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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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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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转弯角里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我避过路边,那开车的西洋妇人对我一笑。因为年青,因为是在早晨,只觉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为黄泥墙头一盆单瓣粉红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风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怀。

  我原来是懮患之身,每与池田出行,在火车里、在酒宴终席,他会入睡,我总耿耿清醒,比得过高僧的修行不眠,数十年胁不着席。而我的清醒又是这样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沈、戒掉举的话,我先不喜做什麽工夫,焉知一个人生於天下的懮患,自然就是这样的,君毅前时写信教我要收敛,我总算也不负良友的规劝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麽宋儒。我宁是喜爱能乐里演的义经出亡至渡头一出。义经於源平战争中,勋略盖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赖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戏里锦衣佩剑,以小孩扮,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泪,然而这是真的。

  三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爱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後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麽,却睨见爱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唻,我的老婆好能乾,自己会得倒茶吃!」爱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性不写文章,只顾看爱珍。我说爱珍是插雉鸡毛的强盗婆,爱珍道、「那麽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爱珍又问我不找爱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爱珍道、「也许爱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爱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爱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爱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的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爱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爱珍看了,爱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後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後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象,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陪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胡涂,她倒先胡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少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莎哟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知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乾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於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後,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

  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麽,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受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麽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爱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爱珍道、「不会的」。我道、「怎麽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爱信,你就一概不看」。

  爱珍道:「你与爱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爱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爱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爱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後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爱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爱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爱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爱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懮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四

  王羲之有自誓文,新年我若亦有所誓,即是要做一个现代的文明人,不受委屈。共产国家为了要建设现代产业,真使人眼泪落到饭碗里,委屈是不必说了。美国的情形较好,但是亦如张爱玲的,他们画报里的小孩有苹果与牛奶,你要就只可选择这个,我看了不知如何总觉得委屈。一次灯下我写信给君毅,忽然想起伯夷,觉得自己的心意竟是像他,可是无从说起。

  共产革命算得什麽呢?它不过是在产业落後国,要把资本主义先进国两三百年以来於各阶段所做的,使用奴隶劳动、牺牲农村为工业、及掠夺殖民地等等,於三数十年的短期间内,压缩的、综合的、以强力来加速达成。而现在是共产国家对民主国家的形势已在走向核兵器的大战。

  西洋人对於世界的前途本来看得黯淡。中国人看历史,是由小康之世到大同之世,将来有朝一日是天下为公。日本人亦说历史弥荣。可是西洋人说世界末日。这就是西洋人对於核兵器战争的劫数,缺乏道德的力量。他们虽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但那只是一种知识,不像中国人的礼运与日本人的弥荣是生在情意里。西洋人的情意是基督教的末日审判。

  他们说要禁止核兵器,有如上帝的禁果决不可尝,潘多拉的禁箱决不可开,然而那两次都犯了禁,这一次看来也难保。托尔斯泰有说、一个骑脚踏车的生手,全副注意力对付前面的障碍物,念念於「闯不得的呀!闯不得的呀!」如此就偏偏闯上了。西洋人原来是不能与物相忘。

  人情不能因为核兵器战争的恐怖是无限的,而放弃了每天例行的有限的生活。如今美国与苏俄即如此不肯放弃外交的有限的争点。他们随时在说虽大战亦在所不辞。读苏俄国防部的核兵器战争操典,竟是和往常的步兵操典一样的有确信。现代人的营营,可比洋老鼠,你给它踏轮,它就踏得来有心有想,单单行为即是生命的现实。

  原来无明的东西毕竟是无常。前一晌我看了电影沛丽,沛丽是一只小栗鼠,洪荒世界里雷火焚林,山洪暴发,大雪封山,生命只是个残酷。它随时随地会遇上敌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於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脚相戏击为对舞,万死余生中得此一刻思无邪的恋爱,仍四面都是危险,叫人看着真要伤心泪下。众生无明,纵有好处,越见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没有委屈。

  现在原子能时代的就是这样的蛮荒世界,核兵器就是大自然界的风潮。我有时在电车上看看广告画,画的绅士淑女,有的眼睛又大又圆,亮亮的,就像栗鼠的眼睛。又或是夸张细肢体,使人联想到螳螂。我再看看车厢里的乘客男女,忽觉人相若如栗鼠螳螂,在美学上亦皆可以成立,宁是这两足动物的自古以来被欣赏赞美,几乎要不可置信了。因记得往时住在杭州小客栈里,卧看墙上水渍,皆成车服美人,不像现在的看人反为皆成昆虫禽兽之形。

  以此我非常懮伤。有一部日本电影,是恐怖片子,廉价的花纸与木板搭的舞场,粉红肉体的酒吧女,在桥底下阴沟的黑流中跋涉。我看了回来赶快打水洗面,可比方才是到园子里走走,被蛛丝黏住了。现代世界是这样的不乐意,或许核兵器的战争也不过如同打水洗面,洗去了铅华与蛛丝。可是现代人能像三国周郎赤壁的风流人物,谈笑不惊麽?

  爱因斯坦与罗素,都说核兵器的世界大战是不可能防止,而且也来不及防止了。罗素要英国人宁可降伏,像以色列人的在埃及为奴隶四百年,亦还可以有历史。他这意见人们当然是听不进。他若把这回的战争人类有全灭的可能的话再说,也知听的人怕烦,但是说说他自己总可以,他道、「一九六二年我九十岁,其时世界上的报纸将登载,英国的数理哲学家罗素死亡的消息。」他是把大战爆发看得这样近。

  现代的人类纵有诸般不好,但若就此全灭了,到底是冤屈的。这一晌我久久心里解不开,原来也是为这件事自己对答不上来。我几次甚至想到要自杀,因为至今为止人类的历史若被证明了竟是这样的不庄严。而同时我亦冷静地把一部放射能的试写电影都看完了。这部电影是记录的日本几个大学把放射能施於鸠与金鱼的试验,与广岛长崎医院里放射能病人的容态对照,中山优与池田可是中途不忍再看,离开戏院了。

  以此我亦懂得释迦与基督的哀痛,他们都是面对着人类的大劫数,一个悟得了解脱,一个则恳求上帝拯救。可是现在的问题比他们那时候的更严重,核兵器的战争把人类全灭了,那就无论涅乐或上帝乃至中国人的天亦一概没有了。天亦是因人而才有的。历史至今是无明的东西无常,文明则有常,这回可是一概全灭,从来的破无明,说文明,皆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吕仙学点金,闻说五百年後还为铅锡,遂不欲学。若文明亦有朝一日顿成灰尘,我亦宁可自始即不要这样的文明了。所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那吕仙,是以此一念,故其道成,得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

  释迦於其所悟得,要人为此出家,好奉持不失,基督亦离去世俗,专为奉行其所谓主的道,他们对於大法,得之则生,不得则死,认真郑重到如此,乃至屈原的问天问渔父,上下而求索,近来我都同情。但是我亦仍旧不喜,仍旧不服。倒是孔子说的对、「未知生,焉知死。」世界上惟有中国人不把死当作一个问题,以宗教或哲学来解决,而只有丧礼与祭礼,丧礼与祭礼乃是生人的行事。原来核兵器时代的劫数亦不能作为一个问题的。现在是惟中国的事尚有得可以想,此外印度亦大概可以避劫。日本危险,日本民族有一种悲,使人心里解不开。

  若把核兵器战争的毁灭当作一个问题,那是怎麽思省也不能有解决方法的。可思省的只有是今天的生人的行事。事实上现在一般人都是只顾目前,罗素的警告也无用,你尽管骂他们没有出息。但若真有大办法,亦只能从思省眼前现实生活而来。汉朝的话讲到人生如朝露,圣贤不能度,要求不死术,多为药所误,结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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