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背着光,柏翠纳等到接近他时才发现他脸上的表情。
她抬起头惊愕地望着他,久久不能自语。
“怎么了?”
“我以为我可以相信你的诺言。”伯爵以拷问的语气说:“我看我搞错了。”
“诺言?”柏翠纳问道:“你是说……?我一直都在遵守诺言,我保证,我没有作什么值得叫你谴责的事。”
“你还说慌!”伯爵野蛮地说:“好,柏翠纳,告诉你,假如有什么事情叫我憎恶的,那就是说慌。”
“可是我没有说谎!”
“还骗我!”他嚷着。
“我做了什么错事?”柏翠纳问道:“发誓,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你被勒索了?”
她眼里充满惊讶。
“对天发誓,我没有被勒索!我也没有什么把柄叫人来勒索我。”她说。
“那这是什么意思?”伯爵说得好像有什么恶兆似的。
他把手上的那张单子递给柏翠纳。柏翠纳望着。
她读出那个支出数目,脸色泛红起来。 伯爵愤怒地叫嚷着,一边焦燥地踱到暖炉旁,背对着空空的炉口。
“现在,”伯爵说:“我要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翠纳轻轻地叹道:“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但是我以为你……不会了解。”
“是那个男人?他抓到你什么把柄?”
“不是男人。”
“你以为我会相信?”
“是真的。”
“那么你这么多钱拿去干什么了?”
沉默了半晌,柏翠纳说:“那是……我自己的钱。”
“我知道,我有责任监护你,直到你二十一岁。”
“也许我应该先跟你商量,可是……我想你一定会阻止我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
“你知道就好!那为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了嘛。”
“你好好把话说个清楚。”伯爵命令道。
柏翠纳踌躇了一阵子,然后低声地说:“我本来是要先问你怎样帮助那些可怜的女孩子,可是我感到你……一定不会同意……会阻止我。所以我想不要让你知道……给她们一些钱。”
“什么女孩子?”伯爵问。
“街上的女孩子。”
伯爵惊讶地注视着她,然后以一种比较温和的口气说:“开始解释了?我简直不了解你在说什么?”
他在暖炉旁的摇椅上坐下,作一个手势要柏翠纳也找张椅子坐。
她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的边缘,似乎不敢坐下的样子。
她的眼光阴沉焦急,灵敏地望着他,仿佛知道;定会惹他暴怒的。
“事情是这样的——”她说:“有一天早上,奶奶感觉不舒服,我要韩娜陪我上街。”
“我们从百货店出来,看见一个女孩抱着一个很小的婴儿。看起来非常瘦弱,好像有病的样子。她向我要钱,我给了她一点。这个女孩看起来太年轻,我就问她这个婴孩是不是她的。”
柏翠纳很快地瞥了伯爵一眼,仿佛很尴尬的样子,然后很快地把眼光移开。
“她告诉我,”她继续低声说:“她从乡下到伦敦找工作时只有十四岁。以后不知怎么搞的在一个驿站碰到一个男人让她搭便车,……说什么要帮她找工作。”
拍翠纳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把她带到一个地方,给她杜松子酒喝,……然后…
……然后……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第二天醒来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了。“
“这种事常常发生在一些单独进城的女孩子身上。”伯爵冷淡地说。
“她叫依莎……她后来想办法找到工作。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他们把她解雇了。”
柏翠纳支支吾吾地说:“她说……现在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就是……
卖淫!“
一阵不愉快的沉默。伯爵没有说话,柏翠纳继续说:“等孩子出世以后,她不得不去要饭来维持母女俩的生命。”
“她跟你站在街上谈这些吗?”伯爵问道。
“不是庞得街,是马多嘶街,那里没有那么拥挤。”柏翠纳解释说:“我听了非常难过。我给她所有的现款,第二天我拿了更多钱去,可是已经找不到她了。”
伯爵不安地应了一声,柏翠纳很快地继续说:“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一直在想着那个小妈妈跟婴儿都那么瘦小苍白。”
“这花了你一部份钱。”伯爵追问道:“还有剩下的钱呢?”
“我跟奶奶一起坐车上街时,”柏翠纳回答说:“我看到一些衣衫槛楼的孩子,还有一些女孩化了装,穿着俗艳的服。
装,等待路过的绅土……上前搭讪……“
“你不应该注意这些事。”伯爵严厉地说。
“我怎么能够禁得住,我又不是瞎子。”
一回嘴又想起自己的老脾气,这些日子她收敛多了。也许是为了不使伯爵太生气,她继续以比较温和的口气说:“我读到有关伦敦女人和少女情况的报导,她们……或;者阻街卖淫,或者……被老板当作奴隶一样剥削!”
“你不该读那种文章。”伯爵说:“你是在那里看到的?”
拍翠纳没有回答,他坚持问道:“我在问你话!你是从那里读到那些东西的?”
“在你订的报纸和杂志。”
“那些不是给你看的。”
“我想我应当了解一下伦敦的现况。”拍翠纳说:“不只是”政风“记载这些事,众议院的演说也都在讨论这些事。”
伯爵很清楚,他们常常辩论许多《调查委员会》对实际情况调查的“发现”。
少数清廉的警察也提供了证据。国会议员曾经被这些事实弄得十分震惊。
可是伯爵和许多朋友们讨论这些问题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女人表示过丝毫的兴趣。
所以他对柏翠纳说出这些事十分惊讶。可是他只是大声地说:“我只要知道你还给什么人钱?”
“我怕你会生气。”柏翠纳答道:“碰到依莎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曾经走到碧佳斗里去……想要看看那里是什么情形。”
“啊?你走到碧—佳—斗—里?”伯爵发怒了:“你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柏翠纳答道:“我不会那么笨,我把车子停在庞德街的尽头,然后叫吉姆跟我一起去。”
“吉姆有什么权利陪你去。”伯爵震怒地嚷着。
“这不能怪吉姆,”柏翠纳连忙说:“我强迫他去。我说假如他不愿陪我去,我就自个儿走。”
伯爵已经张开嘴唇准备痛责她,可是马上控制自己,仅只问道:“结果呢?”
“我跟几个女人说话。有几个女人很粗野,可是绝大多数知道我要帮助她们,都回答我的问题,简单地告诉我她们是怎么开始皮肉生涯的。”
“你给她们钱了?”
“当然。大多数都很感激。她们说这一来可以休息一个晚上,早点上床睡觉去了。”
伯爵对这一点十分怀疑,他知道这些钱会被老鸨夺去,她们的行动不会没有人监视的。
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听柏翠纳继续说下去。
“有一个女孩儿告诉我——这是我以前没听说过的——她们不能自己取得现金,所以我安排她第二天早上到公园去见我。以后我按照这个方式接济了许多人。”
伯爵仰靠着椅背,手抚眉间,仿佛要把那团烦恼的皱纹搓平一样。
他深知柏翠纳的作法绝对没有办法真正帮助那些受苦的风尘女子。她无法如愿以偿的。
记得有一位众议员曾说从来没有过娟馆的老鸨被送到监狱的记录。
老鸦们拥有妓院,买了一群可怜的姑娘,在他们的监视下阻街卖淫,姑娘们只拿了些微的报酬,租最廉价的阁楼住,一直到人老珠黄,或是病魔缠身而不能继续操贱业。那时她们将被弃之如敝履,过着悲惨的余生。
可是每一个老鸨,不管是男是女,他们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发掘“人才”,培植摇钱树,赚一大笔钱来购买马车,在郊外别墅过着豪华生活。
“我帮助那些碧佳斗里的姑娘们。”柏翠纳说着:“可是我主要帮助那些有孩子的,现在她们已经认识我的马车,每次我上庞德街,通常有两三个人在等我。”
她说着瞄了伯爵一眼。
“跟奶奶出门的时候,我身上往往准备两三个袋子的钱到时候递给她们。”
她的限光里带着乞求。
“我花了许多钱,可是每当我穿着漂亮的衣服,佩带着你收藏的高贵珠宝,都不禁想起那些被迫卖淫为生的女人和她们饥饿的孩子。”
柏翠纳的声音里带着微微哽咽,不觉间眼泪夺眶而出。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以免伯爵发现她在哭泣。
伯爵望着她的侧影,明亮的窗景把她衬托得像一幅剪纸画,阳光将她的头发映出一圈金黄色的光晕。
“来!坐下!柏翠纳。”他平静地说:“我跟你谈这个问题。”
她偷偷地擦掉眼泪,然后照着他的话坐回刚才的位子。
“我了解你的感受,”伯爵说:“可是告诉我你感受到什么程度,要信任我。”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柏翠纳答道:“爸爸常说,丢钱乞丐是一种浪费,可是我……我不得不帮助他们。”
“我了解你要做的了,可是以后我们必须做得更实际一些。”
柏翠纳望着他。
“我在想,”她慢慢地说,“等我二十一岁有权处理自己的钱,我要建一幢房子,当做救济院来收容那些小妈妈。”
“这是一个好主意。”伯爵答道。
他不愿打破她的幻梦,为她说明,有些孩子是专门雇来装个模样,互相轮流抱着以换取好心人的同情而已。
“你是说你要帮助我?”拍翠纳问道。
“我要劝你把金钱用到比较理性而实际的救济上。”
“我希望你帮助我去救济那些像依莎一样……还没有结婚就不幸有了孩子的姑娘。”
“这不难。”伯爵答道:“事实上,我相信,已经有救济金用到这些未婚妈妈的身上了。”
“有吗?”柏翠纳:“我似乎没有看过这类的消息。”
“不错。”伯爵同意道。
他知道柏翠纳对她偶然碰上的这个问题到底有多严重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也许只是因为她比其他贵族小姐更富于感性而已。
“我想你会发现。”他说:“碧佳斗里的教堂像圣·詹姆斯教堂对于这些女人,特别是有孩子的妈妈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最好先跟教区神父讨论一下。”
他看得出,她对这个主意不太热心,所以再加上一句:“我晓得,他们的工作所以做得不够彻底,是因为他们缺少基金。”
“那我可以给他们一些钱。”
拍翠纳的声音非常兴奋。
“好吧!”伯爵同意道:“只要你先跟我商量一下,我们可以想一个最可行的办法。”
“喔!谢谢你,谢谢!”
“这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我要你帮我。我要好好运用我的财产。”柏翠纳说:“不过我不太了解……”
她犹疑着,似乎知道她要说的是一个尴尬的问题。
“什么事不了解?伯爵问。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在街上拉客……而那么多男人……居然有兴趣!”
她是在想这些女人是多么粗俗平凡,特别是那些对她粗野的女人。
尽管她到碧佳斗里的对候才傍晚时分,却已经有许多姑娘喝得酩酊大醉。
对她来说,那是一次大开眼界,也是大吃一惊的经验。
柏翠纳对她亲闻目睹的事永难忘怀。
伯爵仿佛透视了她的心,望着她说:“改变世界不是一蹴可及的事,柏翠纳,更不是个人能力所能及的事。”
“我知道。”她说:“可是你有权有势,可以在上议院说话,可以影响摄政亲王。”
伯爵笑了。
“你未免太高估我了。”他说:“实际上我已经提过了,我准备再提出来。”
“真的?”柏翠纳问:“她们需要帮助,而不是订些法律把她们送到监狱。”
“你碰到的是一个至今仍让我们感到最棘手的问题。”伯爵说:“不知道能不能提个建议?你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与你的年龄、身份不太适宜。”他慈详地说。
柏翠纳又站了起来,定到窗口。
她默默地望着花园,然后说:“你是在取笑我。当初我上伦敦的时候……跟你说过我要做的……”
伯爵微笑了,柏翠纳曾大胆地说要当个“流莺”,如今言犹在耳。
“我不是说过?你对你所说的话一点也不了解。”
“我很惭愧……”她说:“不仅对我说过的话惭愧,我还以为那种生活方式多么有趣……我不知道事实是那么悲惨堕落。”
他了解柏翠纳对于所见所闻十分震惊。他愤怒地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
“柏翠纳,来!”他说:可是她没有服从。半晌,他起身走到她旁边。
“我要给你一些劝告。”他说:“也许你听不进去,可是这是每一个改革者迟早要知道的事。”
“什么事?”
“不要跟你要帮助的人太过接近,太过热情。”
他看得出她眼里有一股反抗。他继续说:“如果你做得太过火,结果很可能会变成一个狂热份予,就没办法再客观冷静的观察,这是做任何事都不可或缺的态度。”
柏翠纳沉吟了一会儿,半晌才说:“我晓得,你是对的。可是,哎!监护人,我一想到这个问题就难过!为什么这些姑娘这么小……而……那些嫖客一点没有同情心?”
“假如你要我帮你策划进行,”伯爵说:“我们应当从另一个角度着手。假如你高兴,明天我陪你去见碧佳斗里的圣·詹姆斯教堂的神父。你可以了解一下他们正在进行的救济工作。相信他们对你全心全意的协助,一定非常欢迎。”
“真的要陪我去?”柏翠纳惊喜地问。
“只有一个条件。”
她敏悟地望着他。
“你不要再亲自参与。”他说:“这不只是要求更是命令!”
“我知道你会阻止我的。”
“你应当了解。”他说:“第一、你会被敲诈。第二、这不是一个淑女应当关心的问题。”
“我认为应当!”柏翠纳愤怒地说:“每一个女人应当关心其他的女人正在受什么苦,特别是——那些缺乏经验,还需要别人照顾的年轻女孩。”
“这句话正好适用于你。”伯爵平静地说。
她尴尬地笑了。
“我知道你会揭我的疮疤,总之,我是需要你的照顾嘛!”
“只要你愿意。”
“对不起我没有先跟你商量。”柏翠纳说:“可是你没有告诉我这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
“又在文过饰非了。”伯爵说。
“我要帮忙!”她呼喊着:“非常需要!假如我们能够携手合作,真是太妙了,妙得不得了。” 说着她伸出手,握住伯爵的手。
“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谅解我,”她低声地说:“你使我感到一切事情都很乐观。” 她感到伯爵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不要告诉奶奶,”她加上一句:“她不知道吉姆陪我去碧佳斗里。”
“放心好了。”
她微笑地望着伯爵,双眼不觉湿润起来。
“你太好了!”她高声地说:“我以后一定要乖了。”
“我非常怀疑!”伯爵说。
他的眼里却盈满了笑意。
柏翠纳兴奋地审视着四周。
闻名一时的宝松园正如她所想像的一样美仑美奂,可是光线更生动,装饰更高雅,比她想像的更令人愉快。
她一直觉得很难过,因为她得瞒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