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为什么这么冷? 她在黑暗中瑟缩抖著,如风中落叶。
依稀,彷佛在久远前,她也曾有相同感受。
好冷……好寂寞……
何时呢? 轻蹙眉头,她咬著下唇。
黑暗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小盆的火。
她渴盼地朝著光源走去,周遭亮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营帐中。
帐中央是那盆火,火盆旁的虎皮上半跪著一名女子;女子背对著她,手持骨梳在梳头。
谁?
她好奇的想接近那女子,却无法靠近。
突然间,营帐外起了些许骚动,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并停在帐外。
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期盼与激动。
她和那名女子同时转头,帐帘被人掀开时,她看见那女子奔跑过她身边,冲入来人怀中。
骨梳从手中掉落,衣裙飞扬空中。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人在来人怀中,刹那间,她晓得女子就是自己。
她知晓她的孤独、知晓她的寂寞、知晓她对他的担忧,也晓得……她爱这个将她一个人抛下十数天的男人……
她爱著这个男人!
这乍现的认知震慑著她。
他是她的敌人啊!她怎能爱他?
她颤抖著,无法置信脑中的念头,但十数天来的分离,教她认清了自己的感情。虽然他是如此的骄傲、蛮横,但是在那刻意表现出来的恶行下,他却也有著故意不让人察觉的细腻和温柔。
这十数天,她好怕他会受伤,好怕他会阵亡,好怕好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这恐怖的想法教她更加抱紧了他,怕是一松手,他又会失踪。
似乎是没料到这么热情的欢迎,他愣了好久,半晌后,才温柔的环抱住她。
可他的温柔,却教她好难过、好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是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打这场战争?
胸口好痛好痛,堆叠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红了眼眶,却没有流泪。
一瞬间,她恨起自己和他的不同。
像是了解她的沮丧和担忧,他突然哼起奇怪的小调。
她愣了一下,心跳飞快。
她晓得这首小调,那是南方人的情歌。
她在他怀中迟疑的抬首,他嘴角噙著笑,一双黑眸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蓦然红了脸,挣扎著要推开他,他却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他的眼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看得她心慌意乱的,只能红著脸垂下头。
夜里,帐中的那盆火熄了,在他怀中的她却不觉得冷。
那一夜,心中的孤寂莫名消逝无踪……
朝阳升起,窗檐下的蛛网上,有著点点晶莹剔透反射著晨光的露珠。
他因刺眼的朝阳而睁眼,才发现怀中的人醒了。
她偎在他怀中,如同昨晚他抱著她从温泉回来时;因为衣湿了,所以他褪去两人的衣物,只在身上盖了厚厚的床被。
她似乎未察觉床被下的赤裸,只是看著远方从山巅升起的金阳,神色怔忡。
他没有动,维持著拥她入怀倚在床头的姿势,怕惊扰了她,也怕打碎这不堪轻触的平和。
晨光斜洒进屋内,从地上,渐渐移至床榻上;桌上茶具的阴影随著光阴的流逝逐渐缩短。
窗檐下的蛛网,渐渐干透,随风轻晃。
天,很蓝。
风,很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轻声开了口:“我作了一个梦。”
他一僵,保持沉默。
“我们是情人吗?”她问。
他不语,但放在她腰上的手却不自觉紧握。
“我们是敌人吗?”她又问。
他依然无声,只是铁青著脸。
她抬首,笔直的看著他,脸色死白,“那不是梦,对不对?”
这一回,她不需要他回答也晓得答案是什么,所以她问完,就垂下了眼睫。
心口……隐隐作痛……
起风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
风扬起了她的发,衣裙在她脚踝处飘荡。
她又站在湖边发呆了。
远远的看著她,他胸口一阵紧缩。
那天起,她没再开口发问,可他知道她想起了更多,她的脸色一天白过一天,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她越来越像个幽魂。
有时候,他几乎以为她会突然消失不见,就像那段在京城里的日子,他总是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一回头,她却不在那里。
那种不确定的感觉,教他惊恐。
所以他常常搜寻她的存在,确定她是存在的,但是看著她越形消瘦苍白的身形,他却忍不住开始暗暗咒骂起来。
天杀的,她实在太瘦了!
看著那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影,他紧抿著唇,不自觉握紧了拳。
她的情况很不对劲,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身体时冷时热的,她动不动就昏迷过去,而且从两天前,她几乎没再吃过任何东西——
该死,她必须吃东西,她一定得吃些东西,就算用逼的,他也会叫她吞下去!
“我不饿。”看著一桌满满的山珍野禽,她脸色苍白的说。
“我没问你饿不饿。”他一脸冷的道:“我不想看到有人饿死在这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吃不下。”
“吃下去!”他眼角抽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命令。
她一颤,垂首跪坐著,搁在裙上的小手紧握成拳。
屋子里,一片沉寂。
半晌,像是知道抗议无用,她终于拿起筷子,逼自己夹莱入口。
可是她才试著咀嚼两口,一股汹涌澎湃的恶心感就涌了上来,她忍不住伸手捂嘴,但那感觉还是无法消去,她终于受不了的跳了起来,跑到外面吐。
他脸色难看的咒骂了两句,火大的追了出去。
“该死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以手背掩著嘴,泪眼盈眶的瞪著他,气愤的道:“我忘记了,记得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吐,我只晓得我只要一看到食物,就会看见一片焦黑的黄土,闻到一股恶心的烧焦味,它们散不去!就像那些梦一样,散不去——”
他闻言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僵在当场。
“喔,对了,我错了,那不是梦,对不对?”泪水滑下双颊,她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那不是梦,是我的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我们是敌人,而且我愚蠢的爱上了你……”
“够了!”他爆出一声低吼。
“我为什么爱你,因为你爱我?不……”她像是没听到他愤怒的喝止,只是眼神狂乱地抚著额摇摇头,尝试抓住那混乱的画面,呻吟出声,“你恨我?对,你恨我。为什么?”
“我说够了!”他突地抓住她双臂。
双臂上的疼痛,终于唤回了她的神智,却没让她闭上嘴。
“够了?”她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她知道她应该闭上嘴,但她却停不下来。“够了?这不是你要的吗?你要我记得,不是吗?”
“现在我记得了,我记得你恨我。”她痛苦的看著他,颤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我!
他想吼出这句,想伤害她就像她当年伤害他一样,可最终却只能怒瞪著泪流满面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们是敌人吗?”她忽然说。
他一僵,倏地放开了她,转身就走。
天际打下一记响雷!
“站住!”他的沉默教她气愤地追了上去,但他走得飞快,她追著跑没几步就跌倒在地。
大雨倾盆而下。
“你回答我啊!为什么恨我?”看著他离去的背影,她挫败的槌打著泥地,哭倒在雨中,“为什么啊……回答我……为什么……”
倾盆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天上的云彩流转,不一会儿阳光便又露脸,洒落湖面。
泪流干了,情绪发泄完了,她木然地看著一切,只觉得筋疲力尽。
一双小小的脚,出现眼前,她抬首,看见魍魉。
“你淋湿了。”他皱眉。
她不想理他,迳自爬站了起来,蹒跚地朝屋里走去。
“你为什么淋湿了?”魍魉跟在她身后,满脸疑惑的追问。
“如果你没注意到,容我提醒你,刚刚正在下雨。”她停下脚步,著恼地回身看著他冷声说。
“可是你是——”
“我不是!”魃神情激动的打断他,“我是人,不是她,我没有奇怪的异能!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是她,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女人,不是、不是、不是——”
魍魉被她的火气吓了一跳,不由得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我没有爱上他,我不爱他,不爱他!那些只是梦,不是我的记忆,不是、不是、不是!”她吼著气哭出来,愤慨地转身进了小屋。
木屋的门被她甩得砰然作响,魍魉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在想,不知道这女人晓不晓得,她刚刚最后说的语言,早就已经失传了。
没好气的耸了耸肩,魍魉皱了皱鼻头,红红的大眼又瞄到她方才走过的泥泞湿地。
太奇怪了。
魍魉红红的大眼盯著泥地,长长的耳朵转呀转的。
真的,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虽然说炎儿姑娘在发作的时候,对周遭的环境影响才会显现,但他明明记得就算是平常,她要是不小心弄湿了,也会干得很快啊。
可是雨停了有好一阵子了耶,她却还是湿漉漉的,长长的发都还在滴水。
不对,这真是太不对了。
他双手抱胸,一脚在地上啪咑啪咑的拍打著,一下子看看泥地,一下子瞧瞧木屋。
嗯,也许得找玄明问问才是。
哽咽啜泣声从屋子里隐隐约约的传来,他闻声脸一垮,大耳朵瞬间垂了下来,眼睛鼻子眉毛全厌恶地挤在一块。
天啊,不是也许,他一定要找玄明想想办法,要不然三天两头被这噪音干扰,他早晚会疯掉!
第六章
“起来。”
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震了一下,才将埋在膝头上的脸抬了起来。
哭肿的眼,有些无法适应光线,她知道他手里拿著东西,却不晓得那是什么。
“蜂蜜。”像是知道她的疑问,他主动回答。
她一愣,有些怔仲地看著他手中的物品,然后认出那是陶碗。
他蹲了下来,将碗凑到她嘴边,“我调了些水。”
看著那碗蜂蜜水,她迟疑了好一会儿。
“试试。”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
那香甜的味道并未引发任何思心的感觉,所以她微微张嘴尝了一小口。
温熟的蜜缓缓滑入喉中,暖了胃,也暖了心肺。
见她能喝,他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却又因看见她眼角滑下的泪,而莫名烦躁起来。
“哭什么?”他伸手抹去她颊边眼角的泪,粗声粗气的问。
她哽咽,摇了摇头,泪水却不断滑落。
“想吐就别喝了!”错认了她的意思,他躁怒的将碗拿开。
“不是……”她伸手拉住他,泪眼朦胧地哑声开口:“不是这样的。”
“那你哭什么?”他恼怒地瞪著她,胸口有股莫名火在闷烧著。妈的,他又没逼她喝,这女人天杀的哭什么?!
她咬著下唇,又摇了摇头,泪水仍是如泉般泛涌,好半晌才一脸无辜、吞吞吐吐的哽咽说:“我……我不晓得……”
不晓得?这什么鬼答案!
恼火地瞪著她,他忍不住开口咒骂:“该死的,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
她试著要止泪,不过却未见效果。
他受不了的低咒两句,粗鲁的将陶碗放到桌上,长臂一伸就将她拉进怀里,一点也不温柔的粗声重复道:“别哭了!”
她不晓得他这算不算得上是安慰,但他安稳的胸膛实在很受用,所以她没多做抗议,只是枕在他胸口将这些天积压的情绪全给发泄出来,于是乎,泪水至此一泄千里,有如滔滔长江一去不回头。
她听到他恼怒地喃喃咒骂著,但他没松手,因此她也很放心的待在他怀中,直到喉咙哭哑了、没声了,那已是好几个时辰后了。
天,不知何时黑了。
月儿爬上枝头,圆圆的月,白如银盘,高悬著。
看著那皎洁满月,她抬起小手轻触脸上未干的泪,忽然哑声轻问:“我以前……不会哭,对不对?”
他整个人一震,没有回答。
她低下头,看著指尖的泪珠,怔仲发愣,喃喃道:“我还以为只要是人,都会流泪……我还以为哭出来了,就会比较不难受……”
心一紧,他依然无法开口。
“我不是人吗?”她抬首,凄楚的看著他,“不是吗?”
看著怀中哭红了眼、哑了声,筋疲力尽的她,他喉中像梗了块骨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沉默无言,让她垂下了眼睫,自嘲地哑声道:“我忘了,你从不给答案的,我必须自己想,是吧?”说著说著,另一串泪水滑落,在她苍白的容颜上刻画出另一道狼狈蜿蜒的泪痕。
某种隐藏的情绪使他的眼蒙上阴影,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解释、没有答案,只是抬起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泪,重新端起桌上的蜂蜜水,凑到她嘴边。
看著碗里金黄的液体,她用那破碎沙哑的声音轻声道:“不公平……你让我想恨你却又无法恨你……”
“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
他嘎哑的语气有一种奇特的讥诮,她抬首,正好对上他那双眼,一阵深入骨髓的震颤袭来,第一次,她看清他眼中复杂难解的情绪。
那一瞬,她知道他很愤怒,而且痛苦。
他眼中的痛苦是如此的赤裸明白,牵动著她的心。
“我很抱歉……”一股深沉的愧疚从心底涌现,她不自觉的哽咽开口,忍不住伸手想抚慰他的愤懑,甚至没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他僵住,眼底有丝狂暴的阴影。
她并没有因此退缩,她晓得他在生气,即使如此,她早已明了他不会伤害她,他始终是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残酷却又温柔,粗鲁却又小心,他或许恨她,却不会伤害她。
多么矛盾,却又真实……
不自觉中伸出了双手,她哀伤地触摸他刚硬的脸庞。
他退开了,彷佛没有办法忍受她的触碰。
心一痛,她小手停在半空。
他掩去眼中所有情绪,将陶碗塞到她手里。
“喝下去。”他说,然后离去,再一次的,留下她在屋里。
“你知道……”她在他临出门前,开了口:“你不能每一次都从我身边走开。”
她知道他听到了,但他没有停下来。
泪,滴落碗中,激起小小涟漪。
一圈又一圈,交叠、扩散著……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陷泥沼,逃不开、走不掉……
关于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关于那些爱恨交织的记忆,她全都无法应付。
蜷缩在床角,她倦累的看著窗外天上的明月,只觉得在青龙堡的日子彷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虽然,实际上才过了几天。
不知道小宛和应龙究竟如何了?
想不到自己竟然还能操心这个,思及此,她无声的苦笑起来。
云飘来一片,将月半掩。
苦笑无疾而终,她伸手掩住发热的眼。
该死,她爱他,却不晓得他是谁,天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
她轻咬著下唇,忍住想哭的街动,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不太对劲。
好静。
屋外的蛙鸣虫叫不知何时停了。
她坐起身来,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大地,跟著她听到了他斥喝的声音。
“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