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便是有这般魔力,无论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来,都会令人无条件选择原谅。巴图莫日根觉得莲儿甚为可爱,不觉耸了耸肩,感受着莲儿身体若有若无的份量,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若是你和老夫一样,也生在极北苦寒之地,便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稀奇,反而会认为中原服饰滑稽可笑,这便是习惯促成的审视标准,都是片面的主观臆断。”
他步履轻盈,身姿雄健,声音从面具后方传出,显得沉闷而浑厚。他虽然自称老夫,却见不得半点龙钟之状,举手投足间潇洒大气,神杖几若成了摆设。
莲儿掀开巴图莫日根颈间黑紫羽衣,见袒领绣有精致的鸟兽图案,不禁笑道:“大和尚此言差矣,所谓入乡随俗,你虽然是北方的僧人,但到得中土,便要沿袭汉人的习俗,否则必会被视为另类异族,恐招惹无谓祸端。”她娇笑着敲打面具后沿,接着道:“等入得郓城,莲儿定要给大和尚换身行头,打扮得美美的。这里面的衣服显得极是华贵,姑且保留,但墨羽大氅和这么可怖的面具,就不要再戴了。”
“衣服可换,但这面具却断然摘不得。”巴图莫日根指着前方参天古木,见旁边赫然立着大理石路碑,上刻“幻林”二字,四周杂草缠绕,青苔附着,显得诡谲异常,“绕过这片密林,便是进入郓州主路了,明日清晨定可见到人烟。”
莲儿见此处阴冷潮湿,地势低洼,四面环以崖壁,挡住飘渺月色,隐隐传有林音,不觉悲从中来,竟是鬼使神差得读起碑文来。
“郓州城郊狼虎谷,野兽横行,人迹罕至,四周崖障参天,终不得日月之辉。谷口杂木栉比,多无名之株,易迷人神志,故名曰幻林……”话音未落,只听得腹中一阵怪叫,想是已然饥肠辘辘,莲儿害羞得将脸埋在骨羽之间,不禁晕透双颊。
巴图莫日根笑道:“小娃娃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罢?”他见地上野草茂密,直没过膝,遂将莲儿放下肩来,接着道:“老夫去给你找些吃的,你在这里坐好,不许胡乱走动。方才路经小溪,老夫见旁边果树林立,距此不足百步,老夫去去便会。”
莲儿鼓着小嘴,心道:“怎么所有人都喜欢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么恐怖的地方?在项羽祠里,那么多尸体,小姐居然毫无顾忌的离开了,权当小猴子会保护于我。可谁料避雨的小道士居然是阴阳师,莫名其妙的要来抓我,还害得小猴子无辜丢了手臂。如今来到这破林子里,四下黑漆漆的,大和尚还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心念及此,颤着声音道:“莲儿不要,莲儿宁可饿着肚子,这里太可怕了,碑文上说幻林会有野兽出没,大和尚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啊。”
巴图莫日根笑着摇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状的器物,俯身交予莲儿,道:“老夫这里有一枚火信旗花,如若遇到危险,只要拉扯尾部红线,便会发出讯息。但要小心竹筒爆裂时莫要伤到眼睛,到时会有一束花火在半空燃起,野兽最怕爆竹焰火,即便吓不走它,老夫亦会赶回搭救。”
相去百步,扬声既闻,何故用此火信旗花,岂不是多此一举?莲儿明知巴图莫日根在话语中刻意将距离缩短,以此来安慰自己,故而极不情愿的接过旗花,但腹中绞得眼前一阵晕厥,已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不得已默许道:“这个莲儿明白的,就像我们落霞庄的柳笛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焰火,一个是笛音,都是一般功用。”
巴图莫日根道:“如此甚好,小丫头放心罢,不会有事的。”他望着莲儿清澈如水的眸子,点头给予些许鼓励,转而沿来路匆匆而去。
四下里一片黑暗,仅能感受到风过耳畔,巴图莫日根渐行渐远,缓缓融于暗夜。
莲儿只觉得出奇的孤寂,仅仅一日的功夫,便对巴图产生了莫名的依赖,此时看他走远,仿佛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一般,不禁握紧了手中旗花,陷入漫长愁思中。
第五十五章 人鬼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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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湿滑,刺莲纱衣挂满了晶莹露珠,水气缭绕满身,不觉寒意徒增,缓缓袭上心头。
莲儿耸肩抱臂,仿佛吝啬身体的点点余温般蜷缩起来。脚踝处淤青未散,肿块醒目,本已酥麻得无感无觉,但在此处坐得久了,似乎感官不合时宜的苏醒过来,顿感痛痒难当。
幻林在风中静默,仿佛一具具僵死之躯,彰显着死亡的迫近。莲儿在心中默念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莲儿是最勇敢的,最坚强的,大和尚马上就会回来的……”她嘟着小嘴,希望夜晚快点过去。
四下里黑如泼墨,草丛中不时传来爬虫窸窣响动,并夹杂着蚊蛾震翅之音。莲儿觉得自己并不孤寂,至少还有这些被人漠视的小生灵陪伴左右,仿佛许久的等待,只为了与自然契合的瞬间。
莲儿心中澄然如镜,恐惧竟已烟消云散,就在这放松戒备之时,忽见幻林深处人头攒动,赫然走出三五人来,竟是向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行来。
莲儿不觉一惊,素手捂住丹唇,恐发出半分声响。她刻意减缓呼吸节奏,方欲牵引旗花,却见来人扶老携幼,大包小包的林林总总,走得甚是匆忙,显是逃难至此,并非什么不良之人。
莲儿见来人离自己愈来愈近,隐约可见前方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体力稍有不支,被身旁妇人搀扶着,口中满是叮咛之语。
莲儿低头冥思,暗道:“大和尚曾说绕过幻林便是进入了郓城主道,看来这些难民是从郓城的方向赶来,莫不是城内出了什么乱子?不好,小姐可还在城中!”她念着婉儿安危,故而壮着胆子,遥声问道:“老爷爷,何故深夜赶路,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者瘦得已是皮包了骨头,勉强还有一口气在,忽然听得草丛深处传出女子呼喊,虽是耳背,却仍是吓得浑身一抖,险些一命呜呼,此时愕然望着莲儿方向,连声咳嗽,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身旁妇人吓得一声惊呼,吞咽着口水嚷道:“我地个亲娘啊,谁……谁在那里?”
莲儿觉得自己问得确实有些突兀,歉声道:“小女子是人不是鬼,只是脚踝有伤,走不得路,所以驻留此地,夫人大可放心。不知夫人是否从郓城赶来,城内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裹粗布麻巾,下摆低垂,遮住眉目,隐隐露出耳间肌肤,暗沉而无光,惊魂甫定间,缓缓道:“姑娘藏在此处,也没个预兆,确是吓到奴家了。奴家是李府的佣人,这位是奴家的公公,我们确是逃难至此。郓城已是待不得了,就在方才,城池被晋军攻陷,城内兵荒马乱的,无有落脚之处。真的是如那天兵天将,来得突然,城门莫名其妙的就开了,看那阵仗,足有上万人之多,疯狗一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想那李府四进庭院,万贯家财,尽数焚于火中,只是可怜了我的夫君,不知是生是死。现如今我们已是无家可归,成了这落魄之人,也只好逃往他处,暂避风头。”
莲儿惊道:“什么,城内见人就杀,那……那郓城的将士呢,都是死人不成?”
“晋军人多,且残忍至极,别说郓城的将士,就连节度使恐怕都是自身难保,郓城早已是死城一座,血可泊舟了。”妇人唉声叹气,隐隐传有哭诉之音。
莲儿额上渗出冷汗,心道:“如此说来,小姐必然凶多吉少。晋军屠城,以小姐的脾气,怎会坐视不理?何况小姐此去为得就是寻找薛崇复仇,或是审问以查明真相。晋军攻城又岂能放任节度使安然离去,定会围追堵截,薛崇再以重兵相御,小姐便是无形中卷入两军纷争,这可如何是好?”莲儿辗转间竟以单腿支撑,顺势站了起来,素手扶住身侧古木,不觉旗花滚落脚边,入草而无声,莲儿并未察觉,道:“夫人可是从幻林过来?是不是沿着这个方向穿过去,便能见到郓州主城?”
妇人站在昏暗处,辨不清容颜,仅能见到瘦削而不乏婀娜的轮廓,缓缓道:“狼虎谷实是禁地,奴家也是道听途说,人言此地强匪横行,野兽出没,生者入内无有活出。若要离境,须得绕路行之。但生死关头哪里在乎得了这些?奴家确是从此林中穿过,却也并未见得有何异状。想是盐帮众匪立此石碑混淆视听,欲形此天堑以阻隔梁国兵力,或是防止生人进入,也是不无可能。”
莲儿心道:“小姐有难,纵然刀山火海,今日莲儿也是闯了!大和尚,莲儿不能信守承诺,莫要怪我。”
她踉跄着向幻林深处走去,脚尖触地,伤处传来一阵剜心剧痛,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她走得极为吃力,当与老者擦身而过时,竟是感到了一股莫名凉意,不及多想,道:“感谢夫人告以实情,若是有缘再见,定会重金相酬。”
老者仍是咳嗽,眼眶深陷见不得瞳仁,喘息粗重,喉咙中沙沙声响,似乎饥饿难耐。
莲儿与妇人对视良久,相互无言,仿佛周围所有人皆用异样目光注视着自己,似是嘲讽,似是鄙夷,眼中隐隐猩红,木讷而无情。不知为什么,竟是淹没在目光的洪流中,全身酥麻难当,透着窒息之感。
莲儿不禁一个寒战,觉得幻林阴气颇重,一时间人鬼难辨。她加快了远去的步伐,似乎想要迅速逃离此处,心中记挂着婉儿,一心只想穿过幻林。
她摸索周身,发现旗花不知所踪,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已然失去,觉得此行毫无生念。
她单腿跳着,痛着,摔倒了,爬起,复又摔倒,紧接着再次挣扎得起身,到得后来,干脆徒手爬行。
仿佛众人在身后狞笑,仿佛自己已然步入垂死之林。指甲深深陷入泥里,砂砾磨得掌心生痛,莲儿咬牙挺过,泪水在眼中坚强潆洄,终是溃然滑落。
第五十六章 异香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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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掀开头衣裹巾,露出一张焦虑而苍白的脸,阴测测得望着莲儿慌张窜逃的身影,渐渐遁于幻林深处,不禁陷入无限遐思。
素手下索腰际,按实鼓鼓青囊,妇人心道:“为了这些个汇票飞钱,就要出卖灵魂吗?”她看向身畔老者,沧桑羸弱得已是风烛残年,挨得了今日,恐过不得明朝。
她无奈得摇首,见自己小腹一日大过一日,腹中胎儿似是在为娘亲的谎言而感到羞耻般蠢蠢欲动,她不禁暗道:“相公困于牢狱之中,生死未卜,却教奴家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养活这一老一小?别说为了钱财散播流言,就算牺牲自己能换得孩子的一生平安,也是好的。”
记忆仍是清晰可辨,她清楚的记得桑维翰狡黠鼠目是如何蔑视得望着自己,隐于金盔后的嘴脸定然淫邪不堪。他将厚厚一沓汇票塞在妇人手中,邪笑道:“只要你按小生说的去做,这些曾经于你是废纸,现下于你如金山的票子,就统统归你所有,即便它们原本便属于这里。”他指着妇人略微隆起的小腹,接着道:“这孩子的父亲可还在我们手中,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想要孩子永远见不到亲生父亲,断可拒绝于我,小生从不强求于人。”
她皓齿死咬,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原来桑维翰领军搜掠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药铺绸庄,正是欲拿鼎盛富户下手,杀鸡儆猴。而这位妇人正是李啸海的发妻,李府如假包换的女主人周艾岚。方才她以佣人自居,佯装粗鄙之态,正是欲隐藏身份,免得招惹匪人,引火烧身。
桑维翰将李府焚烧殆尽,财产洗掠一空,并生擒李啸海,扣押庄内家丁女眷,以此要挟周艾岚。他从搜刮来的财物中取得冰山一角,分予众人,令其务必散往各州,宣扬五万晋军屠城的讯息。
周艾岚与众家丁出得郓城,分路而行,一心只想逃离魔爪,却哪里知道五万是假,屠城是真,想那李啸海落在了桑维翰手中,却哪里还有命活?
她扶着垂危老者,见他一夜不眠不休,加之旅途奔波劳顿,本就重病缠身,现下已现将死之状,浑身抖得厉害。
“公爹,您没事罢?若是累了便在此处休憩一番,莫要急着赶路。现在哪里还不都是一般,城内住不得人,城外更是匪患猖獗,死了容易,活着已是难若登天。”周艾岚现出悲戚之色,声音带了哭腔,略显哽咽。
老者身子抽搐起来,眼中血丝剧增,冲得老目几欲爆裂开来。满是褶皱的瘪嘴中赫然露出两排森白獠牙,嘶吼着向周艾岚颈间咬去。随着一声惊呼,獠牙刺入肌骨,鲜血瞬间溢满狰狞之面。
老者身子仍在抽搐中,没入颈项的獠牙也随之晃动,只听得皮肤撕裂之音,血口粘黏着皮肉,刹那分离开来。
周艾岚愕然捂住伤处,鲜血沿着指缝喷薄而出,她痛得喘息起来,喉中血水倒灌。
她见众人面色阴郁,竟是互相啃咬,仿佛丧失理智,直若行尸走肉。密林间哀嚎阵阵,众人在草丛中缠斗,翻滚,啃咬,肉沫血泡殷红片片,可谓触目而惊心。
周艾岚拔出发簪,向着老者头部刺去。只见一串污血喷出,老者遂倒在血泊之中,额上小洞血如泉涌,眼中满是错愕神色,喉中呓语隐约可闻:“为什么,为……为什么……”话未讲完,已然气绝身亡。
她蹲坐地上,双股战战,手中紧紧握着带有亲人血肉的夺命发簪,很难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凶残之举。忽见众人扑来,口中獠牙醒目,皆是向着自己啃咬而来。
她挂念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这可是李家唯一血脉,相公待自己不薄,这个孩子断然不能失去。她又怎会听天由命,甘心命丧于此?周艾岚挥舞着发簪,发了疯般向众人额间刺去。
众人见周艾岚失了神志,口中惊叫连连,竟然将老者无故刺死,而后躺在地上乱舞发簪,“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狂来?”众人见呼喝无效,遂欲上前制止,却见其变了一副模样,口中兀自露出森白獠牙,样子可怖至极。
恍惚间,仿佛身边众人都换了容貌一般,竟互相啃咬起来,鲜血溅洒,风传猩红,凶残得全无人状。
奇香袭过,不知哪堪为幻,哪可谓真,众人不觉间,已是误入这异香幻境。
莲儿见身后众人厮打起来,仿佛野兽捕食般狰狞凶险,只听得惨叫之音响彻山谷,不禁回想起吾山之役,一线天惨剧犹在眼前,不觉心惊而胆寒。
她咬紧牙关,手上加了气力,在草丛中艰难爬行,忽然嗅到一股奇香,顿感神色恍惚。
脚踝处的剧痛令她难以站立,只能像爬虫般穿行,如此体力消耗巨大,已是累得香汗涔涔。纱衣湿透了贴在身上,纵使窈窕身形,也显得狼狈不堪。
一抹亮色沿着光洁肌肤滑落,颗颗滴在身下,润于黝黑冻土。四面温度急剧下降,莲儿觉得汗毛倒竖,寒侵入骨,心道:“怎么回事,初春咋暖还寒,却也不至于这般刺骨?”
她举臂拭去额上冷汗,但见手臂划有数道血痕,手掌处淤青片片,血色粘稠。
“这不是我的血,区区皮外之伤,哪里来的这么多血?”莲儿向四下里张望,见周身杂草冗长,深可蔽体,隐约幻化成水,顿呈殷红之态,俨然猩红血海,莲儿赫然漂浮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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