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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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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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悲嘶一声,向正激战着的人群冲去。
  少年公子们会意,纷纷将猎犬向那边赶。一时间,马儿悲嘶着狂奔、猎犬在后狂吠着追赶,转眼便将那十余个劲装蒙面人冲得七零八落。
  “唉呀!不好了!马受惊了!快帮我们拦住啊!”姚奂等人大呼小叫,冲了上去。
  眼见那些人还要纠缠住薛蘅,姚奂举着长剑装成受惊的怆惶模样冲过去,唰唰几招,阻挡住那些人的招数。薛蘅趁此机会,足尖一点,便掠上了铁甲枣骝驹。
  那些蒙面人认出这些都是京中各高官清贵的子弟,也不敢伤着他们,只得挥拳乱打,想把这些公子哥儿冲开。混战中,姚奂被一个蒙面人一拳击中鼻子,鼻血长流。
  他“唉呦”一声,挥舞着长剑,把那人刺伤,又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匹马,口中不停胡乱叫嚷,在山路上横冲直撞,将追来的蒙面人都挤得掉下了山丘。
  薛蘅此时也认出了帮助自己的竟是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还向自己叩过头的姚奂。她勒住马缰,看了看姚奂,冷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你那几招剑法还不错。”
  姚奂大喜过望,只觉能得到天清阁阁主一声夸奖,胜过过去十几年所有授艺师父的夸赞。他擦了一把鼻血,大声道:“多谢太师叔祖夸奖!”
  而薛蘅已扬鞭策马,转瞬就消失在风雪之中。
  过了这个山丘,前方便可见到涑阳城巍峨的城墙。纵驰间,薛蘅仿佛听到一声清亮的呼唤。
  “蘅——姐——”
  
  “蘅——姐——”
  呼唤声犹在耳边,眼底越来越温热。
  数月的风霜困苦、一路的惨烈拼杀,终于听到这声清亮高亢的呼唤。
  他炽热的双眸穿透风雪,引着铁甲枣骝驹如同离弦之箭,自长街直奔太清宫。
  空中厚厚的云层急速移动,北风烈时,忽有寒光自长街一侧激射而来!预料中的截阻,猝然发动!
  薛蘅眼神陡然凝定,手腕一翻,“叮”的一声,湛风剑将一支黑翎箭击落在地。刹那之间,枣骝驹已奔出了数丈远,但凌厉的风声如影随形,破空射来。
  长街两侧的高檐屋脊后,不知隐藏着多少防备有人劫法场的高手,此刻,都在阻止着她的疾驰。
  箭雨织起密密的罗网,薛蘅弃缰提身,湛风剑挽起千万朵剑花,“叮”声连响,数十支长箭如麦杆般折落。她安然落在残雪覆盖的长街上,枣骝驹却悲嘶着慢慢地跪下前蹄。
  没时间多想,她足尖一点,向前飞掠。纵然知道要在一个时辰内,在这风雪中运轻功奔向太清宫,请到景安帝的旨意再回法场救下谢朗,实在难于登天,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继续向前飞奔。
  每过一秒,死亡的阴影便会向他靠近一分。
  
  许是见她失了座骑,高檐屋脊后的黑影们收起了弓羽。
  “阁主上马!”断喝声传来,巷口忽然有人骑马冲出,是陆元贞。
  薛蘅拔身而起,陆元贞急滚下马。薛蘅落在马鞍上,力夹马肚,向前急驰。
  劲弦声再度响起,薛蘅提剑,在身后用力凌空斩下。剑气由剑尖吐出,将积雪劈得飞溅开来。劲风激得射来的利箭失了准头,待黑影们发出第二轮箭雨,一人一骑已冲出了弓矢之围。
  转过东市长街,前方是靖安坊。
  寒风绞动,暴雪封空,行刑之日,靖安坊的百姓闭户不出,满街只有皑皑白雪和重重朱门。
  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在薛蘅策骑冲过靖安坊大街时,陡然浓烈。
  所有人都攻向她身下的座骑,所有人都明白:无需杀她也不能杀她,只需拦住她!只要挡住她一个时辰,谢朗就可以人头落地!
  噗!不知何人的利剑没入了马肚,马儿的惨嘶声惊得朱门角兽上的寒鸟簌簌而飞。
  忽又有数十名蒙面人从两边的小巷中涌了出来,当先的绿衣女子身形婀娜,她率众冲向拦截薛蘅的人,急呼,“阁主上马!”
  薛蘅半步不停,飞身上马。她没有回头看身后的搏杀,目光始终投向前方——城西的太清宫。
  
  天低云暗,风雪在耳畔呼啸。
  望见太清宫朱红色的宫门时,薛蘅蓝色的衣衫上,已经血迹斑斑。她一挺背脊,自马上腾身而起,落在两仪门前。
  羽林军副统领韩遥迎上前,嘴角虽含笑,话却说得没有一点余地,“薛阁主,陛下有旨,今日不接见任何臣子,违者斩无赦!”
  薛蘅侧头看了看两仪门一侧的日晷,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她将玉牌递至韩遥面前,韩遥仍执礼甚恭,却不退半步,“实在对不住阁主,陛下严旨,韩遥不敢违抗。”
  “既是如此,我也不为难韩副统领……”薛蘅话说得很慢,借机平定一下急促的气息。待韩遥稍有松懈,她剑气一激,韩遥及身后的数人为她气势牵引,不自觉地各自移步准备接招。
  薛蘅却忽收剑,如泥鳅般自众人身形的缝隙间穿过,待韩遥反应过来,她已突入了两仪门。
  她知道景安帝一般在太清宫中的承香殿静修,入得两仪门,便飞奔向东北角的承香殿。
  韩遥及羽林军们却没有跟来,薛蘅正觉得奇怪,忽然心尖一跳,一股寒意袭上,硬生生在自雨亭前停住脚步。
  自雨亭中,一位老者平静地看着她。
  他须发皆白,似是已经直不起腰,满是皱纹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杀气,双目空洞,带着些寂寥,又带着些漠然,似乎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萦入他的眼中。他那样随意地站在亭中,仿若有一堵无形的墙,封死了薛蘅的任何一条去路!
  无可抵挡,无从突破!
  大内侍卫总管——左寒山!
  
  汗,洇透了薛蘅的背心。
  她忽地舌绽春雷,声音在太清宫内久久回响,“天清阁薛蘅,求见陛下!”
  左寒山眯起眼来,淡淡道:“薛阁主,陛下现在密室静修,听不见任何声音的。”
  从自雨亭至承香殿,只有短短的一条路,薛蘅却忽然间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条路。
  她压下心头的绝望,看着左寒山,诚恳道:“左总管,忠臣良将命悬一线,您就忍心袖手旁观吗?”
  左寒山的眼神依然空洞,话语依然淡漠,“薛阁主,我在这宫中呆了六十年了。”
  薛蘅一怔,不知他此刻为何突发此言。
  “六十年,这般漫长……”左寒山喟叹着,“在我眼中,早就没有了忠臣奸臣之分,只有皇——命!陛下既有严旨,不见任何臣子,我自然只能将任何臣子挡在承香殿外。”
  薛蘅的冷汗涔涔而下。左寒山一抬手,指向东面,“阁主请看,方先生在那里可坐了半天了。”
  薛蘅转头,镜台下,方道之盘膝而坐。他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薛蘅心中一凉,继而空荒荒的,仿似寒冷的利刃刺入了胸口一般。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东市的方向,再转过头时,忽然向左寒山笑了笑,平静道:“左总管,亡母提起您时推崇备至,说您一生未尝败绩,堪称宇内第一高手。”
  “故薛先生过奖了。”左寒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他气场所凝出的那道“高墙”却没有一丝破绽。
  “亡母还说,当世只怕还没有一人,能正面接下您十招。”
  左寒山叹了口气,有种难求一败的落寞,“二十年前倒是有人能正面接下我十招,但现在……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会一会傅夫人……”
  薛蘅目光一凝,缓缓道:“薛蘅不才,愿正面接左总管十招。若薛蘅真能接下您十招,不知左总管可愿替薛蘅将这样东西转呈陛下?”
  她从怀中取出账册,递到左寒山面前。
  左寒山看了看账册,又看向薛蘅,片刻后,忽然呵呵地笑了,“有意思……我还真的很好奇,薛阁主要怎么接下我这十招……可是,薛阁主,我如果不和你比试呢?”
  薛蘅淡淡一笑,“六十年,对于左总管来说,可能已无忠奸之辨、生死之分。天下之大,只有一个堪与您匹敌的对手,才是您兹兹以求的吧?”
  左寒山的腰佝得更深了,他盯着薛蘅,空茫的双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光芒。
  薛蘅将账册放在亭中的石几上,湛风剑起手端平,轻声道:“晚学后辈薛蘅,请左总管赐教!”
  
  “鬼手怪劫……”
  德郡王望着棋盘,温润的棋子在指尖摩挲,每摩挲一小圈,眼神便凝重一分。
  终于,他推枰起身,大笑道:“谢将军这局鬼手怪劫果然高明,本王认输!”他笑得极大声,但笑声中殊无喜悦,反而有一丝无奈与沉痛。
  谢朗微微笑着,站起身来,向德郡王行礼,“多谢郡王送谢朗最后一程!”
  德郡王凝望他片刻,点头道:“好!好!好!”说罢,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红蕖等人早哭倒在雪地上,沙漏那般分明,仿若地狱的大门在悄然打开。
  谢朗望向长街尽头,雪花凌乱地飘着,她离去时的蓝色身影仿佛还在眼前,可是,只有来生再见了——
  只愿来生,能看着你,每天在我的肩头醒来。
  
  雍王嘴角微勾,向郭焕使了个眼色。郭焕一挥手,刽子手上前,将谢朗推到了刑台前的旗杆下。
  郝十八被禁军死死摁在地上,拼命嘶嚎。谢朗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由嘶哑终至无声,眼中却慢慢流出绝望的泪水。
  “斩讫报来!”
  斩令又再掷下,刽子手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斩刀举高。
  刀锋高举,映着地上血红色的斩令,仿似鲜血在锋刃上蔓延。
  谢朗深吸一口气,让清凉的寒风充溢肺部,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天地在这刻忽然沉寂……
  忽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疾不缓地传来。
  “刀下留人。”
  这声音说得很平静从容,仿佛一个老者在轻声对晚辈闲闲地说着话。话初起时,声音还在长街尽头,可话落下时,已到了法场中央。
  众人皆是眼前一花,便见一名青衣老者站在了谢朗身前。
  刽子手却难以收势,斩刀依旧挟着雷霆之风落下。眼见就要落在谢朗颈间,青衣老者微一抬手,虚空一点,斩刀忽然飞上了半空,刽子手只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推来,如断线的纸鸢般向后直飞,跌在刑台之上。
  许久,“噗”的一声,斩刀落下,没入法场一侧房屋的挑檐中,只有刀柄仍在外剧烈震动。
  青衣老者转过身来,看向德郡王,德郡王吁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青衣老者再看向面色灰白的雍王,雍王纵是皇子之尊,也不得不弯腰向他行礼,涩声道:“左总管,可是父皇有旨?”
  一听这位青衣老者竟是被传成陆地神仙般的人物、宫内三大侍卫总管之首的左寒山,法场内外数千人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
  左寒山眯起眼来,忽然捂着胸口轻咳一声,继而微微一笑。他声音不大,却让法场内外数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有旨,谢朗一案,由于有新的证据,着将其押回天牢,三司择日重审。”
  一片混乱中,谢朗被重新戴上枷锁,推回囚车。他没有看喜极而泣的郝十八和红蕖,也没有看满面铁青的雍王,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左寒山的衣襟一角,那处,有数点殷红的血迹,宛如一朵朵火红的花。
  是谁的热血?染红了那袭青衫——
  
  接下来的七天,对谢朗来说,比先前几个月还要难熬。
  当他终于看到天牢外温煦的冬阳时,顾不得依然囚衣在身,冲到陆元贞的面前,连声问道:“蘅姐呢?她在哪里?”
  陆元贞微微一愕,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后有人大笑道:“小谢!”平王披着雪貂裘急步走来,一把揽住谢朗的双肩,纵声大笑。
  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终于停了,平王眸中也有着如冬阳般的暖意。他百感交集地看着谢朗,许久,轻声道:“小谢,你受苦了。父皇召你入宫。”
  谢朗换下囚衣,接过小柱子递上的黑氅,大步跟上平王,道:“王爷……”
  平王停步回头,微笑着看向他。谢朗犹豫片刻,问道:“王爷,蘅……薛先生呢?”
  平王神情一黯,谢朗看得分明,脸色大变,猛地攥住平王的左臂,急道:“蘅姐她怎么了?!”
  平王怔了怔,看着眼前之人,再与陆元贞眼神交汇,皆自心底暗暗地抽了口冷气。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碧纱七香车。车内,柔嘉挑起淡红色的帷帘,望着谢朗,嫣红的双唇一分分失了血色。
  
  太清宫西南角的云台是一处三楹小殿。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谢朗随着平王踏入殿门,急速冲到床前。
  宫床上挂着的青罗纱帐让床上躺着的人似笼罩在一团青雾之中。她那么安静地躺着,似正做着一个宁谧的梦。但她的面色却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让人不忍直视。
  薛忱抬头看了谢朗一眼,暗暗地叹了口气,推动轮椅离开。
  谢朗在床前呆立良久,慢慢地在床沿坐下。
  这萦绕在梦中的素颜,这双清瘦的手……
  谢朗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碰触着她落在锦被外的右手。她的手指如此冰凉,似寒冰一下子穿透他的肺腑。
  他蓦然一震,猛地将她的手掌覆入掌心,紧紧握住,用尽全部的力气握着,仿佛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松开……
  “蘅姐……”



七五、嶙峋突兀是人心

  十月间,景安帝便命弘王开府建制,并将皇宫西南面一直闲置的兴庆宫赐给他作为王府。景安帝病情时好时坏,政事多由弘王摄理。其时平王被禁、谢朗下狱、裴无忌反出边关,朝野揣摩风向,莫不认为平王失势,景安帝已属意弘王为太子,兴庆宫一时成了炙手可热之处。
  可风云突变,天清阁阁主在最后关头赶回涑阳,连环案真相大白于天下。景安帝震怒,谢朗无罪开释,风桑、张保下狱,平王重回朝堂。在所有人看来,兴庆宫华美的琉璃瓦,在积雪的压覆下似乎已失了些光泽。
  兴庆宫内,弘王此时的脸色,也如同檐上的琉璃瓦一般,满面冰寒。
  雍王从未见过长兄对自己如此颜色,心中畏葸,面上仍涎皮笑道:“皇兄放心,张保的族人都捏在我们手掌心里,他不敢……”
  弘王气得踹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张保做下那混帐事,你也跟着头脑发热不成?!他一个十府府尹,保不住就毁得干净一点,你居然还听他的唆使,调人去截杀薛蘅!柔嘉都险些丧命,这不明摆着把火往我们身上引吗?!如果不是我见机快,把那些受伤被俘的人先给料理了,你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
  雍王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弘王怒极反笑,“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
  “这个……”雍王嗫嚅半天,凑到弘王耳边说了几句话。弘王怔了半晌,忽地起身,抓起一把椅子,将近身的瓷器砸了个粉碎。
  雍王吓得缩到了墙角,待弘王坐回椅中,急促的喘气声平复了一些,他才重新凑到弘王面前,“皇兄,您放心,若是父皇真要追究,我死扛着就是。反正账册中也没写着是送到了皇兄的庄子里。”
  “呸!你还有脸说!你个不长进的混帐东西,为了贪那点小钱,把老子也拖了下水!我什么时候收了你的黑钱?!也不动脑子想想,我若坐上了那个位置,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你想要什么不成啊?!你就那么没出息!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还把风桑扯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埋下这颗钉子?!”弘王暴跳如雷,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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