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官还犹自不服,还要争辩时,突而只听楼下一阵喧哗,继而楼梯上蹬蹬蹬的大批人上来,很多人回头一看就只见是带着大刀的差役,个个都皂衣青冠,气势汹汹的上来就扑向那说书的老头儿,纷纷道:“拿下!”
老头早吓瘫了:“官爷、官爷饶命!小的一没杀人,二没犯法……”
为首的差役立功心切,一把抓住那老头:“还说没犯法?皇上南巡都在路上了,尔等刁民却还敢当众妄议朝廷命官!咱们大人有令,即日起严禁刁民妄议污染了圣上的清听!来人啊还不快快拿下!”
须知这当地衙门是很厉害的,一进去先打一顿,放在公堂上对答申辩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完了还放牢里去,便等着家人拿钱来赊人;拿的钱少了便多吃几天的皮肉之苦,拿的钱多了还要当心被“诈肥羊”。更有甚者,在牢里被牢头欺负、被狱卒讹诈,一层层的剥削下来,等出了牢房便是没有错也遭一趟洋罪。老头一想顿时急了,一边拼命的往桌下躲,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的求那几个差役:“几位官爷行行好,行行好,小老儿哪敢胡说八道?官爷,官爷……”
正说话间袖子里的铜钱撒了一地,便有趁乱的、保身的、瑟缩的、看热闹的……一时竟然喧杂非凡。那店家倒是和说书的老头儿交情颇好,想保他吧也有心无力,只得干站在一边跺脚,一个劲的叹:“嗳!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正乱着,只听一人幽幽的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的道:“姓李的竟然想起来要南巡,也不知道他到底把那个东阳王杀干净没有?”
那声音说不出的优雅,就算是大不敬到嚣张的地步,也一点无损那其中的风流意味。
一时边上有人听到的生怕惹上麻烦,都下意识的躲开了些,几个离的近的差役听见了,慌忙瞪眼喝道:“谁敢妄呼皇上名讳?”
只见众人一回头,便看见墙角里坐了一桌,面对面的两个人,说话的那个侧着身,宽大的对襟雪纺袍子在腰上随手一系,广阔松散得倒是有些风流雅慨的意味。那人生的也好,丰神如玉一般俊秀冷淡,乍一看就是个大家贵族里说话没个分寸的公子一般。
他对面那人就黯淡很多,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的男子,灰蒙蒙的袍子外衣,料子也不显眼,整个人默然不语的在那里一坐,沉稳得几乎可以忽略一样。
差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待想明白了,便大惊失色的纷纷扑过来,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大庭广众之下对皇上不敬,还妄议朝政?”
那冷俊公子一笑,神色间极其轻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一伙官员集团勾结起来鱼肉乡民;说是堂堂的天朝,却不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长此以往下去也不用月氏、西宛动手了,中原人自己就能把自己的城墙毁掉呢。”
他的官话说得其实很流利,声调也很优美;他的五官轮廓较旁人更深刻鲜明一些,却断然称不上是异域的血统。偏生差役头子想立功,若是抓到了别国的奸细,便立刻可以加官三级;因此他也没有多想,当即就横眉竖目的喝道:“还等什么?快快把这个异族人拿下了!”
只听铿锵几声大刀纷纷出鞘的声音,众茶客一看事态不好,都慌忙作鸟兽散。一时桌椅碰撞翻倒、杯碗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掌柜的都傻了,只顾在一边拼命的往桌下躲,连茶客蜂拥着夺门而出都不管了。
就在那几个差役的手就要抓到那个公子哥儿的时候,对面那灰衣的男子突而把筷子啪的一放,一手伸过去。那一刻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只是几个差役眼前一花,便伸手去生生扑了个空。定睛一看,两人竟然平白的就从眼前消失了。
“有……有鬼啊!”当下便有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差役吓得尖叫起来。
“鬼你妈的头!”那头子狠狠的呵斥了一句,“这分明是上好的轻功。上次不是月氏国的使团来了吗?依我看,说不定就是月氏的奸细!我们得赶快回府去汇报上头的人知道!”
周围便都讷讷的答应了,匆匆的撤走。慌乱间有人还想起那个老头,一看时却惊呼起来:“那老头人呢?”
只见说书的小桌儿还在,老头却已经不知去向了。差役头子不耐烦的道:“谁知道?也许是趁乱跑了。呸!一个小老头儿也值得较这个劲,走走走!”
众人纷纷答应着,便如一阵风似的回府去汇报去了,生怕去得晚了便丢失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掌柜的颤颤巍巍的从桌子下钻出来,只见地上掀翻的桌椅、打碎的碗筷一片狼藉,忍不住一拍大腿哭嚎起来:“哎哟我的个祖宗哟……”
话说那老头儿却是被那个灰衣男子顺手一拉带着走了。老头已经吓呆了,只觉得腾云驾雾不知所踪,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大街后巷的僻静处,那白衣的俊秀公子站在眼前上下打量着他:“老人家这不是一吓过去就精神失常了吧?”
“卓玉,你也留些口德罢。”
“路总管,”卓玉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袖口,微微的笑道:“本人舌底不留春秋,这和你没关系吧。”
路九辰便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淡淡的道:“每次都惹出麻烦来,每次都自己没法收拾,每次都是我收拾的烂摊子……”
“其实我根本不想请你来收拾的。”卓玉极其温柔的道,“你真的可以自己离开的。”
路九辰于是又再一次的沉默了。虽然如此,却也没有激发出什么“大路朝两边你我各一边”的豪气来,只是还默默的站在原处。那老头儿倒是知机,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连忙作势要跪下:“恩人再上,小老儿怎么谢您才好!……”
卓玉虚虚的一扶,倒是路九辰实打实的把老头儿拉了起来,简单的道:“不用谢,顺手罢了。”
老头还絮絮的道谢不休,卓玉听得不耐烦,路九辰赶紧三言两语告别了老头儿,转回来便叹道:“贪官横行鱼肉百姓,确实不是个好兆头啊。”
卓玉这才展开了眉头:“所以我说,以西宛千人之力,扫荡中原万人之兵,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就这个问题路九辰已经和他讨论过多次,眼下已经完全放弃了得胜的念头,只得微弱的反驳一句:“中原地大物博并且根基深厚,卓国师你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别和人家正统的硬碰硬了吧。”
这话简直捅了马蜂窝,卓玉眉梢一挑,语气极其刻薄的劈头盖脸反驳回来:“我名不正言不顺怎么了?在其位而不当其政和不在其位却只得当其政的比起来到底是谁其情可悯其罪可诛?如果你是百姓,你希望谁在大位上?你觉得是一个名正言顺的人来统治你鱼肉你还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朝廷来给你一口饱饭吃一件暖衣穿?百姓要得只是生存,想必路总管你声彻寰宇名震江湖,一定是不能体会到他们的所思所想的吧?”
路九辰张了张口,“……即便是……”
卓玉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其次,就算我名不正言不顺,我当政的时候,西宛上下可没有一个官员敢收取半分不当之财!单就说吏治这一点,你就没法跟我站在同一个层面上!”
“……我错了,”路九辰卡了半晌,和颜悦色的说,“我们换一个话题讨论吧。不是说要去给你配药的么?再不快走药房就关门了啊。”
后来的史书记载,虽然后世传说乾万帝曾经多次下江南,但是实际上在位期间,他也只南巡过这么一次而已。
李骥并不是个穷奢极欲的皇帝,唯一一次南巡也没有大肆铺张,司礼监递上来的单子他都亲自过目了,并亲手划去了建造行宫、命官员随行接驾等提议。官员在随行陪侍的时候为了讨好圣心,往往会大肆搜刮奇珍异宝,造成一次南巡几年亏空的事情发生。先帝南巡时沿途官员大多敬献美女姣童,那个王贵妃就是这么被献上来的,可谓挖空心思百般弄巧,最后遗患长久、经年不治。
乾万帝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让人悄悄的在民间寻访名医。虽然上边做得低调,但是民间什么事传不出来,一传十十传百的以诈传诈,就冒出了无数人来沽名钓誉,也不乏有官员为了讨好而把假冒的名医敬献上去的事。这其中浑水摸鱼的、欺上瞒下的种种劣迹,简直数不胜数。
南巡第十日,进了扬州府的地界,那阖州上下的官员都来拜见,整整闹了一整天。到晚上定的是钱盐课家接驾,那银子钱使得就像流水一般,整整一座府邸装饰得就像行宫,流光溢彩花团锦簇。
乾万帝看了只觉得过了。盐课是个怎么样流油的官职,他是很清楚的。贪一点那不算过分,贪多了说不过去,不办你办谁?何况这一座大行宫建起来的钱不是几万银子就能解决的,这钱盐课,也未免太有钱了一些。
他刚要沉下脸,却见香车里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明德醒了过来,好奇的挣着眼睛打量那新建的亭台阁榭、买来的花鸟鱼虫。路边上全都是现移来的结满了果子的树,这样的时节已经培育出了鲜嫩的桃子,一阵阵桃香扑鼻,极其的喜人。明德见了伸手就要,钱盐课知机,连忙亲手摘了一个最大最好的敬献上去。明德也不吃,拿在手里玩,一边玩一边呵呵的笑,很是愉悦的样子。
乾万帝心里就不愿意在这时惊扰了小家伙的兴致,低声问:“好玩吗?”
明德点点头。
“喜欢这里吗?”
明德又点点头,还多加了一个字:“嗯!”
乾万帝便笑了笑,不言语了。
斜倚红楼
雁字成行,渐飞渐还。正是艳光最好,江南锦绣,美人如春。
扬州府里却人人都知道,当今天子不好女色,进献的美人都被退了回来,那个钱盐课还因此被斥责了一顿,大有苛责之意。
整个府邸上下人人讷讷不敢言,乾万帝一人拂袖而去回了内院,远远的在游廊上便看见明德坐在长椅上,孤单而荏弱。
乾万帝走近两步,突而他一抬头看过来,便霍然起身,雏鸟归巢一般扑过来,满脸的期待欣喜。乾万帝几乎被超出想象的待遇震愕了一下,接着回过神来,笑着揉了揉他额前细碎的头发:“难道是想我了?”
明德抬起脸,期待的小声催促:“出去玩……夜市……”
张阔赔笑跟在后边,一脸的为难:“都怪奴才,都是奴才的不是。方才小公子说闷了,老奴便提起今晚放花灯夜市,小公子便一直闹着等皇上来带他去……”
乾万帝原本晚上是有安排的,但是一看明德理所当然的信任而期待的看着自己,便又心软了:“也罢,带他去吧。”
“那皇上……”
“说到底也是为了他才南下,怎么好意思的委屈了他。你悄悄的去准备两套衣服,就按咱们当年元宵节那晚上一样走。”
那一年元宵节的夜市花灯,也是乾万帝带着明德微服出行。那时他们之间还有一点温情在,虽然各自心里都知道那样的温馨是假的,很快就会图穷匕见,但是至少曾经快乐过。
一起吃了东西,做了衣服,逛了灯会,猜了谜语。
那时明德还是清醒的,出了绸缎庄便带着笑问:“皇上,臣哪里尖酸刻薄了?”
李骥也曾反问:“尖嘴猴腮算计相,哪里不尖酸刻薄?”
“非也非也,”明德掩口笑道,“臣身上三千六百五十个毛孔,无一不发出浩然正直之气,让人一见便心生敬仰……”
“如今你倒是真的娇憨正直了,”乾万帝忍不住低头去捏捏明德的脸,“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世事都要别人来为你操心……”
明德只呆呆的看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捏了,便不满的哼了一声,但是却没有转开。
乾万帝噗嗤一笑,“人人都说你痴痴呆呆的不能伴驾,我看你还就是个样子最好,……那些事有我操心,你最好什么都别知道……”
他低头去轻轻的亲明德,炙热的唇舌,从额角温柔的缠绵而下,仿佛一对痴心相爱的恋人。
相似的花灯夜市,相似的锦绣年华,就好像时间首尾相叠,中间一切折磨过往都消失再也不见。
“我要吃丸子!”明德兴奋得拉着乾万帝在街上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在那里,那里!哎呀,你们都不会快走!”
乾万帝顺从而纵容的跟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来挤去,张阔只够得上一溜小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呼道:“哎呀小……小公子,奴才实在是走不动了……公子您慢点儿,奴才还想留着条老命伺候您呐……”
明德看他一眼,竟然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嘴:“我不要你伺候,你笨。”
就仿佛一道闪电从脑子里劈下来,句话的思路之清楚、口齿之清晰,竟然一点不像一个痴傻已久的病人。张阔愕然半晌,陪着笑问:“公子您说,奴才……奴才怎么个笨法了?”
明德又咬着指尖想了一会儿,含含混混的说:“我要打你三十廷杖……嗯嗯……三十廷杖……”
乾万帝几乎当场就要扑过去抓着他拼命的摇晃:你还记得些是不是?你还记得三十廷杖,还记得城郊行宫,还记得以前的细碎的点点滴滴,是不是?那你还记得以前的我么?你还记得我就是那个你曾经恨过的李骥么?
有时候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要明德恢复神智。他安然的陪伴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明德度过人生剩下的光阴,却也执着的想知道,明德依赖和信任的是个能给他吃带他玩的他,还是那个以前曾经伤害过、痛恨过,如今可以获得谅解了的他。
他很想把明德摇晃清醒然后好好的问出一个答案,却也在害怕着,生怕个答案会成为一把刀,把他们之间最后的温情都绞缠得支离破碎,再无往复。
乾万帝的手拉着明德,大概是用力过大了,明德回过头,在花灯和人流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乾万帝强迫自己笑起来,摸摸他:“……没什么,你记得些,很好。”
明德便又开心的回过头去,在小吃店铺里径自找了张桌椅坐下了,活泼泼的等着小二上来奉茶。那一桌刚有客人离开,还不是很干净的桌面,张阔刚要掏出绢子来擦,乾万帝就满不在乎的坐了下去,把明德的手隔着桌子紧紧拉住,好像就怕他乱跑跑没了一般。
卓玉走在夜市的大街上,看着周遭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各色叫卖的新鲜吃食,却提不起半点兴致来。
要是以往按他的脾气,就算脸上不会表现出来,内心也会十分轻快愉悦的;但是如今个情景,却教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都使不出来,倒是活活的憋在了自己心里怄得要吐血。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身后一个如影随形的巨大阴影。
路九辰。
他走到哪里,路九辰就跟到哪里;他旧伤复发,路九辰平静的端着药坐在一边;他想回西宛,路九辰溜着马挡在前边;他逛青楼妓院,路九辰见怪不怪的步步紧跟;他歇斯底里,路九辰万分冷静的当没听见。
卓玉当年还在师门中的时候,三个弟子中数他最孤僻。后来出师下山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身边有心腹有属下,但是亲密到甩都甩不脱的人一个都没有。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妻子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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