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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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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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王缓缓道:“从你们出发后说起,每一个细节不要漏下!”

    “是。”一名校尉低泣着禀道:“陆长史带着我们离了姚家寨,想先联系上我方在丹军中的‘间士’,打探公主关在何处,由何人负责押解。但形势混乱,我们跟着丹军走了两天,还是没有与‘间士’联系上。

    “后来,陆长史发现丹军在行进途中,不停派出大批人马,在沿途和周边搜寻什么人,似是很紧张的样子。陆长史觉得公主和薛阁主有可能已经逃脱,但又不能确定,于是决定冒险潜入丹军营中,一探究竟。

    “陆长史选出十余名武功高强的弟兄,潜入丹营,本想捉一名丹军将领逼问口供,谁知那名将领身手也不弱,大声呼救,我们只得放了几把火,退了回来。

    “我们又跟到漫津关,这时陆长史发现丹军有支千人分队押着两驾严严实实的马车。他觉得里面可能是公主和薛阁主,但又怕中计,犹豫不决之时,那马车里面隐隐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又掉出一双绣花鞋,正是公主惯常所穿的。

    “陆长史便着了急,决定趁着当时丹军正在攻打漫津关,带着我们去救公主。我们跟着那千人分队,待他们歇整时,出其不意地冲了上去。陆长史本调派好了,何人诱敌、何人救人、何人断后,大家按调派行事。谁知……谁知……”那校尉喉头呜咽,已说不下去。

    平王双眸通红,问道:“怎——样?”

    校尉目中泪花滚动,“马车中的确有一名女子,但不是公主,而是云海十二鹰中的那个羽翠!”

    “云——海——十——二——鹰!羽——翠!”这七个字,平王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校尉低泣片刻,继续禀道:“羽翠伤了长史的一条腿。陆长史知道中计,急忙命令我们后撤。我们一路后退,正逢丹军攻破了漫津关,到处都是丹兵,我们要隐匿行踪,便退得极慢。等到了栾家沟前,长史一看与丹军交战的竟不是陇右军,便知大事不妙,正想着如何赶回王爷身边,栾家沟已被攻破。

    “长史大急,眼见丹军追得紧,便决定带着我们在丹军后方放火烧他们的粮草,想着只要能拖他们一时,便能让王爷多一点时间布防。在烧粮仓时,我们与丹军激战一番,长史因为腿伤,行动不便,不幸中箭……”

    平王望着陆元贞胸口上的箭洞,痛苦地闭上双眼,颤声道:“不是让他带了‘麒麟片’ 吗?怎么……”

    亲兵寇勋闻言,伏在地上,泣道:“王爷,小的有罪。陆长史临走时,偷偷将麒麟片塞给我,让我依然镶在王爷的铠甲里,小的有罪……”

    平王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校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血迹斑斑。

    校尉将信呈至平王面前,泣道:“那几天晚上,长史总是夜不能眠,他象是有预感自己会……便写下了这封信,临终时让我们将信转呈王爷。”

    平王脸色苍白,缓缓地接过信,却没有勇气将信笺抽出来。谢朗痛入骨髓,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转身抱住平王,放声大哭!

    ——太学的东窗下,谢朗因为练武误了文章,被陆博士留在太学,罚抄《大学》二十遍。陆元贞冒着被他爹发现的风险,与谢朗挑灯夜战。抄罢,他丢下笔,揉着手腕抱怨道:“小谢,下次再罚抄书,我可不会帮你了。”

    ——涑阳城外的离亭,他急得团团转,直到平王和谢朗打猎归来,他才欣喜地松了一口气,转而赌气道:“你们打猎不叫我,下次休想我替你们遮掩。”

    ——顺和阁的东暖阁中,他微微一笑,“王爷,元贞不才,愿以微薄之身,助您中兴大殷,开创承平盛世。到那时,元贞再效法青云先生浪迹四海,游历天下,三间草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三年前的高壁岭之战,他无比自责,将自己关在帐中,整整三天不进水粮。谢朗冲进去点了他的穴道,强行喂他吃下东西。他抱着谢朗大哭一场,第二日,他神色平静地走出营帐,从容镇定地指挥了之后的大峨谷一役。

    ——六天之前,他修长而温暖的手,与平王和谢朗的手握在一起。平王看着他们,轻声说着,“好兄弟。记住,活着回来!”

    誓言犹在,斯人已去。

    人间犹有平敌策,世上已无陆元贞!

    亲兵从狮子庙的农户家中,找到一口黑漆棺木。

    平王抱着陆元贞,轻轻地将他放入棺木之中。谢朗在灵前单膝跪下,殷军将士在他身后齐齐跪落,将盔帽取下,低头致祭。

    眼见棺盖一分分移合,平王忽道:“慢着。”

    他走到棺木旁,长久地凝望着陆元贞的面容,身形如岩石般纹丝不动。将士们不敢相劝,默默地在旁边守候。

    湿闷的风扑来,平王才猛然惊醒,闭目长叹。

    亲兵刚将棺盖合上,钉下铁钉,壕沟方向忽传来一阵骚动,谢朗急速站起,将士们也都以为丹军追来,正要返身去拿兵刃,一群人大叫着奔来,“王爷!公主回来了!”

    他们向两边散开,两个女子快步而来,满身泥水,形状狼狈,正是柔嘉和抱琴。

    谢朗呆了片刻,才望向柔嘉身后,却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冲上去连声问道:“柔嘉,蘅姐呢?她在哪里?”

    柔嘉正要回答,平王忽然大步走过来,抡起右掌,运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上了她的面颊。

    柔嘉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地,面颊迅速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血丝。抱琴惊呼一声,急忙抱住她,却不敢责备平王。

    谢朗和将士们都呆住了,愣愣地在一边看着。

    好半天,柔嘉眼前的黑云才散去,她抬起头来,眼含泪水,不解地唤道:“皇兄……”

    平王指着她,厉声道:“这一巴掌是打醒你,让你从此记住,你姓秦!你被百姓们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却从未对社稷国家负起你应有的责任!你……你害死了……”

    谢朗急忙一把揽住平王的肩,道:“王爷,别误了小陆下葬的时辰。”

    柔嘉大惊,看着前方的黑漆棺木,露出不可置信之色,颤声道:“元贞哥哥怎么了?”

    平王猛地转过身,泪水夺眶而出,落入泥泞之中。

    陆元贞下葬后,平王在屋中呆坐至黄昏,才将柔嘉唤了进来。柔嘉已哭得双目红肿,强行克制着悲痛,将被俘后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

    她与抱琴泅过白沙河后,依薛蘅所言找到了那条小道,披荆斩棘,忍饥挨饿,经过数日跋涉,到了左家堡。此时平王刚率部退至狮子庙,丹军先锋军正通过左家堡。二人舍弃官路,翻山越岭,这才辗转到了狮子庙,不料见到的却是陆元贞的灵柩。

    虽然平王没有将话说全,但柔嘉已猜到了几分陆元贞牺牲的缘由,心中自责不已,泣不成声。

    平王听罢,因为陆元贞惨烈牺牲的悲痛逐渐被理智压下。他思忖良久,抬头向谢朗道:“小谢,你觉不觉得很奇怪?柔嘉见到丹军先锋军通过了左家堡,为何他们至今没有追来?”

    谢朗这刻正想着薛蘅是否顺利逃脱,大白是否能找到她,有点神思恍惚。平王再唤了他一声,他才茫然地抬起头。

    裴无忌接口道:“是很奇怪,丹军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乘胜追击呢?”

    众将领都觉有些不可理解,正各自思忖之时,亲兵入屋,禀道: “王爷,探子回来了。”

    “快传。”

    探子进屋便跪下,面上神情十分奇怪,三分是喜,七分却是茫然不解。他口齿十分清楚,禀道:“王爷,小的先到了闻集,闻集空空如也,不见一名丹军,小的觉得奇怪,便往左家堡而行。快到左家堡时,正见丹军将左家堡围得水泄不通,还不停派人攻打上去。丹军好象十分忌讳里面的人,攻打城堡时不用箭弩及杀伤力大的攻城武器,仅以步兵攻击,却都被堡内之人击退。丹王十分震怒的样子,还斩了两名将领,小的在丹军阵中见到了阿勒。小的往回走时,丹军还在攻打左家堡。”

    平王、谢朗、裴无忌等人面面相觑,心中皆疑惑不解。

    左家堡中,是哪一路人马拖住了丹军?

    探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因为隔得远,小的看不清楚堡内是哪一路人马。但是……”

    “如何?”平王眉头一皱,不怒自威。

    探子忙道:“小的隐隐约约认出在望楼上指挥守堡的一个女子。”

    “谁?!”

    “好象是……是天清阁的薛阁主。”

    谢朗双眼骤然瞪大,大声道:“什么?!”


一零五、绝地
薛蘅带着众人跋涉在白沙河边的荆莽丛林之间。

    两天之后,薛吕二人和身强体壮的男人尚能支撑得住,妇孺老幼已不堪劳累饥饿。虽然男人们想办法在山间寻了些吃的,仍满足不了这上千人的需要。加上众人自南下逃难便饱受惊吓和困苦,走到第三日,有体弱多病之人和幼儿相继死去。

    再走三日,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尚氏族人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已麻木得没有了悲伤,他们平静地将亲人掩埋,默默地离开。但每个人眸子里求生的光芒,越来越浓烈。

    这日穿出丛林,前方豁然开朗。白沙河到了这处,水流由急变缓,河滩上正悠闲踱步的长脚鹤见丛林中冒出许多人头,纷纷拍翅而飞,落下一地白羽。

    众人愣了片刻,齐声欢呼。更有人跳入河中,拼命地在水里扑腾。

    男人们从河中摸了几十条大鱼上来,击石取火,将鱼烤熟。白沙河的鱼肉嫩味鲜,虽然没有油盐,但经过这些渔民之手烤出来,吕青差点将自己的手指头都吞了进去。

    就连那一直默不作声的丹族少年,吃了半边鱼后,眼中也露出强烈的赞赏之色。

    老族长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八百余人,不禁一声长叹,黯然不语。

    薛蘅安慰道:“这里渡过河,再走十余里便是左家堡,总算到了安全之地,只要大家还活着,便是不幸中之万幸。”

    尚族长点了点头,振作起精神,道:“薛阁主说得是。老汉我活了七十多年,这七十多年中,先是柔然人和我们打,接着是柔然人和丹人打,现在又是丹人和我们打。可不管打得再凶,咱们老百姓,总还是要活下去的不是?”

    他站起来,苍老的声音悠长而响亮,“孩子们,打起精神!到了左家堡,咱们再吃一顿饱的!”

    众人一听便来了精神,欢呼着泅过了白沙河。

    左家堡在两百多年前并不是一座城堡。

    其时齐国与柔然多年交战,齐武帝修建了燕云关,又沿白沙河每隔数里修建了烽火台。齐国灭亡之后,殷太祖将国境扩充到了赤水原,燕云关以南的烽火台便都荒废了。

    唯有左家堡这处的烽火台,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有商贾在此处依着原有的烽火台扩建,用作客栈和集贸之地,慢慢地便形成了一座城堡。

    自四年前丹军攻至燕云关,平王便将左家堡征用,将它作为传递军情的中转站以及屯积军粮的地方。

    遥遥望见左家堡后面山丘上的烽火台,薛蘅和吕青均松了一口气。只是走了这么几日,没有赶上柔嘉,二人又都有些担心。

    待穿出一片树林,到得左家堡前,只见眼前一片狼藉,泥泞中无数靴印蹄印,似乎刚有大军由此通过。薛蘅心中生疑:是平王将大军往北调还是往南撤?

    夕阳惨淡,左家堡用黄土夯就的外墙在暮霭中看上去狰狞而阴森,黑色的堡门半开着,由下面望进去,象野兽张开着的血盆大口。薛蘅正生出一种心惊肉跳的不祥之感,已有十多名男人奔入了左家堡。

    没有多久,他们又跑了出来,满面疑惑之色,叫道:“里面没人!”

    薛蘅大感不解,她听谢朗说过,当年的商贾在此处建了地室,可以储藏大量的粮食,平王将这里作为一个秘密的储粮要地,怎么会无人看守?

    她正琢磨,众人已纷纷奔入了左家堡。她正想也跟进去一探究竟,忽听北面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便停住了脚步。

    当第一骑从大道拐弯处转出来,薛蘅看清马上之人身上的丹兵服饰,与吕青相顾失色。此时大多数的人都进了左家堡,她要进去将他们叫出来逃命,已经来不及了。

    丹军越驰越近,当先一人是名千夫长,他看到薛蘅等人,勒马大叫一声,嘴张了半天,又紧紧闭上。

    千夫长一停,他身后的丹兵也纷纷勒住马缰。后面的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有哨兵策马上来,大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千夫长低声说了几句话,哨兵露出震惊之色,看了看薛蘅这边,急速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薛蘅下意识看了看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坦途,众人若是往南逃,只怕逃不出百步便会被丹军骑兵追上,眼下只有一条路:全体躲进左家堡。

    趁着丹兵没有拥上来,她喝道:“都进去!”

    尚族长忙带着剩下的一百余人奔入堡内,薛蘅断后,忽见那名丹族少年正偷偷往一边溜,她心中一动,跃将过去,将他拎入了左家堡。

    身后,传来丹兵的惊呼之声。

    堡门轧轧关上,尚族长在最初的惊骇后,逐渐镇定下来,指挥族人搬来大石,挡住堡门。

    薛蘅将手中的少年交给吕青,道:“吕公子,劳烦你看着他。”说罢在堡内上上下下急速查看了一遍。所幸底层的数间房屋内还有弓矢枪箭铠甲之物,她找到地室,地室中也还有一些粮食,虽然不多,但够他们维持数日。

    她再奔上二层的望台,只见堡下的丹军正如蝗蚁一般聚集,密密麻麻,而北面大道上,还不断有铁甲骑兵驰来。

    薛蘅无比震惊,此处出现的明显是丹军主力,难道燕云关已经失守?平王他们此时又在何处?

    天色渐黑,丹军燃起火把,左家堡被这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尚氏族人聚拢在薛蘅身边,默默地看着她。

    有妇人低泣出声,她的男人怒叱道:“哭什么哭?!反正活不成了,和这些丹狗拼了!拼一个算一个!为爹报仇!”

    便有人应喝道:“是!反正也逃不脱了,不如和他们拼了!”

    应声之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女子们都高声叫道:“是!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还不如战死在这里!”

    薛蘅认出这几名女子正是上次丹王夜宴时被逼着跳舞唱曲之人,她们那几日自是受尽了□,其中一人脸上的伤痕犹赫赫在目。

    她心中一痛,看向尚族长,轻声道:“族长,您的意思呢?”

    尚族长沉默着,目光自族人面容上一一掠过。他们都是他的子侄、孙辈,甚至曾孙辈;他们这些年来尊称他一声“族长”;他带着他们南下数百里,为的是求一条活路,可又眼睁睁看着其中的一些人埋骨异乡。此时,他们又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等着他决定全族人的命运。

    堡外传来号角之声,尚族长一声长叹,古褐色的脸上露出坚毅之色,道:“出去也是死路一条。薛阁主,请您指挥,和他们拼了!”

    男人们便都拿起了弓弩。尚氏一族世代居于赤水原的伏刹海边,伏刹海虽名“海”,却只是一个方圆数百里的湖泊。他们在湖边居住,下湖捕鱼,上山狩猎,箭术比经过训练的士兵差不了多少。

    薛蘅思忖片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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