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一张条凳上,慢慢地啜着茶,好像压根儿没看见她似的。
小秀才踌躇了半晌,见苏三还是那么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神情,气得咬咬牙,跺跺脚,翻身上马,如飞而去。
苏三微微一笑,三口两口将杯中热茶喝完,撒脚追了出去。
“喂!客官,客官——茶钱——”茶博士追出来,苏三却已没有影子了。茶博士不由大摇其头,大叹倒霉,说年头不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等等怪话,待走到苏三桌上收拾茶碗时,却发现碗里有十几枚铜钱,茶博士不由呆住,张口结舌。
小秀才一口气奔出了约模有五六十里地,马也累坏了,才停了下来,牵了马缓缓地走着。
苏三不可能跑得过她这匹快马的,小秀才放心大胆地骂了起来:“贼苏三,臭苏三,你不得好死!”
“谁在骂我?”
苏三笑眯眯地在她面前“冒”了出来,“背后骂人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养成这个习惯不好,你说是不是?”
(奇)小秀才吓得血都凉了,直愣愣地瞪着他,哆嗦着道:
(书)“你……怎么……?”
(网)“你不相信我能跑过你这匹快马是不是?”苏三微微一笑,道:“其实你这匹马再快上一倍,也甩不脱我。”
小秀才不得不承认,苏三并没有吹牛,苏三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很轻松,脸不红,气不喘。跟一匹快马赛跑对苏三来说,跟打了个大一点的哈欠没什么两样。
苏三见她兀自惊惊咋咋的,不由好笑:“请问姑娘,找我苏三有何指教?”
小秀才苍白的脸立时绯红,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原来你……你早就看出……看出来了!”
“偏偏你自己还自鸣得意!其实天下所有的人,只要眼睛不瞎,都能一眼看出你是个小姑娘——不过,是个挺美丽的小姑娘!”苏三笑嘻嘻地揶揄了一句,又捧了她一句。
小秀才的脸沉了下来:“我警告你苏三,少嘻皮笑脸的!”
苏三脸一板,正色道:“好,我绝不再笑了,请姑娘告诉我,是谁让你报信,报的是什么信。”
小秀才见他说变脸就变脸,不由又是一怔,旋即冷哼道:“蔷薇园主人!”
说完这五个字,小秀才马上紧紧盯着苏三的脸,像是要看看这五个字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果然,苏三脸也白了,眼睛也直了,嘴也张开了,小秀才还发现,苏三的膝头似也在不住地抖动。
小秀才皱皱眉头,有些不屑地道:“喂,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喂,你这是怎么了?犯病了吗?”
要在平时,苏三一定会大吼大叫地把胆敢说他“犯病”的人吓个半死,可这时他却如同傻了一般。
小秀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低下了头想自己的心事。
许久许久,苏三才吁了口气,朝小秀才点点头,哑声道:“在下实在猜不出,蔷薇园主人让姑娘报讯给在下,究竟有何吩咐,请姑娘明示。”
小秀才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道:“她托我告诉你,让你去找她,她有话要跟你说,让我领你去。”
苏三阴沉着脸,沉声道:“请问姑娘,蔷薇园主人何以得知在下此刻在此地?蔷薇园主人眼下又在何处?”
小秀才努力不去看苏三的眼睛,轻声轻气地道:“蔷薇园主人为什么知道你来此地,我也不清楚,她只是叫我在这条路上等着你,说你一定会到这儿来的,她还详细描述了你的相貌,所以我才会一下认出你来。”
“蔷薇园是向东去的,姑娘却是自西面而来,难道说蔷薇园主人已另卜新居,抑或是香车芳驾途经此地?”
苏三的声音又单调又古板,跟念经似的,很显然他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蔷薇园主人确实是途经此地,车驾便在不远处的一座隐秘庄园中停留。”小秀才用手指了指西边。
“姑娘可否见告,贵主人是去何方?”
苏三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的乌云,简直都可以拧出水来。他面上的肌肉也似乎都已僵硬,活像个僵尸。
小秀才的脸一下板了起来,显然是对苏三视她为婢女十分不满:“蔷薇园主人并非是本姑娘的主人,我和她是朋友关系,请你记住这一点!”
苏三冷冷道:“请恕苏某人失礼,姑娘大人大量,万勿见怪!至于蔷薇园主人将去何方,尚请姑娘示下,以启愚顽。”
小秀才的口气还是很冲:“她没有说,我又何必去问?”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请姑娘转告蔷薇园主人,就说苏某人尚有要事在身,要赶往浙江,不及拜见芳颜,尚乞蔷薇园主人见谅,告辞了!”
苏三是说走就走,小秀才回过神时,苏三的身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的荒野杂草之中。
“他真的不肯去!”小秀才喃喃自语道:“他要是肯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她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苏三仰躺在草地上,直愣愣地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和天空上一朵一朵静静的白云。
渐渐地,那白云化成了红蔷薇的玉雪可爱的脸儿,那双灵活妩媚的大眼睛在微笑……
苏三忍不住痛哼一声,身子直直地飞了起来,又在空中转了个身,重重地砸到地上。
一朵野花,他看见了一朵野花。
艳红的、小小的一朵野花。
苏三又是一声厉叫,身子又腾了起来,在地上、空中乱滚乱摔,双拳抢动,乱打乱捶,一面滚,一面惨叫不已。
终于,苏三不再动弹了,他的面上、身上,已沾满血迹污泥,双手也已红肿不堪。
四周的好几块大石头,都被他捶成了粉末,那些乱草野花,也被他砸进了泥土里。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又是一口。
他在喘气,呼哧呼哧的,他的两眼也已闭上,好像他快要死了。
但苏三没有死去,他哭了,无声地哭了。
泪珠大滴地从紧闭的眼角迸出来,混合着面上的血迹和污泥,滴下来,消失在泥土中。
红蔷薇告诉过他,她不能离开蔷薇园方圆二十里之内,除非她已经嫁人了。
而现在,红蔷薇已离蔷薇园不下百里了。
苏三能去见她吗?
当然不!
苏三绝对不能去!
因为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了那个霍名山。
那么,红蔷薇又叫那个小秀才来叫自己去干什么呢?
重温旧情?抚慰一番?还是指着他鼻尖臭骂一顿?
苏三猜不出来,他也不想猜了。他只知道,他绝不会再去找她了,而且以后也绝对不想再看见红蔷薇了。
一个梦已经醒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天已经亮了。
苏三抹干面上的眼泪、吸了几下鼻子,挣扎着爬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妈的苏三,你这是犯什么病?”
苏三从来没这么惨过,他打无数次架,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己打自己,是不是更容易受伤?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只觉眼冒金花,太阳的光线幻成了七彩的网,撒得到处都是。
他站稳了,缓缓地艰难地期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四处都是野草坟堆,没有人烟。
“我该上哪儿去呢?”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突然又大步走了起来,东倒西歪,宛如一个酩酊的醉汉。
终于,他又倒了下去,额角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砰然有声。鲜血又流了出来。
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苏三,你真他妈的脓包,连路都走不好!”
他咬咬牙,翻转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又立了起来。
虽然步履依旧不稳,但他还是走得很快,简直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有个酒店什么的就好了……”他一面走,一面嘟嚷着:“要是有个酒店就好了……”
果然有一个酒店。
可苏三已经记不清自己已走了多长时间的路了,天快黑了他才看见这个酒店。
小二看见血糊糊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走进店门,吓得尖叫起来。好在店中已没了酒客,否则一定会乱起来。
老板正在算账,听见小二的叫声,抬眼瞪瞪他,再一着苏三,自己也吓得一哆嗦,将算盘扫到地上,茶杯也打翻了。
“酒。”苏三哑声道。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他找到一张桌子,一屁股坐在凳上,又说了一声:
“酒!”
老板忙道:“小二,快,上酒!”
老板开酒店多年,见过许多大场面,他知道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一定和仇人刚厮杀过,需要喝酒来壮胆。这样的江湖仇杀,老板见的多了,他倒能很快地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样的人惹不得,必须好好伺候,奉承。
小二战战兢兢棒了一坛酒过来,两腿发软地往苏三桌边走:“酒……酒……酒来了!”
老板忙取了一只大海碗递给小二:“去,给这位大爷斟酒。”又对苏三陪笑道:“这位爷,您要吃什么吗?”
“只要酒!”
苏三迫不及待地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
小二看得目瞪口呆,掌柜的忙使眼色让他倒酒。
苏三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张开了口往里倒就是。
一坛酒很快就没了。小二不知所措。
苏三又叫了一声:“酒!”
老板忙喝道:“还不快去?”
小二只好再去抱一坛。
地上已有了两个空酒坛,苏三的肚子居然还没有凸出来,天晓得那些酒都化成什么了。
老板和小二直犯迷糊。
苏三越喝人越精神,腰板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手也不抖了。
终于,苏三站了起来,摸出五两一锭的银子,放在桌上,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的步履已十分沉稳。
若不是他仍是满身血迹,谁也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能平安地送走这个煞神。老板当然高兴。能收进五两银子,老板自然更高兴。
可老板连高兴都忘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苏三的背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异的人!
苏三走到门口,倏地一回身,老板吓了一大跳,小二更是差点没倒在地上。
苏三微微一笑,道:“老板,你的酒很不错,多谢了!”
老板连谦虚几句都吓忘了。
第三章 昨日英豪
余姚市上,苏三懒洋洋地陪逛着,不时伸长了脖子看采。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浙江各地乱转,甚至还跑到海宁去凭吊了马老白一番。
当然,他是在夜间去的。
他知道海宁仍有很多人认识他和陈良、臭嘎子。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
他在马老白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去看马老白的墓,难道说,他已领悟了生死的奥秘,灰心于红尘了吗?
不,当然不!
苏三从来不认为出家有什么好,当和尚做道士,远不如自己当个小无赖快活。
现在他还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朦朦胧胧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快活,虽然他每天仍是赌钱、喝酒、打架、捉弄人,|Qī|shū|ωǎng|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往日那么一心一意地胡闹了。
他感到了一种冷静,就像是无人的山谷那么冷静。
他本来还想去看着任顺子和花满园,沉吟半晌之后,还是没有去,他知道任顺子见了他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在杭州的几个老相好那里混了约摸半个月他又厌了,他发现自己无论找什么样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有往日的情绪了。
什么都还在运转,可就是往日的那种痛快酣畅已不复存在,苏三惊讶地发现,自己时常会无缘无故地静下来,呆呆地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这天他到了余姚,想到陈良的老家就在这里,不由来了兴头。
他想看看钱麻子和公孙奇这二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知道钱麻子和公孙奇一直呆在余姚,陈良已经不常来余姚了,苏三也就不怕会碰到他了。
一家破旧的酒店,招牌上的字迹都已经黯淡了。用作墙壁的木板也开了不少裂缝。从黝黑的门框里,溢出浓郁的酒香、淡淡的温情和欢快的笑语。
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会忍不住一下钻进去,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酒店虽已很老,但生意还很兴隆。
苏三不由苦笑着对自己道:“看来人都有点恋旧,用过的东西肯定不想扔,连酒店肯定也是常去的好。”
他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迈进那扇破旧的门。
小二马上就迎上来了,笑眯眯地道:“客官,你这边请——”
苏三走到一张桌边坐了下来。小二抹抹桌子,陪笑道:“客官,你来点什么?”
“两角酒,有牛肉给切二斤。”苏三发现,这里的小二十分热情,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好咧,两角酒——二斤牛肉咧——”小二大声吆喝着,搭着毛巾走了开去。
苏三微笑着观察着这个酒店和众酒客。
从里面看起来,这个酒店就显得更老了,墙壁上的白纸都已发黄发黑,桌上已没了油漆,却黑得发亮。
这里喝酒的人,也都很老很老,很少有几个年轻些的;即便有,看那样子也是过路的。
小二端着酒菜一阵风似地到了:“客官,你的酒菜齐了,还来点什么?”
苏三朝他一笑,道:“不用了,谢谢!”随手给了他五钱银子,小二也谢了一声,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苏三倒了碗酒,慢慢喝了起来。
一个年轻人微笑着出现在门口,小二忙笑迎上前:
“哟嗬,边大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德子,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要是你陈大哥在,嘿嘿,那就有你好瞧的了!”年轻人看来和小二很熟。
小二摸头笑道:“进来喝点儿?老规矩?”
“老规矩好了!”年轻人拍拍小二的肩头,径直朝苏三那边走了过去。
苏三一直恍恍惚惚地喝闷酒,根本没发现有人正盯着他,直到那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才惊得一抬头,不由一怔,一下跳了起来:
“是你小子?”
年轻人也笑了:“你还认得我?真不简单啊!不过你小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我一到门D就看见你了。”
“你小子就是烧成灰,扒光了皮,老子也认得出你!”苏三一拍桌子,大叫起来,吓得端酒过来的小二一哆嗦,待见了二人都笑得很和蔼很开朗,才放下一颗心来,将酒菜端到边澄面前,有些好奇地看着苏三,转身走了开去。
“你下山以后,一直就呆在这里?怎么也不跟老子说一声?陈良和臭嘎子他们知道不知道?”苏三还没说三句话,眼睛又瞪起来了。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年轻人笑了。“我半个月前才回到家中,一问,才知道陈良已经走了。”
“我说边澄,你在少林寺学了三年功夫,可学到什么高明武功不曾?”苏三笑眯眯地道:“我前儿还听人说,你小子武功大长,连少林方丈都败在你手下呢!”
边澄乐呵呵地道:“嗨,别听他们瞎说,没那么回事!”
两人互相问了问情况,就又都沉默下来了,他们实在都很想往下说,但又找不出什么话题来。
苏三不由有些悲哀了:“这也许就是时间造成的隔阂吧!”
募地,红蔷薇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苏三不由心中一阵刺痛。
恋情和友谊岂不是同样经不起时间的锤炼?
分离得太久的恋人,再合在一起,又怎能完美如初呢?
分离得太久的友人,又怎能续起已经断了的友情呢?
熟悉或许就是陌生的根源,而陌生反而成了彼此熟悉的动力,这中间又到底有什么古怪呢?
苏三不知道,所以他感到无比的悲哀。
两人都只好低着头喝酒,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但不说话。
边澄突然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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