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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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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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晗眼看着,心知不可强留,回首又瞧见席畔女子与阿宝巧笑和乐,唯有惆怅叹惋。

    那月下斑驳疏影,在宫灯花火的金红光晕中愈发朦胧摇曳。

    李宏席地倚于花树荫下,静看着千树灯火簇拥下高高的灯轮,一坛陈酿,两只酒觞,自斟,对饮,无言胜却千言。

    他不喜欢这种筵席。愈是热闹欢庆,愈显冷落清戚,谁能知那一张张笑靥之下,觥筹委蛇之后,又是怎样光景。从前还有阿俏陪他,如今谁也没有,他身边是空的。

    他温柔聪慧的阿俏,早已飞作天上仙,纵有再多牵挂不舍,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过简单二字,说起容易,做来何其难。

    “是我牵累了凌广兄。如今,怕是连你也要负了。阿俏呵阿俏,你大概已经怨怪我了?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回来相见。”他执玉觞苦笑,琼浆入口,亦苦涩无边。

    忽然,眸光微散,却瞥见灯火辉映、月光淡撒下踟蹰不前的娉影。

    阿俏?

    不是。那只是个初出落成的小女儿。不是他的阿俏来。

    “让贵主见笑了。”李宏搁下酒觞,整理衣衫要起身施礼,几分醺然,步伐微乱,不防一个踉跄。

    墨鸾抱着貂子披风,正犹豫是否上前,忽而见他起身却要跌倒,下意识慌忙去扶。

    瞬间,宛若相拥。

    男子灼烈的气息,酒香馥郁夹杂,浸染着滚烫体温,扑面袭来。墨鸾心惊微颤,欲要推开又不能,一时,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撑住树干稳了下来。“失礼。请贵主恕罪。”他倚树缓缓坐下,半仰着面看墨鸾,歉意倾泻。

    “太子殿下让我来请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鸾轻声道。

    “他刻意编派你来寻我的。”李宏浅笑。

    墨鸾闻之略惊,旋即又尴尬起来,低了头,静立一旁。

    李宏怅然笑道:“如今连他也来撮合,再拖沓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有些话原本也就该我来说。”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鸾片刻,才缓声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贵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鳏居,本不该存此妄念,但阿宝渐渐知事了,我独自带他也常有心力不济。贵主娴淑温婉,小王早已钦慕,阿宝对贵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贵主不弃,小王当择良日,登门拜谒令贤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缓缓道来,犹如陈酿静酌。墨鸾听在心上,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再不能允他说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断他,伫立在树影中,颔首,神色模糊不见。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声来。“大概真是醉了。说些疯话。”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他忽然如是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但是,人浮于世,又有几个能得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极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否则,你与我,又何必还在这里,又哪里还会在这里。”

    他忽然竟如将心腹也剖开来一般,墨鸾呆怔,良久还神,不禁苦笑。“大王宽心罢。”她轻道,“我喜爱世子,并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应承大王的,也只是‘尽人事’三字,至于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贵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轻颤,唇角溢出温润笑意来。“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谢。”他笑语,话音未落,眼已阖了起来,竟如沉眠梦呓。

    墨鸾静待良久,见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宏那张阖目睡颜仍浸着几分酒韵,精致风流。他是如此卓绝的男人,温文尔雅,气宇不凡。若换作其他女子,大概断然不能拒绝了他罢。她见过他的温柔、体贴、和暖……每一样都恰到好处,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这样孤独、寒冷甚至几近绝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个人,有个宽厚怀抱,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带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欲则刚,她其实是如此地想爱,渴望被爱。这样脆弱的时刻,偏偏他与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听见心跳,而那个人却那样遥远,远如遗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将披风小心盖上,转身走掉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遗落身后的那双眼忽然睁开时,映入瞳中的灯火,分明明净清澈。

    扑面而来的气息令裴远由不得一窒。少年时灰色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激得胃中一阵痉挛。那是牢狱的味道,充满了**与死亡。眉心突跳着,阵阵发疼,他摁着头,仔细理了理思绪。

    他本以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余地,却不料对方手腕之狠厉远在他想象之上。两道巡察御史的官威震慑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刚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袭击,再醒来,便是身陷囹圄。

    狱室光线昏暗,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影倒卧。裴远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问,冷不防一阵脚步声来,迫得他顿了下来。他寻声望去,逆着那一缕混浊白光,果然见两个脚蹬深靴身着官袍之人踱来。

    来得,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

    那徐思侑隔着狱栏看裴远片刻,拈须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还习惯?”

    裴远抬眼一看徐思侑,反问:“粮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问问自己的处境?”

    裴远闻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侍君,同朝食禄,一要对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对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对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济,也该铭记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职,怎么偏要行此愚昧之举?”

    徐思侑笑道:“使君敏锐,又是耿直清流,下官不敢妄自逞强、班门弄斧,故而索性做个蠢人,反倒便宜。”他负手踱了两步,接道:“使君且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耳坠来。

    那耳坠,是静姝的。

    裴远眸色一烁,虽不至于意外,但依旧忍不住双眉紧锁。“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不要为难她。”他沉声道。

    徐思侑又将耳坠收起,笑道:“那便要看使君如何行事了。”

    “赈粮关乎民生,一旦生变,必定无从掩饰。”裴远嗤笑,睨一眼徐、郑二人,道,“听闻,徐刺史乃胡公旧部,郑侍郎亦是胡公门生,此番又是魏王殿下亲自荐命。二君如此行事,仔细不要累及了魏王及王妃二殿下才是。”

    徐思侑道:“使君果然刚正,倒能不计前嫌替二位殿下着想。我们自然是不能牵累二位殿下的,所以,才特意请使君相助。”

    “原来如此。”裴远淡然一笑,“你们打算让我做替死羊。”

    徐思侑道:“只要使君行此方便,我二人也决不食言,自会保那位姑娘无恙。”

    “好。我知道了。”裴远轻拍衣袍,倚墙靠坐,“你们去罢。”言罢,他便阖了眼,俨然小憩。

    他竟得如此平静,仿佛方才所谈论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并不是他的生死。待到徐、郑二人离去,他才睁开眼。

    角落干草堆中卧着人影依旧未动。裴远细听片刻,觉着附近已无响动,这才走近前去,俯身察看。一看之下,却由不得大惊。

    那倒卧之人,竟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只见林峥此时已浑身是伤,哪还有个完整人形?显是已受过了大刑。

    裴远大惊,忙将林峥扶起,好一番应急救治,又唤了一刻,才见其转醒。

    那林峥缓缓睁眼,一见裴远,登时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双眼异彩闪烁,似是十分激动。裴远忙将之摁住,连连劝阻,这才令之安静下来,只拱手略施一揖,道:“使君,下官思虑不周,牵累使君了。”

    裴远忙扶住他,和声道:“贵政可觉得好些?”

    林峥叹道:“多谢使君关爱。下官惭愧。”

    “快别说这些。”裴远笑道,“我离开益州之后,州里有何动静?贵政又是怎会弄成这样?你莫急,且慢慢与我细说。”

    林峥点头,便依言说了一回:

    原来,裴远前脚方走,益州刺史徐思侑便做下了布置,又扣押了静姝为人质,只等裴远返回。而所谓匪人劫粮,也不过是一个事先设下的局,故意引裴远离开益州以方便行事。无怪张圈等人劫夺二千石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因他们——连同不明就里的林峥,都作了为徐、郑二人利用的棋子。

    至于林峥被拘,则是另一番缘由。只因徐思侑早有贪渎之实,林峥心思检举弹劾,暗中搜罗了一些证据,只待时机便要递呈御史台。徐思侑有所察觉,索性借此机会,想要逼迫林峥交出其贪渎之证据,而后除之。

    林峥道:“使君,下官花费三载收录了一本账册,还有一些物证,就藏在——”

    眼看他话要出口,裴远忙拦住他,与他低声道:“如此紧要的机密,贵政不必告诉旁人,他日贵政亲自将之递呈御史台察查便是了。”

    “可下官大抵已无机会再见天日了。”林峥闻之叹息:“但使君是神都钦差,代天子巡牧,他们未必胆敢太过造次。下官又听闻使君入朝前曾游历江湖,或许……或许……”他看着裴远,眼神浅浅亮了起来。

    裴远不禁微笑:“贵政以为他们为何将裴远与君投在一处?”

    林峥一怔,又听裴远低声道:“他们想从贵政手中拿东西,明抢不得,会如何做?”

    “莫非……”林峥瞳色一涨,正要脱口而出,猛然惊醒一般,忙噤声收言。

    裴远拍一拍林峥肩膀,眸光却愈发凌厉起来,在昏暗中四处察视。忽然,他伸手在栏柱上敲了三下。

    林峥惊诧,正欲要询问,尚未开口,却有一道黑影一闪而入,也不知使得什么妙法,竟已穿过牢栏,到了近前。

    “阁下尊号?”裴远低声询问。

    那黑影答道:“艮癸拜见使君。”

    “有信?”裴远又问。

    “没有。”艮癸应道,“我是跟着使君一路离京的。”

    裴远又点头道:“我若拜托你三件事,你可能办?”

    艮癸道:“艮癸自当竭力达成。”

    “好。”裴远随手扯下腰间玉佩,递与艮癸道,“神都跟来的御史卫应该还不知道我返回了益州。我想请你替我将这枚玉佩交给忠行兄,让他联络卫军。”他看了一眼林峥,接道,“我大概一会儿就能离开这儿了,烦劳你设法将这位林知政带回神都,与你们公子亲自接手。不要让外人知晓。”他又静一会儿,道:“最后一件,替我带话与你们公子,若我回不去了,余下诸事,就全都交给他了。”

    “使君,这位是——”林峥忍不住问。

    裴远忙止住他,又低声道:“贵政就不必问了,待进了神都自有分晓。”

    “但——”林峥似有踟蹰,却又不肯说出口来。

    裴远一笑:“在林贵政眼中,裴远是什么人?”

    林峥怔了片刻,终于一抱拳:“事已至此,也不怕说句不敬的,林某信不过朝廷派下的御史,但信得过裴公的公子。”

    裴远眸光微颤,郑重对林峥一躬到地,礼道:“多谢林君还记得先父。”他直起身来,看着窗口那一线欲渐昏淡的光,心中一片沉色。

    他觉得微妙难名。

    有太多的事情已濒临溃败,刻不容缓,一触即发。而他所触及的,大抵不过冰山一角。

    当他发现艮癸的一瞬间,忽然却有闪念从心尖掠过。自离开神都,艮癸便一直跟着他,但他却丝毫也不曾察觉。他完全相信,若艮癸不愿让他察觉,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也还是不能察觉。然而,方才徐思侑麾下设伏抓他时,艮癸却连个影子也不见。一时,他竟不能确定,白弈派来艮癸,究竟是为了随护,还是为了监视。或许,兼而有之。但无论如何,如今要想了结了益州粮乱,他恐怕依然只有这一条路。

    他不禁轻笑起来,眼底却泛起一片模糊玄色。他莫名有些恐惧,那个人或许已不再是他自幼知交的好友了,但却必须是他可倚信的伙伴,必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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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二 骇浪兴

    “太子殿下还是暂且静观罢。”东宫明理堂中,白弈执一枚白子落在盘上,一面看似随意说道。

    太子李晗一手摁住额角,蹙眉叹息:“我倒并不担心三郎。我只觉得古怪,四郎并不是那么糊涂的人。”他将一枚黑子反复在掌心搓捏,心思全不在局中,竟不能落子。

    白弈静看李晗种种焦躁烦乱举动,并不立即应话。

    两日前,艮癸回来,带来裴远近况及口讯,还有一个人——益州知政林峥。

    只闻此讯,白弈便立刻知道,这是裴远给他扔来的烫手山芋。

    益州粮乱无论是否与魏王李裕有关,闹将开来牵累是少不了的,何况此一件事多半是事出有因——太后瞧不惯李裕处处主动张扬,想将之撵出局去已久了。这一撵,既是替李宏铺路,却也是回护李裕使之远离是非。但此时此境,吴王李宏得太后力撑,步步势大,他需要李裕这柄牵扯吴王的利器,若平衡就此打破,于东宫一脉是大大不利。如此讲来,这个林峥,他是该交给御史台,还是该趁着尚无人察觉一刀杀了?

    但若他真杀了林峥,裴远却要陷入危险,粮乱不平,再将子恒搭进去……得不偿失。

    他于是将林峥送给了吴王李宏。

    既然此事牵扯了李裕,那便让他们李家人自己去解决好了,当然,一定不能是太子。他倒也想看看,这位吴王殿下,是会借此良机再上一步,还是会不顾一切力保手足。和,自然是无害有利,即便真是杀,弟兄相煎的也是吴王,陛下会如何看待,总之不关东宫的事。

    但两日过去,李宏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一位殿下,倒也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

    白弈微微一笑,对李晗道:“太子殿下且宽心,料想吴王殿下是能够处理妥贴的。”

    “我怎么宽得了心。一边是我的弟弟,一边却是天下臣民。连日来我这脑袋都快炸了。”李晗索性干脆丢了棋子,揉着太阳穴苦笑。

    白弈闻之眉梢微动:“殿下贵体不适,可有传召御医?”

    李晗摆手道:“御医说是倒春寒着了风。”

    白弈眸光闪烁,望李晗气色,沉声道:“恕臣斗胆,可否容臣请殿下脉象?”

    李晗略一惊,正待要说话,忽然,却听堂外一个女声道:“殿下,王公府上的湖阳郡主来探谒殿下,可上堂来么?”问话的,是太子妃宋璃。

    闻得有女眷来,白弈立时起身就要退避。李晗忙拦住他,道:“不碍事,是母后家的表妹,你与婉妹成亲那时也该见过的。”

    听李晗如是说,白弈这才重新安坐。李晗一面让宋璃领湖阳郡主上堂来,一面从容将右腕递与白弈,让他号脉。

    白弈细诊一回,由不得心中暗惊。

    李晗脉象不妥。即便是他这种并不专精医理之人也能察觉,为何御医却查不出反而奏作风寒?御医虽说官品不高,却是可大可小,若是连东宫一贯信赖的御医也被已为人买通,离四面楚歌怕是也不远了……

    白弈正兀自思虑,猛地却听一女子问道:“大将军,殿下贵体究竟如何了?”

    他抬眼一看,见是那湖阳郡主正望着自己,一旁太子妃宋璃坐在李晗身侧,亦满眼关切含忧。他忙笑了笑,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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