谢朗俊面通红,偏又无法为自己“洗冤正名”,眼见陆元贞等人也是憋着笑,气得牙关暗咬,放在桌下的右手运力,“啪”的一声,一双玉箸断为两截。
  
  景安帝笑罢,点头叹道:“小薛先生这首《如梦令》,吟诵涑阳风光,可真是十分应景。朕看,今年这入夏节诗词的头名,就定为―――”
  薛季兰神情冷肃,隐含责备地看了薛蘅一眼,离席跪下,“启禀陛下。”
  “薛先生请说。”
  “薛蘅这首词,‘小谢’二字不合词格韵律。且诗词最要讲究温柔敦厚,她这首词一味哗众取宠,太过尖刻,有失厚道,不宜取为头名。”
  景安帝“哦”了声,再看看谢峻和谢朗的神色,沉吟片刻,转头望向方道之,“依方先生之见―――”
  方道之微微欠身,答道:“薛先生言之有理,此词文辞虽佳,但少了些气度。”
  薛蘅被薛季兰那一眼看得十分难受,竟似喘不过气来,景安帝的话语也飘浮在她耳边,“既然如此,就依二位先生的意思,此次入夏节诗会不取头名,所有作了诗词的臣工,皆赏赐宫花一枝。小薛先生也赐宫花一枝。”
  众臣跪低呼圣,薛蘅也离席跪下,只是心中颇不是滋味。
  众人尚未站起,忽听到宫门方向传来充满焦灼意味的长喝,“八百里加急军情!八百里加急军情!”
  众人齐齐转头,景安帝心跳陡然加快,猛然站起。
  传讯官满头大汗、满身灰尘,扑倒在御座前,大声泣呼,“禀陛下,玛西滩一战,我军战败,燕云大将军,阵、阵亡了!”
  
  景安帝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在内侍的搀扶下稳住,定定神,急道:“快细细禀来!”
  “是,玛西滩一战,我军中伏,燕云大将军死在敌军乱箭之下,所率两万人马―――”
  “怎样?!”景安帝厉声道。
  传讯官垂下头,泣道:“仅有两千人退守至燕云关―――”
  景安帝一阵眩晕,群臣趴在地上,都觉四肢凉透。平王见不幸被自己料中,也心情沉重,悄悄偏头,向陆元贞和谢朗使了个眼色。
  传讯官喉咙嘶哑,禀道:“丹族大军一路向南,所幸燕云大将军之前曾留了三万人马在岷山,由裴将军指挥。由玛西滩退下来的两千神武军死守燕云关,血战数日,裴将军派出人马及时支援才没有丢掉燕云关。现在两军正在燕云关至岷山一带交战,战事十分激烈,但我军粮草药材缺乏,将领也十亡六七。裴将军请求陛下,速派大军支援!”
  他跪前几步,将手中血书高高举起,泣道:“陛下,玛西滩血流成河,燕云大将军死不瞑目,求陛下速派大军,为将士们报仇雪恨!”
  殿内殿外,一片死般的沉寂。那个殷国人心目中的战神,那个曾在西山空手杀虎、被景安帝笑着封为燕云大将军的靳燕云,竟死于乱箭之下。而丹族大军又压到了岷山,所有人心中如被乌云沉沉压着,喘不过气来。有些胆小的文臣想起那凶残成性、烧杀掳掠的蛮夷丹族骑兵,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方道之轻转着手中的酒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片死般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一把豪气冲天的声音喝道:“怕什么!和丹族人拼了!为燕云大将军报仇雪恨!”
  景安帝与众臣齐齐抬头,只见梧桐树下,谢朗长身而起,英气勃发,傲然环顾四周。
  伴随着他的喝声,陆元贞等世家少年纷纷站起,大呼道:“对!和丹族人拼了,为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少年们的呼声震破云霄。所有人望着他们,只觉这些热血少年意气风发、光彩夺目,令满天星辰黯然失色。许多官员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感同身受,先前因大败而带来的惊恐慢慢消失,数十人相继呼道:“对,和丹族人拼了,为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谢朗右臂力甩白色披风,大步走到御座前跪下,抱拳抬头,大声道:“微臣谢朗,愿以一腔热血精忠报国,愿以这微弱之躯浴血沙场,愿以铁血忠心守疆卫土。求陛下恩准谢朗入军杀敌,为万千将士报仇雪恨!”
  景安帝还未发话,谢朗又用力咬破右手食指。鲜血迸溅而出,他撕下披风,在披风上快速书上一个殷红的大字――战。
  他高举起披风,眼光有意无意扫了扫一旁的薛蘅,朗声道:“微臣以往多有胡闹,今日得未来的掌门师叔一词提醒,深悔昔日之过。求陛下给微臣一个为国效忠的机会,微臣愿血战至最后一刻,愿将这微末之躯捐于沙场!”
  


七、少年心事当拿云

  乾清殿,巨烛悄无声息地流着热泪,殿内气氛让人窒息。
  景安帝和阁臣们经过商议,发出军令,调派雅州道、灵台、谯州军辕的五万人马北上支援裴无忌,并紧急征调粮草药材,运往军中。
  可议到由何人率领这五万大军及裴无忌手下幸存的三万人马时,景安帝却犯了难。
  一直以来,殷国北线大军由燕云大将军一手统领。他对景安帝忠心耿耿,又勇猛无双,朝中一直不以北面为虞,其余名将多数集中在南方。
  谁也没有料到,靳燕云竟会战死沙场,朝廷此时,竟找不到一个富有经验且勇猛善战的人来挑起重担。
  更何况,大家都明白,此次谁担当领军大将,谁就能拿下北面兵权。八万大军在手,纵是皇帝,也不得不忌。
  弘王早就有心要夺这兵权,雍王一向唯他马首是瞻,便力荐由弘王妃的兄长伍敬道挂帅,领兵出征。
  景安帝面色阴沉,从案头取了一本札子掷给雍王。雍王拾起细看,却是御史台大夫弹劾伍敬道在故太皇太后阴诞日,于府内饮酒摆宴并传歌姬献舞。
  雍王心中一凛,不敢再说,只暗中揣测,太皇太后阴诞已过去两个多月,御史台大夫现在弹劾伍敬道,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景安帝沉吟不语,想了许久,望向大殿左侧一直沉默不言的方道之,“方先生,您看―――”
  方道之想了想,道:“裴无忌这个人,我见过。若论英勇,比靳燕云只差少许,若论兵法,倒还强过靳燕云三分。他能守住岷山,足以证明这点。”
  “先生的意思是―――”
  “前线大将,裴无忌一人足矣。派过去的将领,关键要起到代表天子皇威、振奋军心、震慑敌军的作用。”
  景安帝点点头,正要询问派何人合适,平王出列,单膝跪地,大声道:“父皇,儿臣愿为国尽忠,愿率军出战!”
  殿内炸开了锅,皇子身份贵重,纵是出行打猎,那也是关防重重,至于亲自带兵出征,更是少有。当然历代帝王忌讳皇子拥兵自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此番国难当头,平王顺着方道之的话请缨出战,大出众臣意料。
  景安帝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銮台下的平王,见他神情坚毅,紧抿着的嘴唇更是似极了一个人,眼神慢慢变得柔和。
  弘王被平王这一记打得措手不及,还未想好如何修辞,景安帝已动了念,“平王,你真的想清楚了?打仗可不比行围打猎,步步都是杀机啊。”
  平王顿首,“儿臣愿为父皇、为秦氏守住北面江山,儿臣不惧生死,求父皇恩准!”他又抬头直视景安帝,“父皇,我等热血男儿,若不能以身报国,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上!”
  景安帝想起夜宴时谢朗等人请缨杀敌的情景,那股豪情,在众人最沮丧的时候及时稳住了人心,此时国难当头,若是不允这帮热血少年的请求,岂不寒了人心?
  
  他下了决断,点头道:“好!朕就准你所求,由你带领这五万人马,与裴无忌会合,统领北面军务!”
  平王放下心头一颗大石,沉声道:“儿臣遵旨!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誓要将丹贼赶回阿克善草原!”又道:“儿臣恳请父皇应允,谢朗、陆元贞等儿臣的陪读,均随儿臣出征。”
  景安帝看向谢峻,“谢卿。”
  谢峻正一直为了薛蘅那首词而气恼,既恨不肖子令自己颜面扫地,又怨这小师妹不通人情世故,在众人面前令谢家出丑。后来谢朗当庭一呼,愿以热血报国,挽回了些面子,他心里才稍平静些。可再一想到若陛下真准了儿子的请求,这谢家唯一的独苗要上前线杀敌,又忧心忡忡。
  可他深知儿子心高气傲,今日被薛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其风流禀性,若是不允他入伍,只怕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以后的仕途也是岌岌可危。
  景安帝的祖母与谢家太奶奶乃多年的闺中密友,他不愿令老人家为重孙子忧心,便来征询谢峻的意思。
  谢峻将心一硬,跪下道:“陛下,犬子顽劣不堪,但唯有一片忠心,对天可表。臣恳求陛下让他到军中历练,也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景安帝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起了安抚之心,和声道:“谢卿。”
  “臣在。”
  “当日明远出生,老夫人入宫,与故太皇太后闲谈,故太皇太后说要让明远做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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