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冬青姐……”她急冲冲一句话说出口,抬头看见了十一娘,已是泪眼婆娑。
十一娘站在临窗的炕边,背脊挺得笔直,眼睑微垂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听到动静,她抬睑望过去。
原来明亮、温和的眸子盛满了悲怆和哀婉。
滨菊心痛如绞。
小时候就会自己捏了鼻子喝药,然后眨着眼睛安慰她“不要紧,不是每次都有糖吃吗”;搬到了绿筠楼
,十娘在楼上吵得不得安宁,会用小手拉她的衣裙“不要紧,她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她没有,你难道还不准
人家发发脾气”;再后来,姚妈妈要为侄儿强娶冬青,夫人借大太太之手推了这门亲事得罪了姚妈妈,她们
担心姚妈妈报复,却望着她们笑,“你们放心,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那样的难,那样的苦,目光
都是明快的,愉悦的。可现在……她不由望向冬青,就看见她跪在十一娘脚边正扭着身子惊讶地望着她。
自己的出现,只换来冬青的惊讶……
她吃惊地望着冬青。心里翻江倒海般,又悲又愤,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泄,拽着陶妈妈衣裳的手不觉拽得
更紧,目光也愤然地落在了陶妈妈身上:“夫人,就是她,是她胡说八道,所以冬青姐才会……”
陶妈妈在心里冷冷的笑,脸上却露出愤怒的表情狠狠地推开了滨菊,上前几步跪在十一娘的面前:“夫
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说着,掏出帕子开始抹眼角,“我尊重滨菊姑娘是您贴身服侍的,”她只提滨菊
不提琥珀,一来她知道滨菊和琥珀之间素来有点别扭,二来她不想把打击面扩大。引起群起攻之。“谁知道
她却血口喷人。说我怂恿冬青姑娘去争侯爷的通房之名。夫人,我就是再糊涂。到底是在大姑奶奶身边当差
二十几年,也不会糊涂到尊卑不分,插手替夫人管事。。。。。。”
滨菊就被她推得一个趄趔,要不是后面进来的琥珀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只怕要跌在地上。
她见陶妈妈不仅不认错,反而把自己推得干干净进,气得满脸通红。
又见陶妈妈这样会说话,更觉得冬青是受了她的蛊惑。没等陶妈妈说话,她又跳起来打断了陶妈妈的话:“
你说你没有怂恿冬青姐,那我问你,我出门后,你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陶妈妈正等着这句话。
他的抬头望着十一娘:“夫人,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好在冬青姑娘在这里。你不如问问冬青姑娘,我都
和她说些什么?”
冬青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嘴角翕翕,始终语凝。
滨菊心里焦急万分,隐隐有些不安。上前跪到了冬青身边:“好姐姐,有夫人在这里,你有什么怕的。你只
管实话实说。夫人待我们不同一般,你看,嫁你的添箱就用了一百两银子……”只盼着冬青能够说句话。
琥珀听着却是心里一动。
如果这个时候冬青把责任全推给陶妈妈,那,那……岂不是既解现在这难堪的局面又把陶妈妈拖下了水
。
念头一闪,她也跪到了冬青身边,劝她:“冬青姐,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有什么不好说的。”一面说,
还一面朝着冬青使眼色。
跪在琥珀对面的陶妈妈看个分明,不由咬牙切齿,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小娼妇”,面上却不敢露一分,
打断了琥珀的话径直问十一娘:“夫人,您让我去问问冬青姑娘,看还有什么东西想要的,您到时间再给添
上。我可曾有半句谎言?”
琥珀和滨菊见陶妈妈和十一娘说话,忙打住了话题。
自从看见陶妈妈,十一娘脑子里就一直乱哄哄嗡嗡作响。
冬青一天天在变,她不是感觉不到。可一想到两人的情份,她就会犹豫片刻。希望能给她找个好丈夫,
热热闹闹地把她嫁出去,等她小日子过滋润了,有些执念也就渐渐褪色。她就全当不知道,成全了两人宾主
一场。
变化却总是比计划快。最好功亏一溃。
当冬青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设想过很多种情况,甚至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却从未曾想到过
陶妈妈会牵扯到其中。要知道,她曾经多次跟琥珀、冬青她们提起,陶妈妈是元娘的人,她们之间有着不可
调和的矛盾,让她们离陶妈妈远一些。冬青怎么会。。。。。。又怎么能。。。。。。
望着眼前乱糟糟的情景,她只觉得气血翻腾,两肋隐隐生痛。
“妈妈说的不错。的确是我让你把冬青的嫁妆单子给冬青看的。”十一娘声音昂头道。
她很想知道陶妈妈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冬青不顾一切地跑来自荐枕席。
屋里落针可闻。
琥珀和滨菊睁大了眼睛望着陶妈妈。
陶妈妈抹了抹眼角,心里却不以为然。
想捉住我的把柄,门也没有。
她转头问琥珀:“你刚才和夫人在说话。我没有说错吧?”
对冬青的暗示已经如此明显,冬青却木木然不接话,分明是还没有死心。
琥珀心有些冷,默默地点了点头。
陶妈妈又去问滨菊,“我去找冬青姑娘,叩了几下门,没人有应。听见你那边有笑声传来,准备让你帮着传
个话。结果是双玉把冬青姑娘找来的。我说,琥珀和夫人在说话。”她朝琥珀望去,“这是实事吧?”
然后不待琥珀回答,转头对滨菊道,“我说,大太太想从珊瑚几个里面再挑几个来给侯爷选。”她望向
十一娘,“我也没有说谎。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五姨娘。”
再望着滨菊,“嫁妆单子丢了,你和我一起去找。出门的时候我是说了一句话。”她望向十一娘:“我
跟冬青姑娘说了一句‘可惜了’。除了这三个宇,我多的一个也没有说。”然后赌咒发誓:“我要是多说一
个宇,让我不得好死。坐在屋里被雷劈,走上路上被车撞……”
十一娘不由朝冬青望去。
她垂着头,泪珠落在青色的石砖上,洇成水渍。
“可惜了!”十一娘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宇,嘴角绽开一个微笑,人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从指头冷到了
心田。
一句“可惜了”,就抹杀了她们五年的情谊,一句“可惜了”,就挑起了她心底蛰伏的欲念;一句“可
惜了”,就让她斩断后路不顾一切……
“可惜了!”十一娘笑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嘲讽之色,“真的是可惜了!”
琥珀低头沉思起来。
滨菊却失声惊呼:“不可能,不可能。你扯谎!你扯谎!”又去拉冬青:“冬青姐,你说句话啊!你倒
是说句话啊!”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冬青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陶妈妈看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神色一肃,正色地对十一娘道:“夫人,我说的是句真心话。我真的觉
得冬青姑娘嫁给万大显可惜了。”她目光往琥珀、滨菊身上一扫,道,“我也不怕得罪诸位姑娘……琥珀姑娘
才貌双全,可惜太过有主见;滨菊姑娘温柔大方,可惜太过敦厚。只有冬青姑娘。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性情
柔顺,正是花样年纪……”
“陶妈妈!”十一娘打断了她的话,快刀斩乱麻地道:“这件事是滨菊不对。既然大家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你先下去歇着吧!”
陶妈妈见她语气里全是维护之意,心中虽然不快。但想到目的已经达到,还是一阵窃喜。脸上却露出几份歉
意来:“夫人这样说,可真是折煞老身了……”
十一娘不想听她多说一句,摇了摇手:“妈妈下去歇了吧!”
陶妈妈福身行礼退下。
滨菊就朝着冬青扑过去:“冬青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难道不知道陶妈妈是什么人?她是大
奶奶一伙的。你怎么能听她的!你怎么能听她的!”
一句句的质问,如响雷打在十一娘的头顶,她双腿发软,头昏目眩,踉跄地后退两步,手胡乱抓住了身后的
炕桌,这才站定了身子。
“滨菊,你端张小杌子过来让冬青坐下!”
她扶着炕桌,缓缓地坐在了炕边。
滨菊睁大了含满泪珠的眼睛,不明白十一娘为什么还要让她端杌子给冬青坐,不由迟疑了片刻。
琥珀见了立刻起身端了张锦杌放在了炕边。
十一娘柔声道:“冬青,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冬青犹豫半晌,低着头坐到了锦杌上。
琥珀拉了滨菊起来,静声屏气地立在十一娘身边。
十一娘深吸了一口气,道:“冬青,你真的想给侯爷做通房吗?”
冬青没有做声,放在膝上的双手却绞在了一起。
十一娘看着心动了动,又道:“要知道,你一旦成了侯爷的通房,我们之间就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亲厚
了。你还愿意做侯爷的通房吗?”
“不会,不会。”冬青听着猛地抬起头来,“我不会和夫人争的,我会帮夫人把侯爷留在正房的。。。
”
十一娘已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如风般飘忽:“如果有一天,侯爷要纳你为妾,我不同意呢?”
冬青一怔。
十一娘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怀了孩子,我却不想让你生出来呢?”
冬青张大了嘴巴。
十一娘望着她的眸子如月光般清冷:“如果这样,你还想给侯爷做通房吗?”
冬青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呐呐道:“可夫人不是那种人啊!”
十一娘心灰意冷,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夫人,夫人……”琥珀看着心里发酸,捂着嘴哭了起来。
滨菊气得说不出话来,上前就打了冬青一个耳光。
冬青捂着脸,震惊得望着滨菊。
滨菊想到刚才自己为了替她辩护找了陶妈妈来对质……最后却让十一娘颜面尽失。
她恨冬青不争气,更恨自己没脑子。
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琥珀看着大吃一惊,忙上前拉了滨菊:“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两人正乱做一团,屋里突然响起徐令宜的声音:“这都是怎么了?”
第151章 混乱(中)大修后
徐令宜什么时候进来的,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也不知道他都听到了些什么?听到了多少?
几个人俱有些不安,屋里的空气一滞。
那冬青更是心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侯爷”。
琥珀和滨菊则忙各自收了手,神色略带慌张地曲膝给徐令宜福了福。
徐令宜哪里注意这些,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十一娘身上。
她正半坐在炕边,面色有些苍白,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正拿了帕子低头拭泪。
他心中一沉。
自己回屋,十一娘从来都是笑盈盈的迎上前来,何曾这样神色怏悒,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
徐令宜不由朝几个丫鬟望去。
冬青唯唯喏喏地站在那里,左半边脸红通通的,显然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再看琥珀,目光闪烁。滨菊
,右半边脸和冬青一样红通通的。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琥珀分明是在拦滨菊。
十一娘待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人单力薄,哪里扇得出这样的印子来?分明是几个大丫鬟掐架掐到她面前来
了。
难怪两个守门的小丫鬟看见他脸色大变,神色慌张了。
可这毕竟是十一娘自己的事,自己不好插手。
虽然这样想,徐令宜眉宇间还是不觉露出几份不快来。
三个丫鬟看了不禁都生出几份怯意来。
刚才的样子也的确不象话。不怪徐令宜不高兴。
十一娘就站起身来解围:“侯爷回来了!妾身让春末、夏依进来服侍侯爷更衣吧!”又吩咐琥珀几个,“你
们都退下去吧!”
她这么一说,徐令宜只好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叫了春末进来吧!”然后朝净房去,腾出时间来
好让十一娘处置未完之事。
琥珀和滨菊见徐令宜没有追究,都松了口气,曲膝应“是”。
冬青却是打了一个寒颤,回过神来。
如果这件事捅了天,夫人为了贤名,也许会成全自己。可要是就这样算了……
她只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
被滨菊扇了的左脸烧得滚烫。
事已如此,还能回头吗?
她轻轻地摇头。
第一个不饶自己的,恐怕就是滨菊了。
念头闪过,她不顾一切地冲着徐令宜的背影高声道“侯爷”。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又急又快、让人卒不及防地
落下,“都是奴婢不好。乔姨娘有了喜脉。侯爷房中空虚。弓弦胡同那边的大太太就想把自己身边几个漂亮
的丫鬟送过来服侍侯爷。奴婢听说了,就斗胆来告诉夫人……
徐令宜并没有理会。
十一娘曾经跟自己提过大太太让她给自己收房。他当时就猜到大太太会有所动作。
不过,做为十一娘身边的大丫鬟冬青,此刻突然重提此事,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蹊跷?或是,
十一娘的哭与此有关?
不管怎样,有什么事,十一娘自会跟自己说。
越过她去和一个丫鬟絮叨……
他微微摇了摇头。
十一娘听着却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冬青还不死心……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此刻只希望冬青别把话说的这样直白,给自己和琥珀、滨菊这些从罗家来的女人留几份颜面。
“好了,冬青。”她柔声打断了冬青的话,“这件事我会和侯爷商量的。你们先下去歇了吧!”
阻止的意思非常明显。
只是她话音未落,琥珀已冲了过去。
她一面暗骂自己糊涂,这个时候,怎么能让冬青乱嚷,一面上前拽了冬青的左臂冬青姐,侯爷在这里,我们
还是先退下去,让侯爷和夫人好好地说说话才是正经!”一面说,一面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胳臂,还朝着滨菊
使眼色,示意她上来帮忙。
冬青不由挣扎起来:“侯爷,夫人听了十分伤心。觉得纵然是要给侯爷收房,也应该从自己陪嫁里选一个…
…”
滨菊和冬青到底有五年的情谊在那里,她从来没有想到用暴力。
可听着冬青越说越不像话,琥珀给她使眼色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上前攥了冬青另一支胳膊。
进了净室的徐令宜听到外面折腾的声音,猛地想起来,十一娘好像曾经对他说过,她的陪房丫鬟并不都是从
小服侍她的。只是他当时没在意,记不清楚原话了。
现在想起来,既然不是从小服侍的,那就临出嫁的时候大太太赏的难怪敢如此嚣张。
徐令宜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身出了净房。
“十一娘。”他站在净房的门口远远地望着十一娘,表情淡淡的,显得有些冷漠,“丫鬟们不听话,打发出
去就行了。”
出现的这样突然,话说的这样突兀,屋里的人俱是一窒。
徐令宜见十一娘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目光就落在了冬青的身上:“要是丫鬟们不听话,直接打发出去就
行了。犯不着生气。”
十一娘这才明白过来。
她心里微微一暖。
“多谢侯爷!”十一娘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淡淡地笑意,“我会斟酌着办的。”
她明白过来,冬青、琥珀和滨菊也明白过来。
冬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打发出去……”她不相信地望着徐令宜,呐呐低语,“打发出去……”
琥珀和滨菊却心头一松,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有了侯爷的这句话,夫人怎么处置冬青都没有了阻碍。
待徐令宜从净房出来,内室已恢复了住日的宁静。
十一娘盘腿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望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听到动静,她扭过头,微微笑起来。
“在看什么呢?”徐令宜坐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方向朝外望去。
窗外是株西府海棠。
“在看树枝,”十一娘笑望着窗外,声音温和轻柔,“过两天应该抽芽了吧?”
徐令宜想了想:“燕京的春天来的有点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