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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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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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杀的是个该杀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则旁人纷纷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来杀之,岂不天下大乱?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虽爱其才,却也着实恨之麻烦。今日一整天他都忙于安抚卢商,巩固城防,避免私怨械斗,又要部署官盐,随时防着盐市异变,便是此刻还得赶着连夜谋定方略,明早拿去与刘祁勋等诸将商议了,给殷孝点教训,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叫之这样胡来。

    但他却给叶一舟拦在了回书斋的半路上。

    叶一舟笑问他:“公子近来忙得连回府用个膳的功夫也没有了么?”

    白弈眸光略微闪动,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一舟道:“公子方才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闻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么忽然管起这个?”

    叶一舟摇头道:“若此时不是在凤阳而是在京中,那也不是墨鸾小娘子而是东阳公主,公子还会走么?”

    他二人接连四五句话全是在互问,但叶一舟问到此处,白弈眼神却忽得变了。东阳公主李婉仪,圣上与王皇后嫡亲之女,他处心积虑在天朝宫阙中谋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御旨赐婚的未婚妻。但那只有尚主之利,无情。

    叶一舟不待白弈开口,又兀自道:“公子若是将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许还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帮你一帮,但若只像如今这样,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将他们父女姊弟三人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留下后患。”

    忽闻叶先生说出这样狠话来,白弈由不得心头一震,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她还不够么?”

    叶一舟道:“若公子仅是收留个可怜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的太够了。若公子仅是认个妹妹那也足够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谋回来的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鸾凰,你对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该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对公子之情至多不过是感激,公子凭什么认为她日后会心甘情愿替公子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时也不会反生仇恨与公子为敌?”

    白弈闻言静一刻,缓声道:“学生驽钝,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叶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驽钝,只是不愿自将话说出来罢了。但叶某既是公子的老师,本就是要替公子谋划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担什么。

    “公子,若你仅想要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只需给她莫大的恩惠让她感恩图报便足够,但你若想要她能死心塌地为你而活,即便吃尽世间万千苦楚也能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让她爱你,没有别的法门。

    “公子若真想将这柄宝剑磨出锋利来,需要下的功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时更多些才够。”

    脊髓瞬间阴寒,白弈静默一瞬,轻叹:“先生也以为我是个铁人么。返京叙职时是因为清闲,这才能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凤阳军政要务一日不可耽搁,又还有那殷忠行要盯着,我哪里还有功夫——”

    叶一舟摇头道:“公子,你既已选择动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该想尽办法将之做好,否则不如从开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需不得这般妇人之仁。”

    一席话犹似利剑,一刺见血。白弈拧眉立在夜风里,盯着叶一舟离去背影,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到底是自年幼时起便从旁教导他的叶先生,这样轻巧已一眼将他看穿。他确实不想在墨鸾身上再做这样的手脚。他本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偏是这个小丫头,屡屡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经骗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设一个更大的骗局将她骗得骨头也不剩么?

    心底蓦得一虚。

    然而,他却异常冷静地明白,叶先生所说的便是现实,一字不错。

    他在冷风里自哂一瞬,看着寒冷月光洒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隐隐有一丝烦躁浮起,却又很快便沉没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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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〇二 变风云

    时值永贞九年十月末至,初冬凛冽悄然席上,诺大个凤阳府已被飞霜白雾和冬日暖灯厚厚妆裹,妍态尽展。

    白弈乘车从军政府出来,一路不急不缓向侯府驶去。

    数月来,不断有逃荒饥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来,州里的压力便愈渐得大起来,除却分拨帐篷与粥粮,值此人丁混杂之时,治安更尤为重要。

    但殷孝偏在这时入城杀了人。

    几日前,他亲自去见了盐商卢云之子卢杞,以图先行安抚。但卢杞提出的条件却分外苛刻——卢杞让他派军替其父开山凿坟哭孝发丧。

    初闻一瞬,他着实震怒异常,恨不能将那嚣张的家伙撂倒拖出去鞭笞示众。不过一介商贾,竟也敢辱我军威!

    但他强迫自己隐忍了。

    过刚易折,柔韧长存,古训如此。

    于是他到底应承下来,二话也不说。他另找来中郎将刘祁勋,暗令他故意在殷孝野寨旁大造声势。

    不如将计就计。收拾卢商不过早晚,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收服殷忠行。

    六年对峙,那殷孝愈发的沉敛,始终倚仗天险,坚守不出。殷孝其勇,再加地利,诚不可与之争锋。如今,他便要借机,将殷孝从山寨里激出来。

    接连几日来,他估算着,殷孝也该有动作了。

    白弈看一眼半明半昧天光,不禁扬唇。

    白日商摊已差不多散去,夜市未上,凤阳街市难得露出一派盛筵将起前的清淡模样。

    忽然,一道青影掠入车内。白弈眸光一闪,扬手截下,却是白氏传信的青竹筒。他将之拆看了,不动声色收入袖中,喊车夫停下。

    路边,一位老者正收摊,摊上只剩一只竹笼,内中一只杜鹃正哀哀地蜷缩着。

    白弈上前问道:“大叔,这鸟儿怎么了?”

    老者道:“捕回来时伤了翅膀,卖不出了。”

    白弈取出一吊钱递给老者道:“卖给我罢。”

    那老者一惊,推拒道:“使君,这鸟已伤了。何况,这……这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呐!”

    白弈微笑道:“这些钱你拿回去团年辞岁使。入冬了,别再捕鸟了,怎么也要让它们喘一口气才是。”

    老者呆了片刻,展眉笑道:“使君可真是善心人。”他正要将鸟笼罩上,白弈却拦下他,反打开笼,将那只杜鹃捧出来抱在怀里。

    小小的鸟儿伤了羽翼,只能缩在他掌心,无助地张望,圆圆眼中有惊恐流露。白弈轻轻蒙住它的眼,感觉那小小的一团温暖在掌中不住地颤抖,心却忽得莫名一沉。

    他回了侯府,将这只杜鹃交给墨鸾。

    墨鸾给那小鸟安置个软布铺垫的小窝,与侍女静姝二人细细的给它理伤。“多可怜的小鸟。”她轻声叹息,眸中流淌,全是哀伤和心痛。

    白弈闻声心下微颤,脑海中却忽然挣出一句辩白——捕鸟人也要吃饭活命。但他并未说出口来,一切只是那双墨黑眼眸背后深邃的漩涡,掩盖在平静温和的微笑之下。

    墨鸾却柔声道:“哥哥你是好人。”她抚着小鸟喃喃叹道:“没事了,过两天你的伤好了,就又可以飞了。”

    眉心猛然刺痛,看着面前少女水一般清澈静柔的笑颜,一刹那,白弈只觉得心口竟堵得喘不上气来。他暗暗调息,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鸾,今晚咱们不学棋。你留在屋里照顾小鸟,好么?”

    墨鸾闻言,绽出一抹恬美微笑,点了点头。

    白弈转身快步走掉了,待径直出了后苑才渐缓下脚步来,由不得刹那怔忡。他这是怎么了?动摇过多,于他而言,怕是绝非好事。

    自那日受了叶先生一番训诫,他便尽量抽出空来多陪墨鸾。买下这只杜鹃确有他的顾虑,怕那些捕鸟人不知收敛今冬捕得太狠,来年便没有了米粮袋,但也有想带回来哄人的心。小姑娘总是最喜欢这些可怜可爱之物的。

    可她却说他是好人。

    他的前思后虑落在她眼中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是好人,所以救这只小鸟回来。

    他是好人。是呵,一个欺骗她利用她的好人。

    白弈不禁自哂。

    这世上怎能有如斯简单透明的人?这样的人,竟也能活到今时今日。

    曾几何时,也有人如是对他说。但那时,他大概还真的是个好人罢。只可惜,那个好人已死了。

    无端端地,这样的念头便从心深处浮了上来。他皱眉将之拂去,进而无奈暗叹。只等今夜一役毕了,便商拟一条法令颁布出去,限制那些捕鸟人的抓捕期和线网疏密,这样,该就好了罢。

    他正如是想着,猛地,只觉身后陡然冷风劲起,尚不及有所动作,颈边已是一寒。

    来得竟这样早?

    白弈心下暗惊一瞬,旋即不由赞叹。

    果真不愧是殷忠行!非但轻巧绕过凤阳城防不被察觉,便是潜入这侯府也能悄无声息,甚至把他派出的家将也甩掉了,他本以为还能先再收一次线报,之后才会面见其人。

    他在暮色回廊上微笑道:“殷兄来得好早,小弟的待客茶却还没有沏好呢。”

    暗夜光影交错下,殷孝眸中一闪而过的凉意正映着手中九环刀寒光,一齐落在白弈颈边。“茶没所谓,”殷孝冷道,“寨里有大碗的好酒,烧热了,正想请使君前去同吃。”

    后苑屋内,静姝端来点心,墨鸾将之捏碎成渣,喂着小杜鹃吃了些,又喂了水,将那小鸟儿抱在怀里轻抚,心中忐忑隐动。

    白弈从未中断过教她下棋。每日无论他多晚回府,这一件事总是要做的。可今日他却说不学棋,只叫她照顾小鸟。

    莫名的,她竟在夜风中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腥潮。

    “静姝阿姊……”她回身去唤静姝。

    静姝从里间转出来,笑应道:“小娘子怎还改不过口。叫婢子静姝就好。”

    墨鸾蹙眉道:“哥哥今日……有什么事么?”

    静姝眸光闪动,道:“能有甚事。”她上前拉起墨鸾,劝道:“好不容易歇上一日呢,小娘子早些睡罢。”她又唤另一侍女水湄道:“水湄,你来替小娘子梳头,我去打水。”

    一直静待在门边的水湄这才闻声望来,静了静,道:“姊姊你替小娘子梳头罢,我去打水。”说着,她已起身要去。

    “等等。”静姝却忙拦上前去,“你做什么去?”

    水湄眼波流转,轻声道:“去替小娘子打水呀。姊姊以为我能做什么去?”

    静姝叹道:“公子交待过了,今儿晚上不许出后苑,你可不能给公子添乱。”

    水湄静道:“姊姊说的我记住了。”人却没动,依旧立在门前,似乎并不打算退让。

    墨鸾静看这一回,心下已是明了。府上今夜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的。只是大伙儿都不告诉她。可这会是什么事情?看静姝和水湄如此紧张,莫非是什么危紧事么?那哥哥他……他可会有危险?她忽然慌乱起来,旋即却又呆呆地愣住了。便是大事又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半点帮不上忙。或许,正是因此,他们才索性什么也不告诉她罢。

    她看着静姝水湄相持不下,默然片刻,轻声开口道:“阿姊不要忙了,我……我此时还不困,不想睡。”

    静姝闻之略挑眉,便即笑道:“倒也好。那也不忙去打水了,让水湄陪小娘子下棋罢。我给你们录谱。”她边说边拽了水湄一把。

    不想,水湄却一把将静姝推开,冷道:“公子这会儿怕是正与那些山匪短兵相接呢,你们也玩得下去。”

    她声虽不大,但屋内却顿时戚寂了。

    墨鸾闻言惊得气息一窒。

    原来哥哥竟是拿山匪去了么?

    她当然知晓日前山匪入城杀人之事,却万没有想过白弈竟需要亲自与那些凶恶匪盗直面。她一时无措,有些呆住了,惶惶地,却听见静姝道:“水湄,既然我比你早入府两年,你又还喊我一声姊姊,这事你须要听我的。公子早吩咐过,姆姆也叮嘱过,咱们今夜要好生照看着小娘子,不许出后苑半步。”

    水湄却轻道:“姊姊,小娘子是主,你我是婢,依我看,还是小娘子说话才算数罢?”她忽然看向墨鸾,紧紧盯死墨鸾双眼,问道,“小娘子,公子此时危紧,难道小娘子就不担心么?”这样问话,俨然已有诱导之意。

    “水湄,你——”水湄这样说话,静姝不禁急恼,忙上前,柔声抚慰墨鸾道:“小娘子别担心,其实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那些小匪小盗的,早六年前就是公子的手下败将了,恁抬举他们做什么。咱们公子的能耐,还怕了他们不成?”她说的轻描淡写,惟恐墨鸾心中紧张,起意顺了水湄。

    墨鸾看看静姝,又看水湄,见两双眼全盯着自己,眼看立时要自己拿个主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自然是担心的。

    打从听见“山匪”二字,她便已乱作一团,一颗心揪着的全是白弈安危。若是那些凶徒伤了哥哥可怎么办?她连想也不敢去想。可担心又如何?若真有法子能帮上忙,她当然在所不辞,可若是没有,与其莽撞添乱,倒不如乖乖祈福等信得好。只是,这话要她如何去说?顺了水湄不妥,但若顺着静姝,水湄必定要不痛快……

    她抱着那只小杜鹃,抬眼回望静姝水湄,举棋不定,正静默,猛地,却听苑外隐隐一阵乱声起,似有兵戈撞击。

    瞬间,屋内三个姑娘俱是一惊,面色已全变了。

    只刹那,白弈身形一动,已如随风之影般闪开,再落地掌中已多出一柄细长银剑,剑花抖,点殷孝咽喉而去。

    殷孝没料想白弈身手竟能如此之快,惊骇间利剑已至近前,想回护隔挡已是不能,情急下反敞开了手脚,九环刀一转,以攻代守,由下至上向白弈右臂削去。

    白弈掌中剑灵巧旋动,晃开殷孝大刀,如凤回身,振翼重来,直逼殷孝心口。

    殷孝呼喝一声,刀若猛虎,剪尾一击,劈那长剑而去。

    只听“锵”得一声响,白弈剑身一震,当空里连滚几圈,却挽一道亮弧而下,陡然暴起,刺得,却是殷孝眉心。

    这连环三剑快得似迸发于一瞬,竟将人压得几无还手余地,轻功剑法又是大大的今非昔比,饶是殷孝眼看利剑已剜目而来,依然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功夫!”他略后仰,横刀上扬将来剑震开,急速旋刀,已破风劈去。

    “殷兄过奖。”白弈淡然微笑,轻灵点足跃起,在殷孝刀背上一踏,若惊鸿,翻身抖剑,已是寒光又起。

    他二人阵上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刀剑间相搏激烈,你来我往数百回合分不出高下。

    黔夜庭院寂静,只听得风声飒飒,夹着刀鸣剑响。

    殷孝此行,本是恼急了寨外聒噪,想要奇袭侯府以解危困。但他生平没逢上过这样的好对手,一时战得酣畅淋漓,痛快已极,险些将此行本是要偷袭白弈围魏救赵的目的也忘干净了。没料想,一旁却猛然有杂声起。殷孝闻声心头大震,正不知是何状况,白弈却已在瞬间收剑卷风跳出战圈去。

    只见白弈面色陡然寒了,浓黑眸中刹那闪过寒冰凌厉,沉声道:“我还道殷兄是真豪杰,不想跟山匪流寇厮混久了,竟也学上些下三滥的损招了。”他声不高,亦不重,但显是已有了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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