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婆“呵呵”地应着,她是真的不记得了。白马坡村经她接生的孩子有多少,她也记不清,光今年就有七八个吧。在白马坡,七婆是个人物。她不仅会接生,还能掐会算,谁家丢失了东西,只要你说个时辰,她就能给你算出能不能找回,去哪个方位寻找,一说一个准。
杨有田讨好地问:“依您老看,我老婆这回是生男伢还是生女伢呢?”
七婆说:“现在解放了,男女都一样啊!”
“那倒是。”杨有田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希望这个老五是个男伢子。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媳妇菜花痛苦的呻吟声,杨有田急走几步进了屋,看见吕桂花正跟菜花说着话,女儿站在床前,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吕桂花说:“忍着点吧!谁叫我们是女人呢?是女人就得受得了这个罪……有田哥去了多久了?”
菜花侧过白纸样的脸来说:“这个死鬼,哪晓得我们女人的苦啊!下回、下回我再不依他了……”
杨有田接口说:“来了!七婆来了!”
听说七婆到了,吕桂花迎出房门,菜花也不呻吟。对于临盆孕妇,七婆是贴良药,手到病除。
七婆与吕桂花打过招呼,吩咐有田准备好热水,走进房间放下接生包,随后坐到床沿上,伸出手去放在菜花的肚皮上摩挲着。摩挲了一阵,菜花觉得好过些,疼痛似乎平息了。她感激地看着七婆,眼角滚一串晶莹的泪珠……
杨有田坐在外面守着,一边吸着旱烟。不一袋烟功夫,就听见里面几声“呱呱……”的哭声,知道妻子已经生了,这才吁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轻松。
七婆从里面出来,弓着背在天井旁洗手,把一面盆水洗得鲜红。大女儿拿着一条破毛巾站在她身后。七婆笑眯眯地对有田说:“恭喜你啊,又添了个男丁!”
杨有田说:“同喜同喜……让您老辛苦了!吃饭面再走吧。”
“不客气,我已经吃过饭了。”七婆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吕桂花也说有事,就回去了。
杨有田这才进到房里去看看自己的第四个儿子。
菜花说:“给儿子取个名字吧。”杨有田想也不想就说:“我早想好了,小名叫‘达儿’,大名叫‘孙祖达’。这就全了,四个儿子的名字加起来就是:兴、旺、发、达!下一次要生就生女儿……”
菜花皱起眉头说:“还生呀?不生了!”
杨有田说:“不生……撂荒呀……”还想说什么,可巧女儿招弟端着一碗面进来,就打住了。十二岁的招弟既能干又孝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就像个小大人。
“爸,锅里还有一碗哩,你去吃了吧。”招弟一边把面碗递给母亲,一边对父亲说。
杨有田看一眼妻子说:“我不吃。还是给你妈吃吧,她一碗不够。”
菜花说:“我有这一碗就够了。要不,招儿你自己把它吃了吧!一会儿旺儿他们回来了,你一根面也捞不着。” 杨有田也说:“去吧,去把它吃了,莫管他们。表子崽谁叫他们不落屋,都跑到外头疯去?“
对这个女儿,夫妻俩都格外看重,这不仅是因为她勤快孝顺,而且是因为她带来了四个弟弟,使孙家的香火这么旺盛!
招弟说:“我已经尝了一口面汤哩!还是留给弟弟们吃吧。”
杨有田微笑着看一眼女儿:“什么稀罕物?明日煮一大锅,让那些馋猫吃个够!”说着他走出了房间,扛着一把锄头下地去了。尽管冬日里没有多少农活好做,但他还是忍不住到地里去看看。这个勤快而又耿直的庄稼人,他还知道呢,过不了多久,他那几亩心爱的土地就要入社归公了,尽管他是那样地不肯加入合作社,甚至拒绝参加任何互助组。可这一回,就像养古说的“你不入也得入”了! 。。
二 第一个下水田的女人
初春的田野还显得一片空旷,似乎一切都还处在冬眠中没有苏醒,只有零星的越冬小麦和油菜点缀其间,绿得可爱。杨有田从肖寡妇月月的麦地经过,看见她和大儿子广田正在麦田里撒草木灰,就热情地主动打招呼说:“肖婶子,撒灰啊!你这麦子长势真好,比农业社的强多了……”对这个倔强的女人,杨有田既敬佩又同情。在白马坡,肖寡妇是第一个下水田的女人,耕田耙地,插秧薅草,什么活儿都自己做,表现出了一个男人都少有能耐。也许因为两家都还是单干户吧,因而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显得比其他人更亲近些。
肖寡妇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微笑着说:“他有田叔,可不敢这么说!我那比得上人家农业社哟……”
杨有田很不服气地说:“怎么不能比……除了热闹,农业社还能种出什么好庄稼来?不是我吹,我随便哪一亩田的产量都比他们的高!”
广田说:“那是,你是咱白马坡种田的老把式啊!谁敢跟你比呀?”
广田对母亲总不肯入社很不满意,也不理解,看到农业社男男女女一起干活,他就羡慕得不行,觉得自己很孤单,只好闷头做事。见杨有田有意无意地唆使他娘跟农业社较劲,心里就不痛快。去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下罗村的,人长得不错,虽然有点胖,但皮肤白——一胖遮百丑。他们在赣江堤上挑堤时见过面。可人家一听他们家还是单干户,立马就拒绝了,还说他们家肯有问题。
杨有田看他一眼,教训道:“我说广田啊,你也是二十多岁的汉子了,这些田地里的事还让你娘操劳?你娘把你们几兄弟拉扯大不容易啊,要让她少做一点,享点清福,知道啵……”
广田朝他“哼”了一声说:“我要你管?”
月月赶紧制止:“广田,不许对你有田大哥这么说话!”
“没关系的。”杨有田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婶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就言一声啊!我走了。”
“好咧,忙去吧!”
“嗯。”杨有田扛着锄头往自己的地里走去,心里却在想着全村除了地主富农,就只剩下他和肖寡妇两家单干了,不知还能撑多久。尽管他表面在副死猪不敢热水烫的样子,但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说心里话,他倒是希望肖寡妇参加农业社,不要学自己,这么硬撑着。毕竟是女人家,成天一脚泥一脚水地在田地里打滚,怎么吃得消啊?有时候,他真想帮她一把,可又怕别人说闲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啊!“这女人,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竟然如此命苦!……”他在心里感叹道。
广田像是受了极大委屈,朝已经走远了的杨有田的背影狠狠地睁了一眼,对母亲说:“妈,你回吧,这点事我一个人做就行!免得人家说我没孝心……”
月月温存地看着儿子说:“瞧你这伢仔,就这么不经逗么?真没用!好吧,我先回了,还得给你阿婆熬药呢……”说着走出麦地,摘下头上的花布头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急步朝村里走去。
家婆杨李氏半年前因上厕所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一直卧床不起。断腿虽然接上了,但却不见好,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月月不嫌脏不怕累,精心照料,常常让杨李氏感动得老泪纵横,也让村里人赞叹不已。
月月先到了代销店,问杨九有没有桃疏饼。几个小学生正在争着买糖粒儿,都说快点快点,要不就迟到了!杨九没顾上看月月一眼,就说:“有啊,你等一下。”低着头给小孩子们数糠粒儿。孩子们买完糖哄笑着出去了,杨九这才看清站在柜台外的是月月。
“哦,月月妹子,你要什么?”
“买一斤桃酥。”
“有啊,又给你家婆买零食呀!”杨九笑呵呵地说,“要我说呀,全村没一个像你这般孝道的媳妇,把老太太当神供着。”
月月说:“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好?老人家正吃着药呢,不买点零食甜甜嘴,哪里唱得下去?再说,老人这么大岁数了,又能吃多少……尽点心罢咧!”
“说的也是……”杨九一边说,一边把称好的饼用纸包扎起来。“这样吧月月,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没有抽空去看望一下老人家,真不好意思!回头代我问一声好,这一斤点行就算是我孝敬老太太的。”
月月接过点行说:“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你得收下。”把一块钱放柜台上。
杨九把钱往外推:“免了!你也让我尽点心吧!按辈份我该叫她太婆哩……”
月月把钱往里推:“钱你一定得收,心意我一定带到……”
一个说“免了”,一个说“收下”,两只手在柜台上推来推去的,推得杨九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收下钱找了零。
“月月,你也真是的……那你慢走啊!”杨九目送着月月走出门去,心里却在说:“真是个好女人啊!可偏偏却没有好命……”
杨九解放前就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而今是乡供销合作社的代销员。自打月月成为寡妇,他就常有迎娶之意;但一想到她拖儿带女的一大群,就又打消了这种念头。不过,对于月月的好感,对于月月的景仰,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逝,每回看到她,总免不了发出内心的感叹: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一 他在娘胎里就闻到硝烟的味道
那一年仲夏的某天清早,肖月月躺在床上痛苦持呻吟着——躲在母腹中的孩子似乎闻到了硝烟的气味,一阵骚动之后却迟迟不肯爬出娘胎。家婆李氏进房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儿媳妇,然后端着簸箕走出家门,却发现斜对门的老爷家一阵忙碌的热闹。那个“八”字门口停放着好几张独轮车,人们正在往上面搬运东西,情形显得有些慌乱,惹得杨经文老爷站在门首大声责骂,并亲自取代了大少爷杨传义的瞎指挥:钱财是身外之物,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拿下来,搬回去!真是的,都是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随之一阵“嘭、嘭、嘭……”的锣声在这天早晨的空气里震荡着,扩散着,弥漫开来,凭空增添了一种神秘紧张和惶恐。敲锣的是村里护卫队的白四海。
李氏预感到要出事。前两天,东家在城里掌管药店的大少爷带着家眷一窝蜂地回到了白马坡村,连在城里念书的二少爷杨传仁、大小姐杨诗芸也都随着回来了。那天也是大箱小箱搬运东西,但却是从外往家里搬。这天却倒了个个儿,从家往外搬。难道说又要搬回城里去?不,不像。看那慌乱的样子……李氏佝偻着腰站在灰棚旁,瞧着老爷家的人从那个“八”字门里进进出出,瞧着那些大箱小箱被搬上搬下,心里直患嘀咕。她想喊一声老爷,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却没敢开口。老爷正光着火呢。再说,东家这般大事儿子杨继发也没过去帮忙,老爷肯定要责怪的。可儿子走不开啊,他正守着媳妇月月生崽哩。李氏这么想着,走近灰棚慌慌地扒了一簸箕草木灰,便“咚咚咚”地迈着一双大脚返回里屋。
屋内的景象令李氏直皱眉头:月月痛苦的呻吟声从房间传出来,像大头苍蝇似地满屋盘旋,嗡嗡哼哼的令人心烦意乱;杨继发蹲在房门口,嘴里咬着一根色泽和脸色一样黝黑的竹烟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旱烟,一脸愁苦样;二个孙子一个孙女并排坐在前门的门槛上,一个个破衣烂衫,像一串煮糊了的糖葫芦。李氏瞧着这个穷酸景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瞪着一双锥子似的目光,对着儿子吼:“你一个大男人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守在这里你媳妇就能顺利生下来么?就能减轻她的痛苦么?生崽哪有不痛的?哼!去,到老爷家看看去。他们正忙着搬家似的,你过去帮帮忙,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
杨继发看了母亲一眼,无可奈何地站立起来。但女人那时强时弱的“哎哟”声像有无限吸引力,把他的头牵扯过去。月月仰躺在床上呻吟,一双瘦骨如柴的手不停地揪扯着身子下面的稻草,鼓样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左右摆动。房间里光线很暗。一只只蜘蛛幽灵似的蛰伏在网心,叵心莫测。杨继发有些犹豫。
杨继发说:“娘……”
李氏提高了嗓音:“这里有我呢!她又不是头回生崽,哼哼几句有什么要紧?看样子还早着哩。去吧!莫让老爷反转来说我们装聋作哑忘恩负义哩。”
杨继发只得狠下心来,隔断了女人的呻吟声。他把竹烟管撇在布腰带上,并勒了勒,然后走了出去。
李氏看着儿子出了门,然后回转头来又对着那一排破衣烂衫吼:“ ……你们这些吃白食的,一大早起来就这么呆头呆脑地坐着等饭吃?广田哟,你也是个不懂事的啊!都十六七岁的人了,也跟你老子一样没有一点灵性……去吧,带上厚田一块去,到港汊里摸几条鱼虾来,给你娘补充营养哩。真是的,家里百样事情都要我操心。看我老了死了你们这一家子怎办?还不快去啊!一个个懒似蛇虫……”
广田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门外看,已经看了很久了,那个站在“八”字门口石阶上的女孩吸引了他。那是老爷家的千金小姐杨诗芸。她穿着一件白底翠花紧身布衫,更显出匀称的身段和优美的曲线,脸色红润,煞是好看。陈广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小时候他和龙巴几个就像大哥哥似的,没少一块儿带着她玩耍,大了却显得陌生了。这两年,小姐一直在县城念书,住在城里,很少回白马坡村来。她家不仅在村里有个药店,在城里也开有药店,由她二叔掌管着。好久不见,陈广田觉得杨小姐比先前越发漂亮洋气了,他很想过去与她打声招呼,说说话。但又不敢,只能远远地瞧着。这样瞧着也挺有意思,挺过瘾的。
没有想到爱唠叨的奶奶却催他去做事……唉,真扫兴!广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扭动着肋骨显现的瘦长的身子,走到门角寻出鱼篓,又伸了个懒腰,然后他的手在厚田的头上摸了一下,说了声“走!”
十岁的水秀听说去抓鱼捞吓也要跟着去,被祖母喝住了。蓬头垢面的厚田旺像弹簧似地弹起了来,跟着他的大哥走出屋去。
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只有月月的呻吟声仍然响着。
李氏端着一簸箕草木灰走进房间,均匀地铺在床前的地上,为即将临盆的月月做好了一个产床。她一边撒着草木灰,一边对月月说:“忍着点吧!谁叫我们是女人呢?是女人就得受得了这个罪……你不要紧张,越紧张越难生下来。前几回你不都顺顺当当的么……”
月月侧过被汗水洇湿了的白纸样的脸说:“娘,这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次有点不一样,生前头几个冤孽时都没有这么疼痛过,这回是不是……”
李氏说:“莫瞎想!”放下簸箕直起腰来,随后坐到床沿上,伸出铁样的手放在月月的肚皮上摩挲着。摩挲了一阵,月月觉得好过些,疼痛似乎平息了。她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说,我自己能下床,你忙别的去吧。李氏说好吧,我去烧水做饭。
这时候,杨继发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带来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说是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
“娘,快跑吧!” 杨继发催促道。
“瞎说!日本鬼子……你听谁说的?
“老爷。”
“老爷……老爷前些日子不是说日本佬快完蛋了吗?”
“老爷说这是一队逃窜的日本兵。他们正向白马坡村逼近,叫乡亲们都出去躲一躲,以免惨遭祸害。娘,快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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