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肥手击顶,稍加思忖,道:“这小子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对着本门藏书《大唐图鉴》雕出乐平锁的仿制品,却也是个奇才。只是他满口荒唐之言,直若地痞流氓,难登大雅之堂。”
三娘纤腰一束,不盈一握,明眸顾盼流连间,已是万种风情,道:“四神捕中,属江一燕最是机敏,他为人洒脱,行事不拘一格,向来独往独行,我观小陌神色之中竟有江一燕的风骨!他小小年纪,既能想到伪造公主身份,引蛇出动,此计化被动为主动,玄妙至极。”
阿弥陀厚唇阔口,肥耳垂肩,道:“如若贫僧是公主,见到旁人戴有乐平锁,自是不敢多问。至于是否会私下寻找,却也并非定数。”
三娘眸子水遮雾绕般灵动朦胧,笑道:“弥勒若是公主,恐怕生下来便已被昭宗掐死,断不会留此怪胎存于世间。”
阿弥陀见三娘拿自己打趣,不以为意,道:“如若不巧,幽鸾正是前朝公主,岂不是将其拱手让人?江湖中有人欲杀之,有人欲夺之,而琉璃馆内各州富商齐聚,这口耳相传,不出一日,必招惹杀身之祸!”
三娘红唇微张,丰泽嫣然,笑道:“弥勒多虑了,乐平公主能隐藏一十八载而未被发觉,念其必有过人之处。幽鸾若是公主其人,又怎会索性带此信物招摇过市,表露于众人之前?三娘料其并不知情,故而公主仍在这兰桂坊中,风满楼提供的线索从未出过差错。”
风满楼是六扇门四神捕之首,乃刑部尚书心腹之人。乐平公主本在其管辖范围内,但因尚书另有委任,命其追查搁置十载的博王朱友文一案,故而三娘中途接手。
阿弥陀与风满楼素来不和,眼中透着杀气,怒道:“如此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若是无人出来,汝将奈何?”
三娘美目含俏,魅笑道:“平心静气,真相自当浮出水面,弥勒莫要心急。”
夜色如墨,静观星移斗转,沉湎不化。风过柳梢,寒意涤荡满楼,兰桂坊红绡粉幔,飘摇往复间,竟真的现出一人来。
三娘眉间来了精神,见其青纱掩面,毡布盖顶,鹤氅裹身,一路张望轻行,甚是谨小慎微,转眼已出了兰桂坊,向内城走去。
三娘肤光胜雪,回首道:“此人真假难辨,或许调虎离山,不可不防。三娘且跟将过去,弥勒你留在这里继续监视,切记不可漏了行踪。”
阿弥陀揉搓空顶,觉得三娘所言极是,但不可表现得过于木讷,怒道:“贫僧还不至容你指指点点,如此肤浅道理,又岂能不知?”
三娘回以娇笑,绸衫舞动,盆底素履凌空,转眼已是踏风而去。
古道空无一人,青石板路折射出翡碧之光,隐约可见两侧商铺横栓闭户,皆无灯盏。举头远望,遥见琉璃馆灯火通明,映得一轮血月悚然惊魂,仿佛恶魔之眼,洞悉痴人命途。
鹤氅宽大,隐约弱骨纤形,裙摆间露出小巧花履,辇着碎步,行得不急不缓,姿态蹁跹。
月色如常,风吟依旧,转过枯木层林,现出一座破败屋舍,四周杂草丛生,似乎已将柴扉掩死。幸得矮墙坍塌,可通往来。
两侧木牌分立,雨水腐蚀,蛀虫糟粕,文字虽是残存,却已难辨,凭着臆测亦可通读“泗水文章昭日月,杏坛礼乐冠华夷”,竟是一座荒废经年的夫子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之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州,此地有之亦属平常,却意想不到,圣人之宇,已是残破如斯。
她压低毡帽,回首张望一番,脸部盾于暗处,不识何人。猝尔躬身穿过矮墙缺口,从怀中取出花铲开始挖掘。
因连日阴雨,润得泥土疏松,不多时,已现出银匣端倪。她身子一震,直接伸手插入泥中,将其拔出。银匣暗沉,不知已在土内封存几时,上面铜锁兀自挂着,叮铃作响。
她掏出钥匙,颤抖得打开铜锁,却是迟迟不敢敞开银匣。蓦地摇首,似乎心下盘算既定,青葱玉指瞬间推开银匣。
借着赤月之辉,赫然现出一道银光,缓缓汇聚成形,上书“乐平”二字,精巧得俨然鬼斧神工。
蓝纱袭地,只见一人娇若天仙,艳胜牡丹,缓缓跨入庙中,笑道:“姑娘来得好巧,竟是与三娘同路。”
那人后脊处阵阵冰凉,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急忙起身,将银锁置于身后,毡帽却被三娘掌风掀起,现出粉嫩娇容。
朱唇一点,容姿无双,桃花眼惊得失了光华,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尘。
第三十五章 鸦军
千尘眼中流露惊慌之色,不识三娘何人,一时间敌我难辨。孔庙里阴森可怖,偶尔吹过冷飕飕的风,打着诡异漩涡,千尘伫立其中,不禁一身寒战。
她后退几步,颤声道:“前辈意欲何为?千尘只是兰桂坊小小舞姬,与旁人素无仇怨。今夜出得匆忙,身上也并未携带贵重器物。”
三娘黑耀双眸姝璃清丽,玉手掩面娇笑道:“尽是胡说,姑娘手中之物,银灿灿、华丽丽,岂有不贵之理?”
“这……这个却是不能给你,你若看上千尘发饰,随便拿些,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值些银两。”千尘将银匣塞入鹤氅,眼神刻意避开三娘,惊得花容已然失色。
清脆笑声从艳丽朱唇中缓缓飘出,三娘美目含娇,道:“姑娘莫要惊慌,三娘是友非敌,不必如此紧张,方才戏言而。三娘见姑娘研姿俏丽,想来定然投缘,特地来此替姑娘赎以身资。”
千尘淡妆彩影,清丽绝伦,不解道:“替我赎身?三娘说的哪里话,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见过,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娘请你到家中一叙,不知可否赏光?”她桃花粉面,绛砂撩人,笑得羞月妒花。
千尘眸眼开阖间,似是冥思良久,缓缓道:“既是陌路之人,三娘何故屈身相请?”
三娘掩嘴轻笑,猝尔单膝跪地,竟是躬身叩首,道:“不瞒姑娘,三娘是六扇门金牌密探,奉了尚书委任,来此迎接乐平公主圣驾。”
千尘檀口微启,惊道:“公主?你说我是公主?”
三娘未敢举头,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柳家世代侍于东宫,家夫柳文远乃前朝宰相崔胤外孙,故而三娘与姑娘也颇有渊源。你的生母是积善皇后,与姐姐平原公主不幸在乱军之中惨遭毒杀。昔日昭宗迁都洛阳,朱温残暴,屠戮东宫,清点尸首之时,竟然发现少了一具女婴尸骸,而这个女婴,正是姑娘。”
千尘觉得一切来得甚是突然,心下已是翻江倒海,惊道:“你说我的生母是前朝何皇后?这……这如此匪夷所思,却教我如何信得?我的身世自己尚且不明,三娘又怎会知晓?”
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媚态,三娘道:“公主离宫时方才初生,不识身份亦属平常。本门秘宝《大唐图鉴》中记载,昭宗在得第十一女乐平公主时,曾命能工巧匠刻以银锁,上书乐平二字,故而乐平锁便成了象征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三娘说的,便是公主手中银匣之物,至于公主身份,亦是由此推断得出。”
“即便我真的是公主,可大唐王朝已然覆灭,三娘虽是嫁于柳家,却仍是梁国捕快,为何对千尘行此大礼?刑部尚书乃当朝要职,却又为何寻找前朝遗珠?”千尘纤腰似柳,鬓发如云,在赤月下泛着惊疑之色。
“三娘一日入得柳家,便终身视李氏王朝为正统,故而有此一拜,也算尽了仆主之义。现如今江山更替,三娘无奈侍以二主,皆因家夫年幼,也是别无他法。时值乱世,各方势力皆欲夺得公主,以复唐灭梁为由,号令天下,从而改朝换代。是故尚书大人欲将公主带离郓州,于开封府保将起来,绝了豪强之念。”三娘发饰华美,溢彩流光,依然低垂着头,显得毕恭毕敬。
千尘美目笃定,现出毅然之容,笑道:“三娘武功盖世,小女子纵然不允,却也无力回天。只是千尘有一事不明,为何尚书大人要留有活口,今日三娘杀了千尘,不正可杜绝后患吗?”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公主毕竟流淌着皇室血脉,尚书大人乃前朝重臣,李氏王朝对其有知遇之恩,对于公主又岂敢怀有杀心。”三娘乌黑长发散于双肩之上,衬得肤色湛白,猝尔明眸顾盼,蓦地起身,将千尘拉至墙后,玉指抵住丹唇,示意千尘禁声。
千尘只觉得这一拽之力甚大,不禁一个踉跄,扑在三娘怀中。三娘身子柔若无骨,潆洄着成熟女性特有的体香,浓烈馥郁,和她的性子一般奔放妖冶。
阵阵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带着整齐的节奏,显是训练有素。三娘从矮墙缺口处探视,见远处暗影幢幢,乌青战甲闪着幽冥之色,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金铁之音沙沙作响,犹在耳前,仿佛死神的催促,寒侵入骨。
郓州固若金汤,怎会凭空生出这些个人来,竟是向着琉璃馆的方向奔袭而去。三娘绞尽脑汁,终是想之不透,回首道:“城内危如累卵,恐难久持,公主莫要再回兰桂坊,今夜便随三娘出城罢。”
“今夜便要走吗?可……可我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千尘心下犹豫,面露难色,眼中秋水漾起不安的涟漪。
“姑奶奶,生死攸关,你还惦记着行李?”三娘一阵摇首,但心中已如明镜,知道千尘话中另有所指,却是不知为何难言之隐。
千尘顾此言他,追问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皆是黑盔黑甲,可是大梁军队?”
三娘柳眉微微皱起,神色颇为慌张,道:“夜间虽是难以视物,但三娘可以肯定,这些黑甲军士决计不是梁军。从行军阵法上看,必是李嗣源的鸦军。如我所料不错,今夜李嗣源必将血洗郓城,再不走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必困死城中。”
“鸦军?李嗣源是如何突破防线,竟然毫无征兆?”千尘似乎刻意拖缓时间,迟迟不肯离去。
三娘清灵透彻的眼中密布疑云,道:“这一点三娘也甚为不解,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些随我走罢。”
千尘欲言又止,双手挣脱三娘束缚,向后退去,缓缓道:“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除非……除非你再带上一人。”
“公主所言何人?”三娘一时间手足无措,拿她全无办法。
千尘眼含春水,晕透双颊,柔声道:“薛崇的牙兵,那个油嘴滑舌的小鬼头。”
第三十六章 暗伏临华殿
星月暗沉,仿佛将浮华尽祛,晦暗得不复生机。琉璃馆内灯火通明,酒香浓郁,全然不察这焚天之劫。
幽鸾敞开殿门,见殿外星光旖旎,映出片片甲胄之辉,不禁微闭双目。薛崇立时扑了过来,将其拥入怀中,笑道:“美人,小虫虫想你想得好苦啊!”
小陌虽被许婉秋掐住脖颈,但听到“小虫虫”三字,竟也差点没笑出声来。婉儿隔着帷幔怒目相视,仅能见到斑驳暗影,恨不得生唌其肉。
幽鸾媚笑着挣脱开来,回手将殿门掩死,却并未落以横栓,道:“瞧你这猴急的样子,小心隔墙有耳!”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瞟向殿内牙床红绡。
薛崇哪里晓得,虎目中只有幽鸾倩影,容不下周遭外物。他见幽鸾望于床榻方向,眼中欲迎还羞,猝尔大笑道:“美人竟是比老夫还急,今日情况不比往常,需得速战速决。不过美人大可安心,这琉璃馆戒备森严,如那铜墙铁壁,任谁听去?美人着实多虑了!”他牵起幽鸾玉手,直拉向床边。
幽鸾无法,却也不便直接道出原委,杏眼频谒,柳眉蹙得极深。
薛崇素来谨慎,但在幽鸾面前,往往顾此失彼,无暇生死之嫌。他见幽鸾身子僵直,鹅颈间挂着银锁,随着步伐的移动,上下攒动着,显得着实轻巧。薛崇心下暗喜,窃以为幽鸾刻意妆扮,以此取悦自己,故而眉开眼笑,心无芥蒂。
余光无意中瞥见案上古琴,见琴弦松弛,琴面透着摄人寒意,隐隐泛出幽冥之光。薛崇不以为意,一双大手拉开牙床帷幔,烛光瞬间倾泻而入。
瞳孔中立时现出细如星火的亮芒,亮芒急剧扩大,薛崇顿时一惊,连连后退,竟是被剑风带得蹲坐殿中。
鸿羽曲折弯转,游蛇般定在薛崇眉间,震颤得发出清脆轰鸣之音。红服飘逸,牙床内竟是飞出一俊朗少年,赵隶星眉朗目,周身流露着耀眼光华,正色道:“你这郓城的大虫,为患乡里,速速还我兄弟命来,今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幽鸾明知如此,却仍是一惊,双手抱紧薛崇,殷红薄唇扯出一抹悲悯之态,求道:“公子不可伤他性命,薛崇虽是作恶多端,却也保得一方平安。节度使一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迟早沦于番邦之手。”
听此言论,确是肺腑之言,赵隶一时间犹豫不决,漆黑无底的眸子;如龙潭深水,直淹得薛崇无处喘息。
紫金折扇在空中滕旋之际,绽出如许金叶,许婉秋举手接住扇尾,一张玉面现出难得娇容,光滑平额下,青黛勾出的柳眉动人心魂,怒道:“赵隶,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搅扰心智,尽管杀了便是!你若信了,必然中计。想想志良兄可怖的死状,你已是忘了吗?志良兄在天有灵,断然不至枉死。”
剑身寒意氤氲,带有压迫之感,在眉宇间进退维谷。薛崇额头已现冷汗,见身旁幽鸾舍生忘死,待自己以这般真情,不禁感慨万千,柔声道:“鸾儿莫慌,想我薛崇堂堂热血男儿,岂能惧死偷生,效仿乞人之怜?你我有今生无来世,只可惜你这殷殷真情。”他与赵隶冷目对视,“小兄弟,你要杀便杀,老夫死不足惜,只是尚且有一事不明。方才这位姑娘口中所言,竟似老夫杀了什么人一般,这志良兄为何许人也,老夫并不识得,想是其中必有误会。”他转而望向婉儿,眼中带有试探的沉稳。
许婉秋白衣胜雪,衬得面色红润,怒道:“好你个狗贼,本姑娘便让你死得明白!想我落霞庄与你节度使无仇无怨,你却为何赶尽杀绝?”她眼中怒火徒增,怅然若失,仿佛秋水漾起空洞波澜,接着道:“吾山一线玩伴,庄内护院,便是这般以身殉职,你且有何话天,地势险峻,适合伏击猎杀。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刀下之俎。落霞庄走货,向来畅通无阻,**白道的都要給上三分脸面,而近日却在一线天中了黑衣人埋伏,不仅抢走了货物,还以乱箭射杀我庄内之人。徐志良是我从小说?”
薛崇虎珠缱绻,思来想去,甚为不解,道:“一线天?老夫不曾命人去过,近日忙着老母寿宴,岂有余暇?姑娘有何凭证,怎便认定是老夫所为?”
许婉秋眯缝双目,美艳中透着狠辣之姿,怒道:“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小猴子已从黑衣人身上搜得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难道非要本姑娘把书证摆在你面前,才能承认不成?”
薛崇握紧幽鸾素手,感到了似曾相识的温度,眼中流露着不舍,阴刻着眷恋,缓缓道:“老夫已是将死之人,自知罪业深重,不求姑娘原谅,但老夫没有做过的事,却教我如何认得?”
赵隶玉面如春晓之花,莹洁俊雅,仿佛栽于黑山白水间,仙姿傲骨,道:“空口无凭,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若无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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