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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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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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讲《湘夫人》篇,应与《湘君》合看,君与夫人的互念,是悲欢离合的情意申述,双方一致强调的是桂舟的航行,江波的安全,筑室于水中(“水困乎堂下”亦同),屋室一切全是各种芳草构成——而又都说“时”之难得,要一同把握和享受这珍贵的时刻。
  这是否也与雪芹书中后来宝、湘如何离别、如何重会有所关合?总之“湘云”之名取自《湘夫人》,而此篇写得也就是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与“潇湘妃子”都联在一起,耐人寻味。“红学”发生、建立了“探佚学”,不是天上掉下和师心自用的附会之说。
  因重读《湘夫人》,又悟及一点湘云的“云”,未必属于她本身,却应解为暗指宝玉——“灵之来兮如云”者是指湘君,而非夫人自指。是故湘云的酒令中又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之句。此句湘云与探春并得,探春是“得贵婿”,湘云是“配仙郎”,湘云又号“枕霞”者,其实即是“倚云”的同义变换词。
  为这个解释寻求佐证,或可参悟“芸”字,“绛芸轩”是一处点睛,贾芸认宝玉为“父”,是再次“间色法”。“行云流水”,云属宝玉,水属湘云,“云散”、“水流”,太虚幻境先闻歌声取此二句,此又一义。
  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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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比黄花瘦
戚晓塘序《石头记》,说是雪芹之笔竟能一喉而二声,一手而两牍,实为天下之奇,赞叹惊绝。这奇,向何处寻一较便之小例,以昭示于大众呢?我想最好就举菊花诗为证。
  菊花诗是紧接白秋海棠起社而拓开、而畅写的一段奇文重彩。看他句句是菊,然而又句句是人,叹为观止。
  这“人”,谁耶?“东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
  五个人,十二首诗,次第分明,章法严整,乃是湘云后来的一篇“诗传”——也是宝、湘重会的传神写照。
  我愿稍稍加细逐次说解一下,看看拙解是否妥当。
  第一首是“忆”菊,出于宝钗之手。忆者,怀念也,牵挂也,相思也。
  第一回“风尘怀闺秀”,第五回“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俱用“怀”字。此处则曰“怅望”,用“闷思”,其义一也。怅望乃连绵词,不可分讲——如同说怅恨,惆怅,怅惘,不是用眼去看的意思。
  “怅望”二字领起,先得“忆”之神魂矣。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此时,全在“怀念”之际,相思最苦,断肠抱病,而雁不传书,砧无达响。
  因为这十二首诗,除宝、湘是主,诗是自家声口,馀者钗、黛、探三人则不同于“陪客”,而是代言人,如宝钗此首,乃代宝玉抒写其怀念之情,相思之苦也。“瘦损”说明已过中秋满月了。“梦自知”正是“梦中人”的注脚,可知宝玉常常入梦的并非钗、黛,总是湘云。宝玉之病,亦全为湘云,略无疑义。
  第二首就是宝玉的“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
  这首紧承“忆”篇,并且紧紧以“药盏”与“忆”的“病”字相为呼应。“莫淹留”者,急欲寻访,虽困酒抱病,亦不顾恤也。“谁家种”,“何处秋”,是寻踪觅迹——上一首已言明“空离旧圃”之中已不见湘云之形影了。此似问,而非问,因已探知线索,方能去访,已非茫然漫无边际的摸索之前一时期也。
  此为何处?
  我意“槛外”是眼目关键,因全书中两见“槛外”字皆是妙玉的事情(一次妙玉为宝玉祝寿而自称,一次宝玉到庵去乞红梅,二诗特用此语 )。这分明逗露湘云从另一势家脱难逃离后,暂寄于尼庵之内——我甚至疑心,搭救湘云的就是妙玉!妙玉是湘云(与黛玉)中秋诗的续完者,绝无偶然无谓之笔。
  二诗尾联的“黄花”重现,“怜”字呼应,“诗客”乃宝玉,倍觉有趣——盖相思相念至于抱病者,正此作诗人也。
  宝玉“访”之竟得,然后急忙亲手移栽,故为“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篇“反映”了湘云脱难后,已经折磨病弱得奄奄一息,性命未保,得宝玉精心救治调理,乃获复苏。而康复之后的护惜,不使丝毫的侵扰损害到她的身边阶下——令人想起“侍者”救活“绛珠”的故事,颇觉神情仿佛。
  然后,就是“对”菊,湘云自家的开篇了: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就归到了本事与主题,重要无比!
  科头,谓披散头发——古人男亦留发,必须梳束整肃,若有披散,最为不敬之状态,故狂士(或疯癫)方敢如此。“抱膝”而吟,神态亦见其潇洒风流。
  下接腹联,这就是十二首的精华之首唱了。这是湘云赞宝玉——其实也就是脂砚识雪芹,二人的投契,全在此处。一个“傲世”,一个“知音”,《红楼》的精神,也合盘托出,骊龙有珠,灵龟负宝,世间无价,纸上腾光!
  再次,湘云又写出了第二首“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这写的是宝、湘(芹、脂)二人重会之后的清苦而高雅的生活实况,字字真切动人。
  重要的是:再一次把“傲世”的主题大笔凸出,“气味”之同,是一切的因缘纽带,邪恶势力,小人拨乱,都是徒费机心,只堪笑骂而已。
  桃李春华,风光一时,而不能久驻,便归凋落;唯有###晚芳,清香不灭。
  讲说了这几首,可以不必再多罗列了,因佳句虽多,已不烦解注而一切可以会通无碍了。值得注意的则是“菊梦”、“菊影”、“残菊”,应各略加数言,以资参会。
  再看怎么写这个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显然不再是以上那种以“人”、“菊”为联系的梦寐怀思的含义了,而是转为以“菊”本身为主的代言体了。
  “和云伴月”,重要!第一次表出“云”字,正同“云自飘飘月自明”一样,云指湘云,月喻麝月。
  颔联一句也极关重要,切勿草草读过。盖此为菊言:我梦境一似仙境,然而与庄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达而“回归自然”“物我一体”;我却情肠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缔结的旧盟!
  这就要紧之极了!这方刚刚透露了一个“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红楼梦》,除此一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作注脚呼应的“旧”盟了。这是暗咏湘云,在重会之前的怀念宝玉——亦即脂砚之怀念雪芹。
  在未会之前,满怀“幽怨”,无处可诉,向外一望,唯见西山一带衰草寒烟,寄情万万耳。
  探春的“残”菊写得很有点奇怪——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蒂有馀香”,金黄已然色减,枝无全叶,翠意离披,这无大奇;奇在“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雁”可解为:相隔如万里之遥,而音信难传,较为易懂,但这些诗总以蛩与雁相为对仗,无一例外。蛩又何喻?而又总说“病”字。未见良注。
  拙见以为,蛩似有多层复义:蛩声助愁思,一也。蛩音谐“穷”,二也。张宜泉和雪芹诗云:“蛩唱空厨近自寻”,是喻贫甚而举火无烟,三也。
  如这样解不致大谬,那么这枝“残菊”竟又远别而陷入苦境了——因为结联: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真是奇上加奇,残菊再度别离,不知何故?既别之后,又定知此别为时不久,不必如昔别之牵念太甚,预卜再会,可以宽怀以待之……
  你道奇与不奇?这些诗句昭示探佚学者:宝、湘的结局还有曲折,并非顺水行舟,一篙到底;其间情事,竟茫无可考,亦未见有人道及。
  愿有高明,启我茅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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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是梦中人
宝玉入园后,曾有“四时即事”之咏,计为七律四篇。其《春夜即事》有句云:“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信为少年佳作。
  今日欲问:谁是这个“梦中人”?大约都笑话我了:这一问太多馀——不就是林黛玉吗,还有哪个?让我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未必相信,我不妨贡愚。
  要解“梦中人”,先讲一下“梦”,再讲那个“人”。梦是“红楼”之“梦”无疑了。这梦,大家以为无非是个泛义喻词,并无专指;古今以来,“红迷”、“红学家”大抵皆有自比“痴人说梦”的自解、自喻、自嘲之意。君不见早有《说梦录》之书乎,亦取斯义也。
  梦,多喻人生,由来已久。李太白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因而只求一个“及时行乐”的外相(心中也并非真快活)。至宋代苏学士,万人称他为“放达”,为“豪放派”词家,他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梦,人生几度秋凉”,也是同理,他若真“放达”,何必总把个“人生”挂在心上口边——管他梦不梦,“人生一梦,万境归空”嘛,算了吧,写什么书,作什么词?都是“自扰”的“庸人”罢了,可笑可笑!
  曹雪芹的书,也名之曰“梦”;题诗也是“浮生着甚苦奔忙……古今一梦尽荒唐”,这梦不就是人生一世的泛喻吗?
  这都很对,只可惜看到了的是一个表层义,还有内涵义,是更重要的一层,却未悟知。
  雪芹的“梦”与“人”,不同于一般泛词概义,是个别的,具体的,特定的,真实的——即非梦幻、非虚妄的,“人”亦如是。这其实也就是“自传说”的根本理据。
  以上“空话”,暂止于此。且说那“梦中人”,果是黛玉吗?如若不是,又是何人?
  我之愚见如下:
  第一,通部书里,林黛玉与梦并无正面明文,交待“本事”与“艺术”的各种关联作用,笔法文心。
  第二,“眼前春色”的梦中人更不属于她,因为与春无多关涉,也是葬春之人,只“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对不上口径。
  第三,全部书屡屡明文点破“香梦沉酣”的只有湘云一个。
  第四,湘云才是“一场春梦日西斜”,入梦醒梦、悲欢离合之人。警幻仙子警示宝玉,出场作歌,首先就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上句专属湘云,下句包括以黛钗为代表的众多群芳、千红、万艳。这个“春梦”,专属于“云”,多经历坎坷漂泊分散。
  第五,醉卧芍药回,专为这人这梦而设而写,何等鲜亮而无可“挪移”——林黛玉的一切“形象”、“意象”,与此有相同乃至相似之处吗?
  第六,脂砚的一条批,历来无人多加寻绎。我在《新证》中略加提引,但当下领悟的人不多,漠然茫然者如故。那条批怎么说的——
  ……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已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第四十八回双行夹批)
  此批是全书中第一重要的证据,证明批者即书中人物,即史湘云。她自称是“梦中人”,特与宝玉诗句遥遥呼应。雪芹的“梦”,是个最巧妙的双关奥语,含义多方,兴象纷现,他什么也不细讲多言,一任智者具眼,上士有心,各各自去参会。
  “梦中人”何处相见?曰“枕上”也。《红楼》一书,“三爷”环儿作谜,“二哥有角只八根”是个枕头,众人大发一噱,笑谈不已。真正写枕,是群芳夜宴时,宝玉所倚的枕名曰“红香枕”。红香是芍药,皆特属湘云的象征丽色。而湘云者,有别号曰“枕霞旧友”。
  偶然乎?巧合耶?文心细而意匠奇乎?梦中人,以泛而专属,双关而侧重。我讲湘云才是一部《红楼梦》的真正女主人公,有些人总以为是我的“成见”和“偏爱”。我有无理据?是否信口开河?自有明鉴、自有公论。自封自是,丝毫无济于学识之事耳。
  诗曰:
  眼前春色梦中人,聚散无端湘水云。
  一片明霞来枕上,不知花下显金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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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谱——湘史(一)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全为菊花诗而设,而这十二首七律,却实在是后半部书的“提纲”,“缩影”。当然,若从全部书来看那大章法、大格局,也不愧称之为一幅“核心图画”。十二首诗的安排,精心密意、巧妙之极。从“分配”看,计宝钗二首,宝玉二首,湘云三首,黛玉三首,探春二首。湘、黛二人之重要,明显超过宝钗多多。只这一点,亦见寓意甚深。
  从诗的质素文词来评量,钗、湘、黛、探,功夫悉敌,无分上下,篇篇精彩;而以宝玉的两首为最平庸,勉勉强强算个“及格”——无怪他是每次开社总落榜末,受到“批评”了。这也是雪芹的心意:不愿让“浊物”胜过女儿,压倒了闺阁。
  十二首,“本事”是湘云日后的经历和归宿,所以我说《菊花诗》是“湘云谱”。这一要义,以往似尚少明确之揭橥与讲析。今姑试为之引绪开端;未必句句得实,只可提供参采。
  诗由宝钗开卷,题为“忆菊”。全篇引录于此: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首句扣紧“忆”字,一个“怅望”,一个“闷思”,已无遗憾。老杜早有“怅望千秋一洒泪”之句,“怅望”两字令人无限萦怀,不尽思慕。“西风”点出时序,而“蓼红芦白”之秋,尤为相思相念之时!古云“秋士悲”,即海棠诗之“人为悲秋易断魂”同一难遣——此与黛玉俱无交涉,且莫淆混缠夹。
  起联二句,出手不凡,引人入胜。紧接的颔联也跟得很警策,因为:所写者,名为菊而实以喻人,人去圃空,故此忆念;忆之深切,乃至瘦损。“梦自知”,他人不知相忆之苦也。
  附带一言:旧抄本此处即有异文,或作:“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看上去,文字美,对仗工,是以校订者多从其文。但依拙见,关键是“空离”与“瘦损”;上句谓其人“离去”之无端而有故,下句则正见忆者与被忆者之情伤憔悴,此情唯梦者自晓,不能为人道也。若作“空篱”,是与“旧圃”重叠;瘦损,暗用李易安“人比黄花瘦”。故瘦损者,人与菊同,若作“瘦月”,在此即全无着落。除景境之外,无复相忆苦情之义。以此,我所引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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