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桥低了下头,说着平时不可能出口的哀求,“我不可能不管他的,我不相信他会叛变,一定是有什么问题。”
达雷尔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颗朽木。
“我刚才一直想,”吴桥又说,“如果昨天,我没有让他先离开,而是让他也进鸦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我……”
“你没什么可自责的。”达雷尔打断了吴桥,“当时按照你的策略,他回来的几率远比你大。”
吴桥摇了摇头,“我当时应该考虑到他的性格,他是个一紧张就会出错的人,综合分析的话也许不该那样去做。”
“你这根本就是知道结果后的屁话。”达雷尔说,“谁会想到他连撤离都能跑错了路?”
“不管现在您怎么说,我有机会阻止一切,而我做了另个选择,导致重光被俘虏了。”吴桥又道,“重光……是我最最亲密的好朋友之一,如果我这时候缩在安全区域,为了保全自己眼看着他被杀,我将来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吴桥觉得,自己够活下去的几率,还是比盛重光高很多。
“然而,你换不回他来。”达雷尔道,“他绝不会回来——因为他叛变了,也没胆子或者能力为那边做间谍。”
“我依然不相信。”吴桥又说:“他会回来,然后慢慢证明自己没有叛变,洗清嫌疑。”
“……”达雷尔沉默地看了吴桥半天,最后才开口道,“你重情义,也是好事,只是你会害死自己。”
“……”
达雷尔眼中有着深深的失望:“既然你要一意孤行,我也不想硬扣着你,我不会在自己军中留下恨我的人。”
达雷尔不明白,吴桥为何总是那么地理想化,为何不能快点成长起来。就像在个童话世界,十二点的钟声已过,所有魔法都已消失,仙女们再也不出现,人们都该换下衣服重新回到喧嚣,而这家伙……却一直在城堡里不出去,放佛不懂现在已经是在现实里了。然而,战争不会等待他慢慢地醒悟,它会用一种残暴的方式将他扯出去,出去之后,也许仍在平地,也许,直接就是万丈深渊。
达雷尔叹了口气,再次开了口:“不要指望我们可以救你。当然,如果有机会救,我们是会救的,但明显的陷阱,我们不能去跳。”过去,被对方引诱着去解救俘虏,结果搭进去更多人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毕竟解救俘虏之战是在对方主场。
吴桥得到允许,眼神发出光亮。
达雷尔继续道:“而且,鸦九必须留下,你自己主动换一架机甲,鸦九不能送给他们,你选一架c级的吧。”
“……好。”吴桥嘴里有些发苦,涩涩的味道弥漫在舌尖,“如果我真的没有能回来,鸦九问起来我,请您告诉它说我在执行秘密任务,不要让它……知道实情。妮可曾说喜欢鸦九,就让鸦九……接受她吧。”
“……”
“还有,”吴桥一件一件事情地数,“和我父母姐姐……也这样说就好。”
“哼。”
吴桥突然想起,谈衍曾经说过,让他注意自己,只要他不出事,那边就不会败。
所以,吴桥又是填了一句:“最后……如果此战结果之前谈衍上将问起我的事情……就说我被禁闭了吧。”
“谈衍上将不会关心你的。”
“……希望如此。”吴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又看了一眼达雷尔,然后便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吴桥没敢耽误时间,担心盛重光会怕得疯掉,立刻开始挑选他的机甲。
鸦九不能带去……那就重新选一架适合的。
刚刚试驾完毕,阿夸什就又联络了吴桥。
他给出了他决定的交换方式。
吴桥一看,方案严谨,他真的没办法在不落入对方手中的情况下将盛重光带出来。
“我现在就过去。”吴桥说着便启动了机甲,机甲发出工作中的轰鸣,从广袤的土地上升空了。
再次离开基地,吴桥觉得有点恍如隔世,然而,上次离开基地明明只是昨天的事。
看着周围星空,吴桥暗暗决定,一定要将盛重光给带回来。
“阿夸什。”稳定之后,吴桥对阿夸什说,“去往指定地点之前,我这还有一个要求。”
“哦?讲。”
“我要和盛重光通话,确保他现在还很好。”
阿夸什笑了几声:“可以,不是什么难事,我将重光带来。”
“嗯。”
然后,吴桥再次见到了盛重光。
盛重光被带进房间里时,全身上下都在不住发抖。
“这个小子。”阿夸什很轻蔑地笑道,“吓得呕吐了好几回,身上还有一些酸臭味道——我还真是闻所未闻。”
盛重光一看见吴桥就又哭了。
“吴桥……吴桥……”盛重光抽泣得上气不借下气,“怎么办……怎么办……”
“别急。”吴桥柔声安慰着他,“不会有事。”
“会有事的……肯定会有事的……”
“别哭了。”阿夸什似乎觉得盛重光非常烦,“你没事了,他来换你。”
“……吓?”
“这回放心了么?”
在阿夸什眼里,告诉他也无妨,反正他也掀不起来什么浪花,只会乖乖地等吴桥过去救他。
“……阿夸什。”吴桥看着阿夸什说,“你离得稍微远一点行么?他现在情绪非常地不好,让我来稍微安慰他一下。”
“……哼。”阿夸什哼了声,也没故意作对,转身走到屋子角落里的沙发坐下。
“吴桥……吴桥……”盛重光还是一直哭,“他说的话是真的么?”
“嗯。”吴桥加了一句,“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你知道我一向可以死里逃生。”
“这次不可能的……真的没可能的……”盛重光满脸都是泪,说两个字就会有点接不上气,句子总会突然中断,完全本能地大口呼吸,几十个字要分成很多段,“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恨你……你一来就会……被杀死了的……而且还会……很惨地死。”
“我真的没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交换?达雷尔将军他没有想办法吗?”
“达雷尔将军他……”吴桥犹豫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盛重光虽然胆子小,但是脑子却极聪明,看着吴桥这幅样子,立刻猜出七七八八:“他觉得我背叛了是吗?”
“……”
“我没有……我没有……”盛重光情绪更加激动了。
看盛重光这个样子,吴桥也清楚他没有叛变。盛重光又不是苏忆青,演技没有那么登峰造极。
那么,那个帝国谍报人员,到底为何要那么说?
他的脑子转得很快:
按照阿夸什提供的时间,在最开始,他不知道被俘虏的是谁,所以那时候提出要求的不是阿夸什。
在阿夸什发现是盛重光之后,他劝决策者改变了策略,看来决策者非常相信他。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比起交换俘虏,阿夸什更想要自己的命,甚至说,他根本不在乎那五个俘虏。在阿夸什眼里,被俘虏就是没血性,没有必要去救,真正有信仰的人应该自杀——就像小行星上被俘的那几个翔龙之翼成员一样。而利用盛重光引自己去投网,才是阿夸什极力主张的的事情,因为他在小行星基地里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们,是因自己死的。
为了引自己来,他选择放出盛重光已经叛变的假消息。
也许,他是想要让达雷尔主动放弃交换。虽然根本不想交换战俘,但是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总归不好,会让其他成员觉得寒心,而只要透露盛重光叛变的消息,达雷尔就一定会拒绝交换的。
又或许是因为,如果盛重光依然是帝国的军人,很欣赏吴桥的达雷尔绝不会让吴桥独自前往翔龙之翼,而会选择其他方式解救,比如突袭,虽然,突袭成功几率极低,80%的情况下被俘着都会死。现在,在认为盛重光叛变了的情况下,达雷尔不愿再冒这个险,这样,想救盛重光的吴桥面前就只剩下亲自前来这一条路了。
再或许,放出假消息只是单纯想要试验一下翔龙之翼内部是不是有帝国的谍报人员……他们囚禁了盛重光,再宣布他已叛变就可以了。
吴桥觉得;,他现在真的很了解阿夸什。如果自己没有前来,他绝对会公布盛重光叛变为假的消息,让自己一生都处于悔恨之中。总之,阿夸什一定要借着这次机会毁掉自己。
吴桥很想把这分析说给达雷尔听,但他知道达雷尔依然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即使是现在,他全部的证据也只有盛重光本人的否认。
吴桥不再想那些事情了。
他说:“达雷尔少将选择怎么做都没有关系,我也一样可以把你救出去的。”
“那怎么能一样?你来是会死的。”
“我不会的。”
“一定会的……”
“我不会的。”
“一定会的。”
“……重光,”吴桥说道,“你回去之后,等着我就好。”
盛重光缩在椅子上,上下牙齿碰得厉害,似乎用尽了一辈子积攒的勇气才说出一句话,“吴桥……还是不行。真的……你别来……求你了,你别来……”
“……”
“我不能连累你……”盛重光满脸都是泪,鼻涕不停地流进嘴巴里,样子可以说是很丑。他不停地用手背抹,但脸上却越来越花:“我真的不能连累你。”
“喂……”
“昨晚是我自己失误,看错目标,反而飞到远处去了,被捉来这。”
“……嗯。”
“怎么可以让你用命来换我的?”
“同样我也不能不管你啊,总之,等我,我很快就过去换你回来。”
“你别来……”
盛重光像个机器人一样,一直重复着两句话。
一句是:你别来。
一句是:我不能连累你。
“重光……”吴桥看见对方执意让他回去,于是吓唬盛重光道,“如果我不救你,你可就要死了。”
“……死?”听到这个字,盛重光一抖,脸色很苍白。他也清楚,留在翔龙之翼,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他绝对没可能活的。
“不想死就别再说了。”吴桥又哄劝道。
“是……是啊,”盛重光喃喃地说道,“留在这里,就会死了。”而且,还是会被虐杀。
“所以……活着就好,我去替你。”
“……”盛重光不说话了。
吴桥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角度里坐着的阿夸什一直在看嘲讽的眼神看着盛重光。
盛重光呆呆地坐在那,一直没有再说过话。
半晌之后,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就像从前那些修女一样,双手十指交叉叠在一起,虔诚地举到下颚处,似乎是在祷告,只是发抖的双手显示出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的肤色晶莹白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很淡的阴影。
吴桥想起,盛重光从前曾经说过,这是他决定从军锻炼自己时,一位很温柔的牧师送给他的。
牧师说,会有神保佑他,永远与他同在。
“……”是在为自己祈祷吗?
他答应让自己去了?
吴桥心里有些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想怎么劝了,盛重光终于放弃了挣扎。
同时,他也有点失落。虽说是自己说服了对方,但当对方当真同意之时,他还是有点淡淡的难过。不过,很快他就安慰自己,盛重光是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求生欲…望完全就是生理本能,再怎么不愿意最终还是违抗不了它的。
“那么就这样吧。”吴桥说道,“你准备一下,等着回基地。”
“吴桥。”盛重光抬起眼。
“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吴桥觉得盛重光的声音没有那么迷茫了。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其实我可以回答你。”盛重光说,“我现在突然间觉得,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闭上眼,咬紧牙,一两分钟就能摆脱掉痛苦了,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绝望了。很快的……真的是很快的。这又有什么可怕呢?”
“……嗯?”吴桥明显一愣。
不过,很快,他就说道:“我会过去救你的。别说什么死不死的。”
“吴桥……我想要说,谢谢你相信我……在所有人都认为我叛变之时,你依然还是选择相信我,我刚才真的是很感动、很感动。一直以来,都只有你一个人在鼓励我,认为我一定能克制所有恐惧,成为一名很合格的军人。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真的就叛变了……不是有一句古话吗,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吴桥一直为他描绘彼岸有的美好图景,只是,对他来说,那海太宽,而他的翅膀又太弱,所以这么久来,依然没能飞越重洋,还是在原地踏步着。
“……你怎么了?”吴桥问道。
“其实啊……”盛重光开始自顾自地说,“仔细想想,你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你很勇敢,我很懦弱。你很坚定,我总动摇。我们两个相识,只是因为有次竞赛培训座位挨着。那个老师,一定不会知道,她一次次无意中的分配座位,就可以成就很多一辈子的好朋友……甚至……生死之交。”
“……!!!”吴桥内心涌起一股极大的不安,“喂,盛重光,你想要做什么?你不要干傻事!”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伴随着盛重光的不答话,吴桥的眼睛被迫睁大了,眼瞳中倒映出满满的血色。
盛重光紧握着十字架的双手指缝之间涌出了汩汩的鲜血,顺着手腕、前臂一直滑进袖口,或者中途滴落在地。
十字架下方的底端是尖尖的,此刻整个下半部分都在他的喉咙里边。
“吴桥……”盛重光本能般大口大口喘着气,断裂掉的气管发出了嘶嘶的声响,他的声音也不再是往日的清亮,“虽然……我很怕死……但是我……果然还是……不能拿你换……”
而不换的话,就会被虐杀。
从动脉喷出的鲜血被戗进肺里,导致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很快他的前襟就全都是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经过最开始的震惊之后,阿夸什迅速地跑了过去。
他试着按住盛重光的脖子,然而却是毫无用处,那鲜血如喷泉般地溢出,于是他立刻叫医生赶来。
盛重光已经失去了意识。
吴桥看着好友的身体在地上本能地抽搐着,身体周围血的面积越流越大,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鲜红的花朵,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艳。
短短几十秒后,抽搐停止,他白皙的皮肤变得暗红,肠和膀胱也开始排空。
他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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