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样子真斯文,有条不紊,简直像老师平常在实验室做示范的样子,烧杯试管,样样都摆弄得得心应手,简直让我看得心里发慌。
莫绍谦回来后也没再跟他多交谈。三个人在餐桌上都安静得出奇,结果就是我吃得很饱,连最后的甜点都吃不下去了。莫绍谦对慕振飞说:
“让司机送你回去。”“不用。”“实习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话还没说完,慕振飞终于显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面,似乎是有点孩子气的不耐烦:“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轰顶了,所以我都有点麻木了。
回去的车上我很安分地端坐着,看着车窗外迷离的灯光,这城市的夜景总是这样嘈杂喧闹。我知道是莫绍谦的司机认出了慕振飞,所以莫绍谦才会安排今天晚上的饭局。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饭局”这两个字,真是一个局,以吃饭为借口设下的局。整个晚上莫绍谦都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我从来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他就是单纯地警告我,离慕振飞远点,其实哪用费这么大的周折,他只要告诉我慕振飞是他的小舅子,我保证跑得比哪吒还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边的事,我都会主动自觉回避得远远的,何况是他太太的亲弟弟。
到家后我讪讪地说:“这种错误我以后不会犯了。”
他一边解袖扣一边看了我一眼:“这样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处理第二次。”
其实真冤枉慕振飞和我了,我敢担保慕振飞对我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我对他也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真的。
到现在我倒有点害怕慕振飞那个沉着劲儿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动声色了,以前的慕振飞也太不动声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慕绍谦的不正当关系,我自认为是瞒得很好的,学校应该没人知道,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有的事也许不过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飞却这样沉着,按一般常理,怎么样他都应该替自己姐姐出头吧?或者慕绍谦也太大胆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状,然后太太跟他大闹?我突然心时发寒,因为我想起我当初是怎么认识慕振飞的,他不会早就知道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所以故意拿手机扔我的吗?
这两个男人都深不可测得让我觉得害怕。
莫绍谦把这事形容为一件蠢事,我也觉得自己蠢极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莫绍谦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爱一样磨蹭到他身边,琢磨着还要不要继续对他检讨,或者牺牲一下色相含糊过去。我还在鼠首两端,他却没给我时间继续考虑,他充分把时间利用在我的牺牲色相上。
莫绍谦走后,我重新恢复平静的校园生活。上课、下课、吃饭,打水,慕振飞似乎也凭空消失了,再不见踪影。悦莹起妆对这事还挺纳闷的,我嘻嘻哈哈:“难道真让人替我打一年的开水啊,那是玩笑话,再说他们要毕业了,忙着呢。”
我没细打听,但这年头大四的学生,哪个不忙得要命,不出国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况慕振飞这种前程远大的风云人物。谢天谢地我和慕振飞的绯闻彻底成了过去时,我主动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也不跟着悦莹和赵高兴他们蹭饭了,为了避免遇见慕振飞,我躲的人越来越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还要躲多少人,因为见不得光。 我没躲过去的人是林姿娴,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也许是上次吃羊肉时我自己曾多嘴告诉过她。上次我说了太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记不住我说了些什么,就记得自己滔滔不绝讲个没完,似乎怕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事实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来,挡也挡不住。
第二十四章 我在寝室里磨蹭了半天,又换衣服又梳头发
我在寝室里磨蹭了半天,又换衣服又梳头发,眼睁睁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住包包下楼,去见林姿娴。
林姿娴将我约在西门外的一家咖啡店,说是咖啡店,因为主要做学生生意,甜口和饮口价格都不贵。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娴则要了绿茶,然后下意识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我情绪一紧张就爱咬东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饮料管,莫绍谦纠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过来,一紧张我仍然犯这老毛病。
这家店我还是第一次来,店不大但音乐很轻柔。这种地方很适合谈话。林姿娴在电话里说想和我谈谈,但我压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谈什么。
今天的太阳很好,从大玻璃窗子里透进来,正好斜照着她面前那只剔透的玻璃杯,里面浮浮沉沉,是鲜翠的茶叶,慢慢地在水中舒展开来。
我被她这举动吓了一大跳,在我印象里整个高中时代她一直是淑女,系出名门,循规蹈矩,怎么也不会有抽烟这种恶习。我本能地摇了摇头,她已经娴熟地拿出打火机点上,对我说:“大一那年学会的,然后就戒不了了。”她顿了顿,对着我莞尔一笑,“很多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戒不了了。”我看着吞云吐雾的她,只觉得陌生又遥远,隔着淡淡的青白烟雾,她脂粉未施的脸庞一如从前光洁饱满,让我想起高中时光,那时候我们还坐在教室里,每天没心没肺地应付着老师,应付着考试,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而如今,青春已经是手中沙,越是试图握紧越失去得快。
她终于开口,仍旧是那副淡淡的口气,却狠狠地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童雪,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问:“什么事?”
冬季淡淡的阳光下,她浓密的长睫毛却像夏日雨后池塘边纷繁的蜻蜓,栖息着云影天光,纷乱得让人看不懂。她说:“萧山的姥姥上星期过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萧山说姥姥在住院,我还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可是非曲直畏首畏尾怕再见到萧山,终究没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长期在国外,姥姥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请了三天丧假,原本早就应该回来上课了,可是他没回来,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他的电话关机,没有回宿舍,没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说:“我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林姿娴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着我。“只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经全都找过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担心再旷课的话系里就瞒不住了,我不想因为这事给他的前途带来什么麻烦,你如果能见到他,能不在劝劝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着林姿娴,一贯心高气傲的她肯来对我说这些话,一定是真的绝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他,自从他离开我,我就再没办法把他找回来。
下午的时候没有课,我陪着林姿娴又去找了几个地方,打电话给萧山考到外地去的几个要好的同学,萧山也没有和他们联络过。我们甚至还去了高中时的母校,那个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踏入的地方。学生们正好放学,偌大的操场上有不少人冒着寒风在打篮球。听着熟悉的篮球“砰砰”落地声,我和林姿娴站在操场旁,怅然若失地看着那些英姿勃发的少年。
一无所获,从中学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我又累又饿,而林姿娴却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里。如果你想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独自搭地铁回学校去,刚出地铁站,忽然发现下雪了,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片,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般。
晶莹细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灯下,似乎一片纷扬零乱的花。
记得和萧山分手,也是这样的一个阴冷的傍晚,天气阴沉沉得似要下雪。
我还记得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穿着校服,远远就可以看到他颀长的身影立在花坛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区,花坛里原种着常青树,暮色渐起,隐隐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篱,而他就站在这藩篱前,我低着头把手插在兜里。因为下来得匆忙,连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头在兜里仍旧是冰凉冰凉的。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好几天前开始,我们两人就已经陷入这种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对他说话,他也对我若即若离。零零碎碎,样样都让我觉得很难过。这种难过是无处倾诉的,夹杂在复杂微妙的情绪里。我想妈妈,我想如果我有家,我会好过很多。可是我处了下风,因为我没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里站了一会儿,我很怕舅舅快要回来了,要是让舅舅或者舅妈看到我和一个男生站在这里,那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说:“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气我答应和林姿娴一起办英文校报?”
他一开口的语气就让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头就走的冲动——很久前曾经做过的一道语文练习题,题目是什么都忘了,是关于《红楼梦》里的一段,下面有四个选项,其中有一项答案是:“这段文字说明宝玉和黛玉性格不合,从根本上造成了宝黛恋爱的悲剧。”
当时我第一个就将它排除了,还觉得这是什么选项啊,简直是可笑。宝黛怎么可能性格不和?他们心心相印,他们的爱情悲剧应该是万恶的封建体制导致的———谁知道标准答案竟然真是这个性格不合,让我震惊又意外。
第二十五章 可是唯一能让林妹妹吐血焚稿的,只有宝玉。
可是唯一能让林妹妹吐血焚稿的,只有宝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强装出镇定的样子:“你和林姿娴办报纸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这不是生气是什么?”他反倒咄咄逼人,“你为什么对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我远远看着他,他眉峰微蹙,显然是生气于我的无理取闹,在他心里我就是无理取闹。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惮他和林姿娴的关系,因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将他们视作金童玉女的一对儿,而我是无意间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时时担忧王子会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点心灰意冷了:“随便你和谁办报,和谁交往,反正都跟我没关系。”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噎了一下,过了没几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择言,我说:“我想什么也跟你没关系。”他满不在乎地说:“既然这样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里似乎被针刺得一跳,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了句什么,以前我们也闹过几次别扭,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抿此了嘴唇也咬紧了牙齿,防止它们发出颤抖的声音,脸上却若无其事。我一度以为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现在全世界都将我摒弃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间变回来了,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清楚而尖锐:“那就分手吧。” 他转身就走了,毫不留恋地大步走远,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冷到全身发抖。
很多次我做梦梦到这个黄错,梦到他的这个转身,我在梦里一次次哭醒,可就没有勇气追上去拉住他,告诉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注定有一个人,虽然他属于你的时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忘记他,需要用尽一生。
我独自从地铁站走回学校,没有打车,也没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着萧山,我有好久没有这样想过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开这个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东西把我对他的思念掩埋了起来,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时间很少很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奢侈。
等我走回学校,食堂早就关门了,我拖着已经冻得发麻的两只脚,又去了西门外的小店,随便要了一碗刀削面。面还没上来,拿着一次性筷子,无意摩沙着上面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测萧山到底会到哪里去。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独自躲到没有人的地方——我失去过至亲,我知道那是一种如何令人发狂的痛苦。没有人可以劝慰,因为根本没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经历。
早晨的风很冷,我沿着巷子往里走,这里都是有些年头的家属区,两侧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墙。我差点迷路,最后才找着小区的院门。门卫室里还亮着灯,可是没看到有人,大铁门关着,可是小铁门开着。有晨归的人在吃力地搬动电瓶车,车子的脚踏在门槛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跟在那人后面走进去,门卫也没出来盘问我。
我没有觉得庆幸,因为我一直在发抖,连步子都迈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
老式的楼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兽,蹲伏在清晨朦胧的光线里。我在中间穿梭来去,可是所有的楼房几乎一模一样,我仰起头来,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脚发软,终于就势坐在了花坛上。花坛贴着次砖,冰冷沁骨。这么远看过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识,有几间窗口亮着灯,有清晨锻炼身体的老人在寒风中慢跑——我坐在花坛上,筋疲力尽,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渗透了凉意,两只脚冻得发麻,腿也开始抽筋,但我不想动弹。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其实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冻死在这里,也应该是幸福的。隔了这几年,我把自己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埋葬,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放逐,可是却像个疯子似的跑到这里来。
对面的墙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笔写着字:“许友友爱周小萌。”笔迹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小学生。
小时候常常有无聊的孩子做这样的事情,拿着粉笔在不起眼的墙角涂鸦。恶作剧般写上谁谁爱谁谁,那时候根本不懂得爱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字很神秘,一旦被谁写在墙上要生气好几天。直到懂得,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如此令人绝望。
我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天气太冷,冷到我的脑子都快要被冻住了。我拿手机的时候,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被冻僵的关节在嘎嘎作响。
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姿娴,她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是早晨七点钟。我连舌头都冻僵了,口齿不清地告诉她:“我猜到萧山可能在哪儿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问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记一下。”
我把地址什么的都告诉了她,她向我谢了又谢,或者只有真的爱一个人,才会这样在意他的安危,这样在意他的快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挂断电话,然后把头垂进双膝。
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等我鼓起勇气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再找到萧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车,车上的暖气才让我回过神来。我很饿,走去餐车点了一碗面,大师傅一会儿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只碗里,汤倒是不少,只是有一股调料的味道。餐车上铺着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车走得极稳,面汤微微地荡漾着,我慢慢地摩裟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车刚刚驶离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条巷口小店的刀削面特好吃。因为萧山曾带我去过。我还记得特别辣,萧山被辣得鼻尖都红红的,满额头都是晶莹剔透的细汗。
第二十六章 他悄悄告诉我:“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会用筷子吃面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