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坡- 第17部分

　　别看吕桂花已四十好几了，可身板还是挺硬朗的，说话、做事还风风火火。她说：“怕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种事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们不能还没上阵，就自己先败下阵来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先把‘永动水车’摆到祠堂去，谁来参观让他们参观去……”

　　孙大球阴阳怪气地插话说：“看来是在劫难逃啊！”

　　龙巴不满地盯他一眼说：“老孙，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听听嘛。”

　　孙大球说：“我能有什么好主意……李书记不是说了，要认真做好接待工作么？我想既要认真，就应当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来抓，要成立一套接待班子……”他停顿了一下，看见大家都在认真听，他才接着说，“要有解说员、招待员、宣传员，甚至于组织一个宣传队；要写解说词，要写经验介绍，甚至于编好几个文娱节目……要办就办得像个样子，办得热热闹闹的。还有，‘永动水车’就这样摆放到祠堂也不行，要披红戴彩，写上‘永动水车’四个字……”

　　他还未说完，大家都觉得他说得太复杂了。

　　龙巴总结说：“老孙说的有几点还是可以采纳的。解说员要有一个，‘永动水车’也可以披红挂彩——去年扎在双铧犁上的那根红绸带还在不在？把它找出来搭在‘永动水车’上就行——至于宣传队呀、文娱节目呀，我看就没有必要了，还是简单一点好，不要草木皆兵，别再搞那些花架子了。这事，我看还是由吕主任负责吧！当然，上级领导来了，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得陪同。”

　　会议刚刚开完，学校的李校长就来联系参观的事，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安排全校学生参观“永动水车”，对同学们进行一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

　　龙巴一听，骂了一句　“扯淡！”当然，他没有当着李校长的面骂。他把李校长迎到办公室，很客气地说：“我看免了吧！什么月……我这是牛粪上插花哩！表面看着光艳，其实里面臭得很，莫要把祖国的花朵熏坏了！再说，村里的孩子大都已看过了，没什么好参观的，至于别的村的孩子，还是不要参观的好……请李校长莫怪罪啊！这样吧，等我有空了，我上你们学校给孩子们讲讲战斗故事，比这强多了……”

　　李校长见龙书记这样说也就不好勉强了，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们只好改变计划了。让孩子们听听龙书记讲讲战斗故事，其教育意义也不小啊！可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龙巴说：“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李校长起身告辞。龙巴送他走出大队部，随口问他杨诗芸在校的表现。李校长说：“不错呀！执教能力和教学质量都不错哩……怎么啦，有什么问题么？”龙巴笑笑说：“没什么，我只随便问问。”

　　学生来参观好打发，相邻大队的人来参观也不难婉拒，怕就怕上级来人视察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　　引火烧身（2）
“永动水车”已经从杨经文的家里抬到了祠堂，放在左厢房里，那条红绸带披搭在上面，旁边靠墙摆放着公社送的那部双铧犁。平时厢房门是锁着的，有人来参观时才打开。钥匙就在讲解员水秀手里。

　　水秀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人长得就像她的名字，水灵灵的秀气。虽然只上了几个月的“识字班”，但能言善语的，吕桂花就把她抽上来当了解说员。尽管只是临时性的工作，但水秀却格外高兴，做得也很认真。开始她娘并不同意她做这个解说员，怕她招人现眼。说你一个老大不小的妹仔，不在队里好好做事，到大队抛头露面做什么？可她不听，说这又不是她主动要去的，是领导抽调的，她必须服从组织。

　　肖寡妇嗔怪道：“你就晓得服从组织，就不晓得服从妈！”

　　水秀知道母亲的话另有所指，埋怨她二十出头了还肯嫁人。在这方面，水秀有自己的主见。她说哥哥还没有成家呢，我要是出嫁了谁来帮你？她的意思是要等哥哥广田娶亲后她才能离开母亲，她想再帮家里做几年活。母亲实在是太辛苦了，不仅要到队里出工，还要服侍躺在床上的老人。水秀不忍心将家里的一摊子事全都推给母亲。母亲也懂得女儿的心事，也就依了她。

　　上任伊始，水秀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两条小辫扎得齐整溜光，刘海也剪得平整，身上穿一件白底翠花衬衣，人更显得清爽利落。

　　她先找杨经文请教，把他叫到左厢房，要他介绍水车的结构和工作原理，以及各部件的名称，并请他做了一根教鞭似的小木棒。又三番五次地请教诗芸应该如何解说为好，然后就自己躲在里面练习：“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首长，同志们，朋友们：欢迎你们光临白马坡指导工作！欢迎大家参观我们的‘永动水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卑贱者最聪明’。是的，我们是农民，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党和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三面红旗’的光辉照耀下，我们不仅能种出高产田，还能发明创造，创造人间奇迹！请看，这就是我们白马村的广大社员群众，发扬敢想敢干的大跃进精神创造出来的‘永动水车’……”水秀用小木棒指着“永动水车”上面的四个字，煞有介事地介绍起来，好像她的面前真有一伙人围着它参观似的，令她兴奋、激动，当然还有些紧张。

　　但没有人来参观。前来联系参观的人都被龙巴婉言谢绝了。

　　水秀闲得无聊，有时跑到后面去帮食堂做事，有时就蹲在对面的厢房里看杨经文修理农具。有一回，大队会计杜明礼没事来看看情况，她拉着人家当观众，硬要杜明礼听她解说一遍。没想到水秀声情并茂的解说，还真把杜明礼打动了。杜明礼不看水车，双眼死盯着水秀表情生动的脸，简直入了迷。他觉得这张脸是那么漂亮，那么美丽，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他以前怎么就没有过发现呢？村里竟然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他只听说水秀能干、孝顺，却不曾想到她是如此美丽动人。他的心“砰砰”直跳……

　　在此之前，这个人称“小秀才”的杜明礼，从来就不把村里女孩就在眼里。水秀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杜会计，我在给你介绍水车呢……你有没有听呵？”杜明礼这才醒过神来，说：“有啊！我听着呢……你讲得很好！真的很好……我有事先走了。”说着，逃也似地离开了祠堂。

　　水秀看着他慌里慌张逃走的样子，心里一阵莫明其妙。

　　过了些日子，终于有省里的一位干部带着专家来视察“永动机”了，陪同的人很多，有地区的、有县里的，当然公社的李书记和白主任也在其中。龙巴率领大队干部在口迎接，把首长们领到祠堂参观。水秀听说有大领导来参观，吓得拉着吕桂花的手不肯放，说：“还是你来吧，我怕……”吕桂花鼓励她说：“怕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就当他们都小杜……”水秀还是有点怕，要求吕桂花陪着她才肯讲。吕桂花答应不离她左右。

　　小领导簇拥着大领导进了祠堂。省里来的首长似乎并不急于参观“永动水车”，倒是对这座雕梁画栋的古祠堂更感兴趣，他这儿瞧瞧，那儿摸摸，等到那位专家说“去看看人间奇迹吧”，这才转入东厢房。然而，首长和专家只绕着水车走了一圈就出来了，根本没有给水秀讲解的时间和机会。

　　龙巴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会领受到怎样的批评和惩处。他陪着小心向县委赵书记请示说：“是不是到大队部休息一下，喝口茶？”

　　赵书记走上前去请示了一下，回过头对龙巴说：“免了。”

　　首长和专家对“永动水车”不置一词，原路返回，在公社坐上吉普车回县里去了。

　　龙巴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首长一言不发地走了，肯定是不满意，肯定要发火，肯定要批评县里、地区的头头脑脑们头脑发热，弄虚作假。而县里、地区的领导当然不愿背黑锅，然后从上批到下，一级批一级，最后倒霉的就是他这个始作俑者了。真要这样，他龙巴可就是个冤大头了……唉，管它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果然不出所料，几天后龙巴就接到公社李布清书记的通知，通知他停职检查，由孙大球暂时代理书记职务。停职检查的理由却不是因为“永动水车”事件，而是因为他阶级立场有问题。

　　龙巴接到通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永动水车”劈了，扔到大食堂当柴烧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　　报复
孙大球代理书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杨诗芸清理出了教师队伍。

　　那天，他去找李校长交涉此事，李校长还不知道他代理了书记一职，就问这是不是龙书记的意见。孙大球“哼”了一声说：“龙书记？他停职检查了，现在由我代理白马坡大队书记……”言下之意是白马坡的一切由我说了算。尽管李校长一再强调杨诗芸表现不错，一再强调学校教师紧缺，但孙大球仍一意孤行，坚持要把杨诗芸踢出教师队伍。如果按照王大球的观点，出身不好的人都要踢出教师队伍，学校就要关门了。李校长心里有气，可不好和他争辩，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啊！不过，他请求孙代书记允许，让杨诗芸把这个学期教完，反正没几天就放假了。

　　孙大球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李校长，我不是有意要为难你，这是立场问题，政治问题，多一天都不行。”

　　李校长彻底投降了，他说：“好吧，我也不说什么了……是你找她谈呢，还是我跟她说？”

　　孙大球说：“还是你跟她说吧，通知她明天回队里参加劳动。”

　　孙大球走出学校，明晃晃的太阳照得有些刺眼。他走到树阴下站住，左手叉腰，右手摇着那把黑纸折叠扇，举目远眺。田野上，黄澄澄的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一阵阵稻谷的芳草随着微微的南风飘荡过来，沁人心脾。孙大球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那神情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他的确是打了胜仗，他一个小报告打到李布清书记手上，就把龙头老大掀翻了！虽然未能彻底掀翻，可毕竟打压了龙头老大的嚣张气焰，毕竟给自己赢得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他兴奋，他开心。自从龙巴当了书记后，他还从来不曾这么笑过哩！他心里总觉得别扭，觉得龙巴事事压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打地主杨经文的耳光，龙巴批评他“军阀作风”，说他粗鲁；他反对杨诗芸当老师，龙巴一意孤行，说他思想偏激……哼！我偏激？你还右派加流氓呢！谁不晓得你和这臭娘们有一腿啊……你越是护着她，我就越是要整治整治她！这个臭娘们……

　　孙大球在心里与龙巴吵着架，仿佛龙巴就站在面前。龙巴明里暗里护着杨诗芸，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可没有人真正明白就理，大都以为是因为他继父与杨经文是旧交之故，当然也有人往男女关系方面猜测。孙大球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对龙巴独占花魁的作风忿忿不平。有道是，男人都是馋猫，见到漂亮女人都想沾点腥。孙大球当然也不例外，对白马坡第一美女杨诗芸早就唾涎三尺。他常常后悔土改之初没有把这娘们先睡了，反倒让杜蔫子这小子捡了个便宜，后来龙巴回来当了书记，他就更没得机会了……他可怜自己像只馋猫，闻到腥味却无处下嘴，只能围绕着它打转转。更可气的是，这娘们从来不拿正眼瞧他，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倒好像她还是那个“八”字门里的千金小姐，他还是那个臭要饭的……一想到那个晚上，孙大球心里就恨恨的。

　　那个晚上，孙大球喝了一点酒，醉醺醺地从食堂走出来，心里总觉着想做点什么事，便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杜蔫子的家门口。他清楚杜蔫子这会儿一准在菜地里守夜，家里只有杨诗芸和她的儿子念龙；念龙也许这会儿早睡下了。他早就想寻找这种机会，接近、诗好这个漂亮的女人。喝酒时他就想好了，今天他打了她父亲的一耳光，他正好有借口接近这个女人，讨好这个女人，向她解释自己的不得已，向她赔不是，然后赢得女人的欢心……然而，他实在是不走运，杜蔫子当时正陪着念龙做作业，还没有去菜地守夜。

　　孙大球来到杜蔫子的家门口，被杜蔫子的咳嗽声止住了脚步，十分醉意惊退了九分，一时竟愣在那里不知是进还是退。犹豫了片刻，正要转身离去时，却意外地发现杨诗芸向他走来。

　　朦胧的月光下，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杨诗芸远远的见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以为是杜蔫子，就说“该死的！不在屋里陪儿子，站在外面做啥呢……”孙大球听到那个甜美的声音，心里活像又灌下一杯醇香的美酒，他为之一振，一声不吭地迎上去，真想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近了，杨诗芸才看清是孙大球，忙说：“哦，是孙主任呀！我还当是我家那口子呢……”

　　孙大球嘻笑着说：“我就是你家那口子啊……”边说边张开手就去拥抱杨诗芸。

　　一股醺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杨诗芸吓了一跳，慌忙闪到一边，提高声音说：“孙主任，你喝多了！”

　　杨诗芸的这一嗓子，不仅使孙大球从醉意中惊醒，而且惊动了屋里的杜蔫子。杜蔫子走出门来，看见诗芸和孙大球站在门口说话，就说：“孙主任，这么晚了还在忙工作呀，有什么事到屋里坐下说啊！”

　　孙大球一阵心虚，说：“不了，我已经和诗芸说过了。我就是来向你们说声‘对不起’的。今天不该当众打了诗芸爸的耳光，龙书记都批评我了！我向你们赔礼道歉。”

　　杜蔫子说：“大人大量啊！难得。不到屋里坐坐？”

　　杨诗芸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头拉着杜蔫子进了屋，并反手将大门关上，把孙大球尴尬地晾在家门口月光下……

　　那一晚让孙大球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他心里常常发狠地想，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弄到手！到时候他要像猫玩老鼠一样，把杨诗芸治理得服服帖帖。

　　如今他已经代理龙巴当书记了，白马坡的事他说了算。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整治这个女人，把她清理出出教师队伍，把她赶到田野去出几身臭汗，脱几层皮，然后见机行事……他想机会总会有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二　青黄不接时节
孙大球站在树阴下，摇着纸扇正神游入景，忽见一人挑着一担禾向他走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呀么小二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不怕太阳晒，

　　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哪，

　　没有学问（啰）无颜见爹娘，　

　　（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　

　　没有学问（啰）无颜见爹娘，

　　……　

　　孙大球听着那鸭公似的嗓音就知道是驼背养古。

　　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因为他突然觉哪儿有点不对劲。等养古走到面前，他把他叫住了。

　　养古停了唱，站住，把禾担换了一个肩，说：“哦，是、是孙、孙代、代书、书记呀！有、有何、何吩咐？”一边说一边扯起衣襟擦着头上的汗水。

　　孙大球并不急于回答，他睁大眼睛围着担子绕圈圈。养古肩上压着沉沉的担子，心里直发毛，说话就更结巴了：“你………你……这……这……当书、书记的，不能、能像、像他、他们一、一样，作、作弄人、人啊！有、有事、事你、你就快、快说，我、我挑着上、上百、百斤的担、担子哩……”

　　养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