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叫做马路的道路上,飞驰着数不清的怪物。我记得昨天她把那些怪物叫做汽车。
我忍不住笑了,撒腿就往公园深处跑。她一定还在找我。
公园深处长着许多青翠的竹林,没有竹叶的香气,不像是真物。我小心翼翼踏进里面,四处张望着,身后突兀传来脚步声。我高兴地想要回头,一双大手却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巴!
刺客!
我脑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
那刺客一身酒气,抓住我就开始毛手毛脚。我怒了,奋力挣扎,凭着年前曾经学过的武功一脚扫过。刺客摔倒在地,我一回头,顿时呆住了:竟然是男子?
刺客也怒了,一声大骂:“臭丫头!敢打我!?”
……
我更懵了:他以为我是女子?一个男子袭击女子?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警察叔叔!就是那边那个喝醉酒的色鬼!快抓住他!”
刺客一惊,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她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抓住我就往反方向跑。我的心一下定了下来。第一次,是她救我;第二次,也是她救我。放眼天下,除了母皇父后,已经没有别的待我这般好的人了。
她说,她叫做阮璐,爸爸妈妈都喜欢旅行,家里兄妹姐妹不是放到别人家寄养就是放到住宿学校。
她说,她也没什么朋友,平常学校的同学都笑话她“有人生没人管,日子过得挺凄惨”,不过她也觉得没什么。
她说:“小子,为了你不再祸害人间乱搞男女关系,姐姐委屈点收了你吧,从此记得鞍前马后随叫随到,不要挣扎了……”
我脸上一红,对于她才与我第二次见面就说出此话深感害羞。但心底喜悦一丝丝透出,甜滋滋的,让人忍不住眼眶发红。
那便是所有故事开始的源头。
那便是我们初识的场景。彼时,我九岁,她七岁。
她可能忘了,我却一直都记得。
夹带番外:左伯桃(中)
有了紫秋,困于藏宝阁、被外界遗弃这件事,对我而言,不再是什么大问题了。
每一日正午,我都会在紫秋上滴血,借此逃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与旅双国有太多的不同,处处透露着古怪。自从被那个刺客袭击过后,我就对那个地方生了厌恶。
可是那里有阮璐。
就是冲着她曾对我笑,曾在我被众人弃之不顾的时候冲出来拉我这一点,我也要去见她。
于是时日一过,便过了五年多。
那个地方的时间,似乎与旅双国不同。五年多的时日令我长成了一届少年,可阮璐却还是一副七岁童颜。我曾开玩笑问她,为何她一直不长大。她反倒瞪我,说:“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一样突然飙得那么高?我八岁生日还没到呢!”
……
于是我悟了,时日果然是不同的。
我日日等待,能陪在她身边的,不过是每天正午的一个半时辰。长长的时间累积交叠,在她眼中不过一年。
我却在她的一年里兜转了五年的想念。
忍不住心惊胆颤。
若我垂暮之年一脸苍老,而她却还那么小,那我该如何?
于是开始研究武功招数、药草医理。藏宝阁里什么都有,各式各样武功套路琳琅满目,药草配料也无一不缺。我并不是一个天资特别聪慧的人,但我却能成为一个特别努力的人。
阮璐总说做人要靠自己,不管是考试作弊还是写检讨。
我想也是。命始终是掐在我手心的,只要我肯斗,就不信我得不到幸福。
犹记得那日,我借着轻功跃入高楼,来到阮璐府中。
她的府上是在一栋极高的楼内,厅堂奇小,且只有她一个人居住。敲门进去,入目就是一个小小扁扁的圆柱形,表面一层白色,上面放了几颗草莓,散发着一阵甜香。
阮璐一本正经地看着那个古怪的东西,半晌,冲我招手:“沙子,过来陪我吃蛋糕,今天是我生日。”
我只告诉她,我叫寒沙。她于是便唤我沙子,这个名讳不带疏离,听在耳边,时常有种妻主对自家夫郎昵称的感觉。我脸上一红,突然吃惊地看向她。
生日,既是生辰吗?
我问她:“既是生辰,那为何你不和家人共度?”
她自顾自切着那个叫蛋糕的东西,头也不抬:“我爸妈没空。”
我脸颊一阵发烫,半开玩笑:“让我陪你共度生辰,你可是要负责任的。”
她极为老成地拍我肩膀:“行,没问题。将来我一定娶你!”
我一下发了懵,怔住半天,直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塞到嘴边,才醒悟过来。阮璐头也不抬将蛋糕塞到我嘴边,沾了半脸的奶油道:“快吃,我难得买一次蛋糕啊。”
我定定看着她,踟蹰着开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真愿意娶我?”
……
这次轮到她发懵了,“噗”一声爆笑起来,一边翻滚一边喷蛋糕:“你是不是也看了女尊小说啊?哈哈哈哈……你怎么那么搞笑……”
我怒了。
她笑得抽搐,冷静半晌才爬起来,拉着我的手严肃道:“沙子你放心,等我长大了绝对娶你!”
我心中一喜。
她仰头望天一脸期待:“如果能去到女尊国,我不但要娶你,我还要娶上个十房八房,好好弥补一下现在没爹疼没娘爱的凄惨状况……”
“你敢!?”我暴怒,抬手就将蛋糕抹到她脸上。看着她狼狈地又跳又叫,我笑了。
其实我知道的,虽然我能借着紫秋来到她身边,但终究不能久留。比邻而居方可谈婚论嫁,别的不说,纵是我斗得过天,斗得过地,我又该如何去斗那绝情无义的时间?
彼时,我十四岁,她八岁。
她说:沙子你放心,等我长大了绝对娶你!
我只记住了她这一个诺言。
回到藏宝阁,我翻箱倒柜,开始寻找一件适合的礼品。
我陪了她五年,才共度一个生辰,弥足珍贵的日子。就算是为了那个承诺,我也要送她一件最珍贵的纪念品。
寻遍了藏宝阁,从武功秘籍到山珍海味,从灵雕玉器到长命金锁,每一样东西都珍贵,但每一样都不足。
我想了想,冲到正对藏宝阁大门的根基处,扣起手指,轻盈地在密阁上敲三下。
密阁无声打开,五件装的紫秋在黑暗中依旧折射细碎紫光,鬼魅迷人。
我看着紫秋笑得入了神,太过兴奋,以至于没有听到藏宝阁外重锁落地的哐当声。
藏宝阁的门被粗暴地踢开了。
“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惊得我猛一回头。手下一扫,其中一个紫秋倒在地上,滴溜溜地响。
门外站着暴怒的母皇和祭祀大臣,一旁,父后欲言又止的脸色已苍白。
我伸手挡住外面透入的久违的光线,心中发凉。
祭祀大臣曾经说过,我的出生是不祥的,命中带煞,额头一朵烂桃花。
我知道,母皇她们定是来寻我问罪的。
阳光照进来,我看得真切。五件的旅双国国宝紫秋,已经被我的鲜血染红了。
这一次,我被关进了死牢。
母皇收回了紫秋,只留给我一个凄怆的背影。我抱着她的腿被拖出老远,扶着死牢的栏杆哭喊,她却依旧不回头看一眼。
将死之人,我知道自己不该祈求什么。
但最起码……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
我在死牢呆了三天,然后一个人来接我出去。我认得她,她是我的表姐秦飘渺。
她将另一个与我长得相像的男子推进死牢,带着我偷偷溜走。
她说起旅双国近些年来的状况,天灾人祸兵临城下,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内有奸臣一手遮天。为了救我,母皇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木然地听着,听她说起母皇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听她说她怀疑自己的父亲与奸臣勾搭,听她说母皇父后安排我速速离京,她们已经不能再保护我了。
我问她:“紫秋在哪?”
她沉默半晌,说:“奸臣手段极多,定会从死牢中探出线索。紫秋唯有当朝凤凰可得,你想要拿到手,唯有男扮女装,与奸臣正面相斗。”
我说:“好。”
与阮璐在一起一年多,陪着她看电视里那些治国平天下的朝廷电视剧,不是白看的。
于是迅速揭竿而起,我还是旅双国那个独一无二的太女,公然踏上了朝堂之上。
一连串的事情接连着发生了。
先是祭祀大臣自尽,一封血书留笔不愿亲眼目睹旅双国国灭。
然后母皇父后中毒而死,秦飘渺手刃下毒者——父后的亲弟弟,秦飘渺的爹。
接着奸臣潜人到宫中偷取紫秋,以此引我出宫,却被我发现那紫秋为伪造品,险险躲过她欲强于我的阴谋。
治水土、收土匪、斩贪官、救流民……
皇位之上,是不容停歇的你追我赶。自登基那天起,我便日日睡不安宁,将紫秋贴身藏好,甚至想过就这样去找阮璐,将紫秋一并带去,一走了之,永不回头!
但若我走了,那些孤苦无依的黎民百姓怎么办?那些在边关拼死杀敌的将士怎么办?那些忠心耿耿一直扶持我的大臣们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我怎么对得起我的母皇父后?
我累了……
居高位者,活得太费心费力。我怀念与阮璐在一起那段可以笑可以闹的日子,十指紧扣,便是一个又一个流年。
三年抗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旅双国早在母皇父后死前,便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奸臣的手段太过了得,不知不觉将我逼到了悬崖。
悬崖一跳,非死即伤。
信赖了十余年的贴身小厮对我亮出的匕首没有让我流血,反而被我挡在胸前的紫秋卡断,弹回去划破了他自己的喉咙。我潜意识里觉得那是天不该亡我,天想让我与命相斗。
奸臣的军队夹着敌军冲破了国都的最后一层防线。偌大的皇宫,眼睛所到之处尽是一片鲜红,数不清的士兵俯冲过来,漫天飞舞的长箭,烟雾弥漫的火海。我和秦飘渺妇夫杀出重围,一身鲜血。
倾盆大雨在下,将士的嘶喊成了那一战的哀歌。眼看着冲出了国都,面前却突然横亘万人兵马……
我的身上已经挨了好几刀,雨水冲刷下,青蓝色调的地面一地黑红流淌。我知道我活不长了,但骨子里有股傲气要我站着,就是死,也不能留下尸首任他们玷污!
于是便有了我当众剜肉的一幕。
血肉横飞,其实我很痛。
其实我不想认输。我想要活着,想见到我爱的人。
我的血一直在往怀里流,我想鲜血一定染红了紫秋。我把手放在胸前,却发现五件紫秋少了一件。
我想一定是我的血让它掉到了阮璐身边,那样也好。这么血淋淋出现在那边,一定会吓到她。紫秋本就是我想送与她的礼物,能落入她手,便是好。
我咧嘴笑笑,哭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成了恶鬼。
我遇到了一个自告奋勇要当我师父的蘑菇妖童音,找到了怨气过深也成恶鬼的秦飘渺和她的夫郎小三。我寻遍了旅双国被洪水湮灭的旧址,几番辗转,终于寻回紫秋其中一件杯盏。
我染上杯盏的红血了无痕迹,童音说那是因为我真身已死,这玄器才得以恢复原貌。
它说紫秋如今联系着国脉以及我一半的命脉,我若是想利用它寻回爱慕之人,就必须将它完全炼化。我于是把杯盏融入体内,炼成镜湖,功力大增,一举成为仙鬼。
然后在鬼都一心修炼,不问尘世,不问尘缘。
我在等她。
夹带番外:左伯桃(下)
等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至少我并不喜欢。
可惜我却不得不等,因为除了等,我什么也做不到。
童音说,紫秋那玩意儿在古时就是被人们拿来寻找命中人的。沾的血多,有了灵性,自身也带有一些神通。所以纵使我魂魄融了一件杯盏的力量,但比起整套紫秋而言,犹如河流之于海洋。
想要亲自去找阮璐,难。
我于是只能在鬼都苦等。鬼都是这凡间阴气最重的地方,只有呆在这里,我才能靠着依稀的直觉去捕捉她的方向。有好几次阴气极甚的时候,我甚至能看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影恍惚走过……
可是看得到,却碰不到。
光是从她身边光怪陆离的景致,我便知道我没办法靠近她。眼看她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很害怕……
若是她有了夫郎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我怎么办?
那一天,新月。
鬼都突如其来一阵寒气渗骨,阴寒气息鬼魅般多了几倍。我本模糊感应出阮璐的方向,脑中隐约现出她的身影,却在一个瞬间,身影疏忽清晰。
我差点以为我的心又跳了……
她就站在我面前,闭着眼睛,睡着了一样。半皱的眉头、微微颤抖的睫毛,昏昏欲睡的表情……
就在我差点看呆了的时候,阴寒气息骤减!我心里一惊,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已经不自觉伸出去,吸住她就往我的方向一拉!
天地灵气晃动,鬼都又恢复到原来的平和。
我怔怔地看着她,做梦一样。谁敢相信就这么一伸手,朝思梦想很久的人就出现在了面前。
看了她很久,她眼睛动了动,睁开了。
我一惊,一个闪身窜到她身后,看她的反应。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本以为她会撞倒我,没想到她一脚踏上了某块骨头。“啪嗒”一声脆响,镇住了她。
我低头看了看,那是小三前些日子溜到鬼都下买回来的白斩鸡,鸡肉吃掉,把骨头直接扔这儿了。
看看阮璐,我一笑,恶作剧似的变出骷髅身,用沙哑刺耳的声音凑过去,道:“喂……你踩得我的小指骨头好痛啊……”
“轰”一声,天昏地暗。
挣扎着爬起身,突然发现她身边气场陡变,看似快被她原本的空间召回。我一惊,扑过去一把抱住她,疯了似的往她身上灌入鬼气。
气场缓缓平息,阮璐还在我的怀里,许是被强行灌入鬼气,脸色微微带黑。我现出肉身慌张地将她环住,怀中温暖,看到她平静的睡脸,突然想笑。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如果能去到女尊国,我不但要娶你,我还要娶上个十房八房,好好弥补一下现在没爹疼没娘爱的凄惨状况……”
“如果你能留在这儿,那你就算要娶二十房侍郎,我也答应……”我抱着她,很轻地说了这一句。
在旁边围观很久的众鬼适时出现,指着我脸上挂着的眼泪大惊小怪。
我嘲讽了一遍它们的少见多怪,告诉他们“这是喜极而泣”。
苦等百年终于让我等到了你,只要你不离我而去,我便足矣。
阮璐身边的气场还是时不时会陡变,我一点不敢懈怠。童音说,“她并非此地人,突兀来到这里,被带回去也很正常。若不让她出去近人气,她这一身陌生的气场铁定坚持不了多久。”
我于是和鬼都众鬼怪演了一出戏。
借由这场戏的名义,光明正大让她吃下我炼制的灵球。灵球里融了我一半功力,护她周全的同时,若她不幸命丧,也能直接成为半个仙鬼。
与她斗嘴,明明不是什么大问题,却总喜欢说些刁钻的话惹她生气。看着她暴跳如雷却不得不咬袖子翻白眼的样子,偷偷捂嘴——谁叫你让我等了你百年。
秦飘渺几个旁观者清,摊手感叹“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我不管他们,沉浸在我失而复得的欢喜中,一下蒙了头。
我给她下了一个咒。
一个会让她看到美男子自动折射成丑男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