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蓉与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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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蓉与心宝-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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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睡觉的时间极少,老人也不易显得倦,总是忙前忙后地给孩子们削铅笔,检查作业。即使战火令他的脸上蜿蜒有着丑陋的痕迹。但孩子们总是觉得他慈眉善目的,偶尔雨天的夜里,小心宝与小婉蓉聚在一起看故事,老人便在膝上铺层绿呢大衣,围坐炉火边打吨,这是他多年前便有的习惯,受潮令风湿时常折磨他的身体,那些仍旧嵌在身体内未曾取出的金属令他发酸胀麻,好象无数蚊蚁啃咬。到耐不住时便会滋地从牙缝里挤出一摊涎水,老人总是假作很大的鼾声掩饰这些小动作,他是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更不愿让孩子们看到他二次反应发作时狼狈的样子,战争的后遗症并不止给自已带来困扰,重新回忆金属碎片破进他柔软的腹腔,在里面翻滚,破裂,卡在肩胛处的感觉谈不上美妙,但他毕竟是硬汉子。

  与孩子们的玩耍给了他垂暮的身体新的活力与意义。看着孩子们享受着现时的快乐与困惑,初尝世界的青涩,一切都是新的,会有某种生命从自已老朽身躯内发芽成长的欣慰。老人与孩子不同,他的现时只是重叠着过去的影子,所以快乐是回忆,悲伤也是回忆。快乐的回忆是如此地稀少,以至于仅够聊以**。而当悲伤来时,则愈发地沉重。

  然而不幸亦有妙用,如果世界没有大气压强的话,人体就会一下子象颗爆掉的气球一样‘砰’地炸开了。如果没有压舱之物,船只是无法抵御住风浪的。苦难令老人更加珍惜平静与欣悦的可贵。苦难的力量,原来是有巨大的威严改变我们的。

  婉蓉时常会趁老人熟睡的时机偷偷逃出去玩儿,而母亲是没有能力阻止小心宝的,过于繁重的厨务令她精疲力竭,急于休息,在他们看来,这些小小的背叛剌激而惊险。小婉蓉常在暝色昏暗之际顺着河边的一棵巨大的合欢爬进心宝那小小的阁楼,动作敏捷,有种异样的美与野性。而往往此时的孩子正趴在小床上熟睡。她便悄悄地转过着他的背,双手插进他的发丝,然后闻手上他淡淡的乳味。迎着晕黄色的圆月,她跪坐在楼梯口,穿着白色裙子,光脚。长长黑色发辫和赤裸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她在他耳边吹气,说些怪里怪气的恐吓,把他给惊醒了。于是一起逃进夜的掩护下游逛,顺着溪流向东边的大海进发。小婉蓉乐此不疲地讲着听来的鬼故事,可以蛊惑人心的玉子灵猫,会在起大雾时救船员们离开暗礁的海和尚,会用自已的床量人的身体的魔王,如果人的身体长于床就要砍掉,身体短于床就要拉长直至死去。

  她伸出三根手指放在背后,让他猜她屈起哪根手指,如果他猜中了,她允许他吻她,猜错了,则要接受惩罚。他从未吻到过她。于是被强加了无数不情愿的惩罚。他永远也不明白,他只有三分之一的胜机,即使偶尔猜中了,由于她允许他欠帐,也只能抵消掉他数不清的债务。这种游戏持续了很久,直至她某一日突然心血来潮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满心希望他会勃然大怒,强硬地抱住她将受到的欺骗一次性吻回来,直到她窒息为止。然而他只是羞涩地笑笑,于是婉蓉仿佛受到什么欺骗似地勃然大怒,任性地要将以前所有的惩罚一次了结。

  她绞尽脑汁,要罚小心宝给她讲上一百个笑话。他也绞尽脑汁地将一肚子外加一裤子的记忆翻个底朝天,直至她笑累了困倦得沉沉趴在他膝间睡去——那些笑话多半是她讲给小心宝听的,可她自已却笑不可遏。而小心宝说了这么久也倦了,低头咕咚咕咚喝几口清凉的河水,放平竹竿,头也一点一点地,两个孩儿,象两只小兽,吐着温柔的气息。天边,亮起第一颗星。

  夏季的带来的不止是雨,偶尔晴朗时,风刮得激烈。孩子们坐在操场的阶上谈笑,场上是一簇簇的踢球者,阶上的小心宝是最边缘的一个。他是从来不多说的,只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他是很容易脱离当时情境的家伙,时常在等待车辆时,海边,莫名地出神,抱着一只膝,垂下另一只,手指把玩着鞋带,看着红日慢慢西坠,眸子迷离宛如沙漏,光芒穿透脑海,在他胸中翻找一些画面碎片的金砂。

  直至天色渐暗的时候,他才猛然醒悟。

  即使人们偶有发问,他也张惶有些失措。“阿,恩。”地支捂过去,人们简直怀疑他得了失语症。便不再去理会他,毕竟,并不能肯定他是害羞或是不屑。别人是不吝把他往恶意的方面想的。然而他并不知晓别人的猜忌,当然也更不知道从何辨解。只是看着越发晴朗可爱的天空,想着昨晚上看到的红雀穿过云层,慢慢地在天际荡漾,小雨后的月亮越发地明亮与亲切,好象洗过脸一般,就悬挂在头顶,触手可及,一切沐浴在洒然的月下。他回忆起那晚做过的梦,梦中的自已似乎一下碎成了千万块,千万的碎块仍在继续崩碎,更小,更细,直到变成粉尘,最奇怪的是,他自已居然可是始终以清醒的状态感受自已化身亿万尘埃的过程。

  直至一切碎成虚无,眼前再没有母亲,婉蓉,爷爷,没有远景,没有近景,那是只有类似某种叹息,他仿佛触到了斑驳的痕,看到了飞转的沫光,那斑斓的色彩如同宇宙中最璀璨星辰都聚集到了面前,当流光凝固,他仿佛看到了被春雨第一滴滋润的土地,看到了发出的嫩芽,看到了茁壮成长,枝繁叶茂,衰枯败萎,腐朽成灰……难以计数的场景,象画片,象胶卷,象廉页,一幕幕,一张张,出现,碎裂,被风吹散,再重生。

  他以为他梦到的就是人们说的前世。

  但是,也许他梦到的不止是前世。

  

番外 血与火之沉沦
他在被抓壮丁入伍的第一天,仅只十个人的班里有七个人不看好他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生还,他的直属长官是一个脸被打得象破布一样的广西汉子,之所以能成为班长是因为他是前个星期的某个班最后的士兵,战地临时晋升的那种。当他问及战争何时结束,何时能够返乡时,得到的回答是他也许永远无法返乡了——从戴上钢盔开始,生活已经远离他的生命,只余下苟存与挣扎两种状态。

  电台里播放着战争宣告:“惊悉噩耗,五衷摧裂,某等胸怀祖国,义愤填胸,痛禹甸之沉沦,悯华胄之奴隶,圣贤桑梓,染成异族腥膻,齐鲁封缰,遍来淫娃木屐。虽虺蛇已具吞象之心……。”战争的阴影早已降临每个人的头上。

  很快他的长官就不再能够给他下命令了,一个新兵对着他敬礼,然后大家就看到他的头象一团爆散的血花一样绽开,软软地倒下。在密集的炮弹夹杂着子弹中几乎挡住了天幕,可乐瓶子大小的炮弹从他们头顶上划过,到处都是浓烟与惨叫,视线一片模糊……前方散兵坑被几道火链交织覆盖,掷弹筒与迫击炮的闷响以及子弹划过空气的锐啸响彻云霄,火焰的热浪卷烧得他们毛发焦枯,一名士兵的下半身被打飞,肠子挂在腹腔内拉出来两米来长,在空中带着一股子腥气从他头顶飞过,他只听到自已的头盔上响起了液体滴落其上的响声,白花花如猪油腻的熟透内脏跌落下来,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还击,只能感受着巨大的物体带着风哨从自已头顶飞过,想象着不定哪枚滚烫的铁块撞进他的坑内自已皮肉分飞的下场,一股子热意窜着后腰涌进两腿间,他吓得尿裤子了。

  随后的日子所有人麻木地挣扎在死亡线上,飞机不断地象下蛋一样将掷弹投有隐藏点周围的土地上,爆开的冲击波如水波纹一样沿着地面荡开,连防空洞的地基都随之跳动,如同地震一般,他的一只耳朵因为没有及时张开嘴而永远地失去听觉。雨点般炸开的炮弹和密集如稠的航空机炮混杂着的巨大声浪盖过了天地间一切的响动,沿着城市的水沟跑动时,他看到了成片的尸体,在被炮火映红的城市中显得格外显眼,不远处的巨大弹坑边叠垒着三具半截尸体,夹杂着血液与粪便的肠子洒了一地,从长短衣裙上看是一家三口,父亲的蓝色卡叽布工服,母亲的细麻织物,小女孩儿的绣鞋,双亲扑倒在小女孩的身上想为她挡住冥神的宠召,可惜整齐的切口告示着他们脆弱的肉体没能挡住锋利的刃部。路过一段被炸成两段的公共汽车时,里面一位少了半拉脑袋的父亲怀里抱着一具女婴和一具男婴,其中的一个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另一个上半身仍粉嫩如玉。这些都是为了逃出城或躲进租界的难民,也许他们启程得不是时候。

  他和队友们就这样呼吸着人肉烘培出的香气,麻木地穿过仿佛熟肉市场的过道,周围展现给他们的是一幅地狱般的图景。一个满脸血水的女人跪坐在路边,不断把两只血手在身上和能碰到的东西上乱蹭,边尖叫边惊恐地找寻她的孩子。随即一发炮弹命中她旁边的一所公寓,一团冲天的烟柱至少升起有二十米高公寓的一部分碎渣散落在方圆百米的范围里,黑烟散去,他们爬起来时,一团黑物挂在他的背包上,一划拉,拽下一只胳膊与半扇胁骨……。

  他撤退到指定地点时他的新上司被埋进了自已的房子,飞机携带的燃烧弹与云爆弹袭击了后方的指挥部,当人们把他从土里扒出来时只有半张溶化了的人脸,圆圆的双眼干瘪成了瓷球,虹膜便是“精美”的饰釉,当身着石棉的官兵拉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水泥渣中拖出来时不慎听到一声脆响,尸体的脊柱经不住下半身的重量从腰部断裂,屁股和大腿摔在他的脚面上,被冲击挤烂的内脏稀里哗啦溅满周围人的双腿。

  他仿佛发做一场梦一般,随着生化武器的应用,这个梦愈发可怖,他必须和不时咳着血丝的病痨鬼一起作战,身边的战友不时会突然昏迷并躺在地上抽搐着。或者突然狂吼着扑上来咬人,某些直接暴露在毒气下的队友们痛苦地嚎叫着,双眼流出黄色的浓水,牙床缝里挤出咬碎的舌头,不断地抽搐,越缩越小,最后曲成一团,骨头被肌肉压迫变形发出森人的断裂声。最后腿骨缩进了胸腔才停下,被骨茬插破的腹壁破口处,汩汩的腥骚血肉不断涌出,,他们不得不用对付疯子的办法对付自已的战友,并用枪托打卸他们的下巴,避免他们咬舌自尽,他们其中的一些开始畏光畏水。

  防空洞外是纷天的炮弹,洞内是浓血与沉闷的呜咽。他开始想起看过的一些书上写的一个人被树枝挂在井中,上有恶龙,下有巨鳄,还有黑白两只老鼠在啃噬那断树干的故事。

  他并不是第一个扔下枪的,然而并没有愧色。当战争进行到屠杀时,任何抵抗都是借口。

  他象猪一样地被扔进运煤船的底仓里,烙上猪仔字样的贱印,象猪一样趴跪在自泻的屎尿中,吃猪都不吃的鱼——将鱼浸入水中,长满蛆后将蛆刮去,重复这一过程直至鱼不再生蛆后开始囫囵下咽。船上的日籍船员们总是看着他们哈哈大笑,不无恶毒地说:“在上海的地下,埋着十三种矿物,第一种,叫做石英。而最后一种,叫做华人。”

  回家……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地在死亡的臭沟中,异国的孤独下挣扎的时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他时常会有些幸福的梦,回到向日葵遍布的山中,阳光浓烈,青苗娇小可爱,他和父亲顶着草帽,在山中饮自酿的米酒,用粗盐煮制新收的花生。当从梦中醒来时,他又快乐又悲哀,全是这些梦漏给他一道幸福的光,支撑着他越过无尽之洋,回到彼岸。

  很多年以后,他回到故乡,村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上海口音的老者。园中的向日葵仍旧开得那么热烈,烂漫。房舍化作猪寮,几口大肥猪在那哼哼。他去了安葬死者的山梵,采了些花,想给战友们聊聊,但是已然无人能分出这些尸骨的国籍,无论是华人还是倭人,都被合葬在一起。整个森林仿佛都在说同一句话:“你们且去睡吧,剩下的让我来。”

  他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似能闻到清新的气息中,揉碎的残败家庭。墓地边软油的草地与花,积淀着长埋的憧憬与彩虹似的梦。

  他持着花,紧捏了很久,叹了口气,还是把花放下了,这些花儿无论是送给战友,还是那些敌人,都不重要了。长眠于此的人,无论生前幸福,痛苦,优裕,敏感,思索。现在全都融于这片土地上,不分彼此。虽然那些失去他们的人的悲伤,比这世上任何一条湖泊还要深,比慧星的扫尾还要长,但对于他们来说,唯一需要的仅是安眠。生前无论如何扭打,倾轧,仇恨,残杀,现在都躺于一处,共以大地为被,如多年知交般抵足而眠,共枕入睡。

  他坐了一下,抚摸冰凉的石碑。

  碑上刻着略微磨损的铭言:仇恨是需要理由的,但爱不需要。

  他向人讨了本旧历,讨了些水,就象少年时坐在自家门口那样地,坐在猪寮前翻开。

  他翻开旧历,翻到他入伍的那一天!

  上面只印着几个字

  今日无事!

  那天早上,世界上四十五亿人仍在考虑早饭吃面包或稀饭,2700人死于空袭,3242人死于炮火,一万四千人受到芥子气,登革热与鼠疫的侵袭。六千人死于饥饿。淞江口上塞满了尸体。

  他又看了遍那页纸。

  今日无事?

  于是不觉淌下了些液体

  只是心中不再有疼痛的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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