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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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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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情哥面对老村妪,旗鼓相当黠与愚。
  试把文心评哲理,人天感慨一长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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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艺术审美
姥姥是个艺术家。她没有受教育培养的机会,比如进“美院”,做专家,她无此分。但她有“艺术眼”,有才华,有体会,有表现能力,又富有幽默感——“风流自赏”也自许,“无入而不自得”,以“随乡入乡”、“遇境安境”为至乐,满足而不妄想,探求而不邪诈。
  姥姥两入荣府所得的“印象”与“观感”,与其说是惊羡富丽豪华,不如说是大开审美眼界——书有明文,斑斑可按;也从她眼里写出“势派”和“品级”,毕竟是审美角度的笔墨占了主题。
  第一要文佳论便是她对年画上的园子与身临其境的大观园景境的议论。我已有专文讲说了一回,今不必重复了。且看其他——
  姥姥第一次见了府里做的小面果子——即今之所谓“点心”。那面果儿极小,是用极精致的木模子扣成的,再加上红色,活像花朵一般。姥姥并不是先想这东西入口是多么好吃,而是满口赞赏它的“艺术性”,说:就是我们村里的手巧的姑娘用剪子铰,也铰不出这么好看的花来!她甚至想到,要讨几个带回去给她们当“花样子”。
  在这一方面,凤姐就比黛玉高明,凤姐绝不嘲骂姥姥,以至说出一个“母蝗虫”的刻薄挖苦“形象”的恶语来——无怪乎妙玉就批评黛玉是个“大俗人”。
  姥姥到了探春房里,注目的不是什么样的陈设,却只赞叹那插得如“林”的笔筒和摆满大案的十数方宝砚。
  姥姥还不能识辨书法,但能看画是没有问题的。她到了惜春屋,听了老太太的“介绍”,喜得说:这样小年纪,又这么能画画儿,别是个神仙托生的吧!姥姥的爱艺术,是打心里发出的喜爱语。
  姥姥在审美课题上,并非一味慕富嫌贫,崇华弃朴。她评论那种乌木三镶(银镶的首、中、尾三段)筷子,就说那种考究的富贵用具远不如农家使的竹木筷,又轻便又“伏手”,方便合用。
  书中还有一处特笔:开了缀锦阁拿东西,却特意让姥姥上去看看。入阁一望,只见桌、椅、花灯、屏风、扇……各式家具乌压压堆满了一地。姥姥不禁念了几声佛!
  是叹富有?怕非如此简单。那些物事制作得精美考究,件件是高级艺术精品。姥姥的赞叹,只会用一个“佛”来表现,何其简捷而虔敬耶!
  姥姥完成的牙牌令(详见《红楼夺目红》中《刘姥姥的牙牌令》一文),是一篇最饱满、最完整、最精彩的杰作。这四句话,字字切合牌面的形象想象,切合自己的身份地位,没人教她“音韵学”,她无师自通,合辙押韵,扣题严密。这四句,充分显示了姥姥的口齿铿锵,才华洋溢。这儿再次展示了她的艺术审美天才,非同一般假文士,无丝毫酸腐做作气。
  萝卜、蒜、倭瓜,是菜农出身的证明。最有气势气象的,端属“大火烧了毛毛虫”一句,抵得一篇《阿房宫赋》了。大笔如椽,不能及也。
  她看花,不仅赏美,还在于爱它结果。春华秋实,天地之经,阴阳之理,岂有他哉。姥姥出来收拾全局,得其人矣。
  看来,只说姥姥是作家,不对了。她更是诗人。
  诗曰:
  花儿落了结倭瓜,是大诗人是作家。
  我爱其人与其识,风流坦荡蕴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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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解这“叙事学”
我常自愧对文学理论知识太贫乏,近世的什么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叙事学、意识流……统统茫然不晓。在《红楼梦》这部名著中,时常想到而无力解答的“叙事”笔法问题,一是为什么史湘云晚至二十回书文过后才突如其来地出现而前边略无半字“伏线”或暗示?二是从第六十三回下半起一直到第六十九回,共计长达六七回之多的书文,只集中在写尤二姐、尤三姐的情节,二人在全书中的地位、分量、重要性、关系性等等方面各如何?别的重要人物哪个占了这么多?而且笔法是“一线直下”,毫无曲折顿挫?写谁曾用此法此笔?
  总想找位高明的专家,启我柴塞。
  因为还未找到,暂且只能自问自答,于是就将一些想法记下来,以待斧正。
  第一问:古今中外,可有一个十分重要人物角色、前无“介绍”,后不“交待”,莫知谁何,来自谁家,是何亲戚,什么相貌,何等衣妆……?忽然就听见“史大姑娘来了!”来了之后,也无“笔法”,只见一切如同“熟人”、“旧识”的一般,就“加入”了“书中”,变为“成员”,又说又笑、又吃又住,又诗又文,请问,你在哪本书里碰到过这样的“文法”呢?简直奇极了。
  对于此疑,未遇明教,只得反求诸己。我思索的结果,只有一个:这是雪芹的一种心态的大自由、大真实的表现。湘云的原型是他最深印于心、刻不能忘的亲人,他太熟悉了,以至潜意识中竟以为读者也如此,早就太熟悉了,你只说一句她来了,就足够了——人人都明白是“她”来了!除此之外,没有合乎“文艺原理”、“文法百例”的解释。
  这个“她”与书中后半部关系特别紧要,所以落后方才出场——重头戏都排在后面了。
  至于尤氏姐妹的集中六七回书,与全书笔法太不谐调,文气语言,又时露草率鄙野之迹,殊不类雪芹的本色,令人生疑。我意,从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全缺来看,这几回恐非出雪芹之手。推其缘由,雪芹对这一大段将已写成的原稿因故失去,或欲弃而不用,而新稿并未补出;及至脂砚助其抄录编整之时,必须设法谋求联缀,始能成书外传,于是只得将这二姐、三姐草草填补空白。但事出仓卒,终未收拾妥恰,留下了这一美中不足的缺憾。
  这一大段落,按照拙说,每九回为一“单元”,每单元之收尾一回皆落于重要关目,如“二九”省亲,“三九”葬花,“四九”梦兆,“五九”风雨夕,“六九”祭宗祠,“七九”寿怡红——到“###”这儿就是上述的空、缺、乱、杂的现象出现的所在了,几乎成为全书的“败笔”。尤其是六回书文竟与全书中心人物宝玉全无关涉,其笔之败显矣!细看: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占花名已是预示此聚一罢即到散场了——“开到荼花事了”。而贾琏与二姐调情之前,书文却是黛玉悲吟五美,暗喻散后五个不幸者。二姐、三姐故事冗冗琐琐,好容易交待完结,立刻就接上了桃花社、柳絮词——这方归入咏叹“散场”的大格局,线路甚清。那么,在此二者中间,那二姐、三姐的事,分明与前后全不衔接,是凭空从中硬行“楔”入的!
  柳絮词是“散”的更进一层的逼近之笔,疑心它原应是“###”的结尾一回,即第七十二回。“九九”之中,即中秋联句、抄检大观园、晴雯屈死——笔墨愈来愈紧张悲戚了。所以,读诔祭雯之后,再加一倍放笔痛写群芳散尽,一丝也容不得什么“楔入”或什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伪续的“四美钓游鱼”的忍心害理的胡说了。
  第七十八回以后,稿又佚去。今之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如同“###”那回一样,也是另手草草补空,强凑“八十”回整数的临时求急之方——然而“九九”这一“单元”的原来布局章法是怎样的,因此也就很难推考而复其旧序。
  要想研究雪芹的“叙事学”,务宜先辨真相,庶几可望得其实际而不致离题太远,反乱耳目。
  诗曰:
  廿回不见有湘云,忽报人来语若闻。
  此法从来谁道过,古今中外叹奇文。
  叙事如何楔补丁?五美桃花柳絮轻。
  不信江郎才气尽,掩书还为玉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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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何“事业”
《红楼》书到第七十回了,突然由湘云兴起,又创出柳絮填词一个新格局。是点缀时令、敷演篇幅的闲文雅趣吗?这时已不再是那种笔墨了,用意应该深刻重要了。
  这回词社参作者计有湘、黛、钗、琴、探、宝六人,颇不冷落。其中探、宝妹兄二人合成了一首,在全书中尤为特例,耐人寻味。自愧读《红楼》也算经历了五六十年了,对这五首词,最感不易理会的就是薛宝琴的《西江月》,也曾反复思绎,终难说个清楚。
  近来,承友人刘心武的启示,加上重新考索康熙太子胤这一史迹公案,参互钩稽,恍然有悟,解开了多年的困惑。
  还得重录原词——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此词,开头就揭出了一个“皇家级”的奥秘。而且,“汉”与“隋”,是两方的事:一方“零星”衰落了,一方正在“点缀”得热闹。此指谁耶?
  “三春事业”,夫事业者,与“春”何涉?春光明媚、万紫千红——如何叫“事业”?
  只这一个“词语”,就大有文章了。
  经营了“三春”(三年)的事业,终于化为乌有,付与东风吹散了。一觉醒来,惆然只见自身卧于梅下,梦中美人,已渺然无际。(此用《龙城记》赵师雄典故。楝亭诗中亦曾用之。)
  这番“事业”一旦失败,于是引生了又一场大悲剧:荣府群芳,家亡人散。
  这正所谓“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栊”,她们都散落于不可知之地,不可问之境。就中,柳絮词主倡人湘云抱恨最重——她是书中的“离人”,与宝玉分离得最久、最惨、最牵挂,最不舍——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的重会再逢,忍辱偷生,未忍一死。
  薛小妹,也是湘云的又一个“代言人”。
  这“事业”,就是书中不能明写、只可暗表的乾隆四年举发的胤长子弘皙谋策推翻乾隆的“大逆案”。弘皙已立了“政府”,“双悬日月照乾坤”了,而不幸失败。这失败,又将雪芹曹家陷入了灭顶的漩涡。
  湘云似乎被征选入弘皙“宫”中的秀女,南安老太妃与她的一场谈话有线可循。湘云的牙牌令:“日边红杏倚云栽”,“御园却被鸟衔出”,皆与曾入其“宫”相关。其后弘皙事败,又辗转得人救助,“衔”出了“汉苑”禁地。
  诗曰:
  索隐原来隐自存,蛛丝马迹有源根。
  考文证史殊途径,名目迷人立户门。
  索隐专家附会多,翻将已斧自伤柯。
  不谙真史误旁罗,笑煞村中老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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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两截
一首律诗,八句四联,大章法确有一个普通的规律,即起、承、转,合。“转”,总是落在第三联五六两句法上,正是后半的开头。如此,岂不就是都成“两截”了?又何必再视为新奇?
  我意不然:因为“转”似分开了,其实只是一个从另一面说的手法而已,“转”后归“合”,合即虽曰尾部而还顾首端——是即“归一”,并非真“两截”之义也。
  本篇所举之例,则与那不同,却是真正的“两截”之作。
  我举的就是《甲戌本》卷首一首七律,其诗云: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种诗风,已是“老妪都解”,岂烦絮絮。如今只说,前半四句是个“梦”“幻”之话头;首出“浮生”,在第四句书方出“梦”字,即暗承李白的“浮生若梦”之意也。四句合一,只是个“梦幻心情”,“色空观念”而已,别无其他可言。
  ——忽然,下面却出来了“啼痕重”、“抱恨长”!
  试问:“啼”者何以泪重?痴者何心恨长?啼哭因悲深而泪多,痴者因恨长而难息。又悲又恨,正与“千般同幻渺” 翻了一个过儿。
  即此可见,上半截全是“反”话——也听惯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一类的“悟”言,无奈说是说,是“口头禅”;心里却挽转不过来,依然泪重恨长。
  不仅如此,还要“勾勒”一笔:怎么一个悲法恨法?——字字是血!十年不悔!
  这就明白了。后半才是“正身”,前半是个“反跌”罢了。
  是以,似“两截”又实“一体”也。
  这首七律,是给书中正文的楔子里的那首“偈”作出注脚——
  “满纸荒唐言”,即七律之“后半”也。清清楚楚,丝丝入扣。
  “都云作者痴”,可知“情痴”抱恨的人,即是作者。
  “谁解其中味”,能解者即是脂砚,是女流。
  ——即此又确凿可证。
  还有良证吗?
  《甲戌本》正文刚出“还泪”之说,脂砚即批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这是什么话?不就是讲解“谁解其中味”吗?
  “还泪”二字方出,她就批示:“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平儿之言“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诚哉斯言。妙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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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诗对应
上一篇《一诗两截》,揭橥几层妙谛。如今再续此篇相与发明辉映,以见“一芹一脂”配合的灵心慧性,晓示后人。
  这第二首七律见于《庚辰本》之第二十一回前——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这诗也不难懂,但讲起来要多费话了。
  先说当中两联,是与《甲戌本》那首的“两截”次序倒了前后。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首诗的中间两联,说的就是《甲戌本》上那首七律的“两感”内容,可是次序正好颠倒了一下。“是幻是真空历遍”,就是“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茜纱公子即以贾宝玉喻指作者雪芹;而“脂砚先生”之又即那位泪重的“红袖”女子——此女爱着红裳,故《红楼》总写她是“凭栏垂绛袖”,“红袖楼头夜倚栏”:这无第二位,总是专喻湘云之“红香”是也。
  顺便一说:“红袖”对“情痴”,名为“借对”,因“情”内有“青”,故与“红”对。今此联又以“茜”与之为对,而此情痴(茜纱公子)又正喻指作者:君不见第二回即大书“情痴情种”之义,而第五回又大书“开辟鸿,谁为情种”乎!
  勾连回互,妙谛无穷,人犹不语,则奈他何哉?“情不情兮奈我何”,是脂砚仿项羽的话:“虞兮虞兮奈若(你)何”之句法,“情不情”乃玉兄之评语也,故脂砚说:玉兄玉兄,你讲情讲得那么微妙,但不知你将如何为我下一个评语呢?——如何“处置”我的品格身份?
  此诗即出脂砚之手,借一个“先生”字眼,蒙蔽世俗也,与“叟”略同耳。
  

重读海棠诗
第三十七回探春萌意、创建诗社,适逢贾芸送到海棠,遂以海棠名社。但此棠已非暮春的红妆绛袖,却是秋容缟袂。探、钗、宝、黛,各作了一首,然后湘云次日赶到,补作了二首。论者以为每人咏棠,皆寓自己的情境。这种见解对不对?窃谓还可重新讨究。
  即以探春领头开篇的词意来看,借花写人,亦无自况之笔: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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