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的无情世界,即管脚下的黄沙像火炬般炎热,仍予人冰冷森寒的感觉。
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太阳火辣辣的照射下,仿佛要榨干身上的每一滴水。
二人运功紧缩毛孔,防止不必要的水分蒸发,只有当憋闷厉害的时候才微微将全身毛孔松开,争取短暂的“呼吸松弛”,急驰在这一死亡的沙海,已经半天了,除了满目的黄色与蓝的不像样的天空,就只剩下路旁偶尔从黄沙中露出的白骨。
每有大点的骨骸,无论是动物还是在沙漠中不幸罹难的旅人,都会让钟道临和墨白二人精神稍稍振奋,在大漠中景色大多单调,连动物骨骸都会让人升起兴趣。
钟道临驻足在了一个可能刚被昨夜大风吹过而露出来的白骨旁,骨骸保留较为完整,头骨、脊骨、下身骸骨散落在沙岩下的沙窝,所着衣物被沙子掩埋大半,腿骨还在裤腿里,上身的骸骨则离开衣物,头骨上留有头皮和短黄毛头,下颚骨与一只布鞋一起散落在距头骨约一丈远的地方。
此外,有几件衣服被风吹到七八丈外的高地上,盖满了砂子,衣服皆为斜纹布,因为做工廉价而又吸汗,为长久在田间劳作的内地庄稼人爱穿,上衣的手肘部和膝盖处有补丁,随身还有着一只长满锈的木柄小刀。
墨白走到钟道临身旁,颇有兴趣的跟钟道临聊了起来,认为死者应是中年人,生前生活境遇不宽裕,牙齿磨损和坏牙较严重,应是前往石矿的矿民,从衣物被风沙吹蚀程度看,死亡约在两年左右,综合各种现象,大概可推论这是一个由敦煌方向走往石矿的内地矿工。
但为何暴尸土台下,这是个迷,或许被沙暴所困,因缺水和食物而亡,或许被杀害弃尸于此,二人难以定论,但钟道临更倾向于一个孤独的迷途人死于沙暴之说,竭力想象迷途者生前的艰辛跋涉和对大漠的绝望之景象,并为此悚然,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一个在沙漠之中摸索的迷途路人呢?
二人告别一个个裸露沙石之上的尸骨,走在单调的黄沙上,想在发现点别的令人感兴趣的东西都很难,空中无飞鸟,陆下无走兽,就连昆虫都绝迹在这片死亡之海,更别论更需水分的植物了,千里黄沙漫漫,一片寂凉。
晋代大法显和尚称这块渺无人烟的戈壁地貌为“流沙河”,描述这里“沙河中多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莫知所拟,唯一死人枯骨为标志耳”可见这块地域的可怖。
墨白望着远处连绵的沙丘叹道:“我从没有想到世上有比这更荒凉的地方了,如此贫瘠,如此单调,看那远方的黄沙,恐怕要找块石头也办不到。那是完全的另一个世界,另一番天地,所有的东西都丧失了它的意义,恐怕人死了也不过如此。”
钟道临听墨白一说,停步抬头望去,眼前所见的惟有起伏的沙丘和碧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火毒的太阳升上中天,空气被高温烤的朦朦胧胧,好似近在咫尺的沙丘不住的上下起伏摇摆,活了起来。
为了甩掉暗处吊靴鬼一般缠着二人的妖族人等,一刻也不敢放松,跑过一座又一座高低起伏的沙丘,兼程赶路,过了南湖来到这个阿拉塔格,已经离古楼兰所在的库鲁克塔格沙漠不远了。
钟道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放弃了从怀中羊皮袋取水的诱人想法,不到最后关头,二人谁都不敢浪费价比黄金的清水,沙哑道:“快了,再坚持一段时间,根据小弟的了解,再往前走十五到二十里应该有个小镇。”
他刚想再说下去,湛蓝清澈的天空蓦地昏黄污浊起来,愈来愈阴沉,狂风大作,没头没脑般朝二人吹来,沙漠的气候就好像南方的降雨,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显得那么突然急促。
狂风突袭下,地面的尘沙被离地拔起一层,墨白眯着的眼突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蓦的纵起身形朝前方的沙丘蹿去,钟道临不明其故,赶紧跟上。
第十一卷(始皇帝陵)第二章杯中佛法
钟道临紧跟几步,发觉墨白突然立定,弯腰从地下捡起了一件好像布锦的东西,闪到墨白身旁站住,讶道:“什么东西?”
“你看!”
墨白皱眉将手中的黄白色物品递了过来,钟道临拿到手中一看,分明是一条撕裂的丝布,上面还有点点的血迹,看样子刚干了没有多久,仔细端详了一番,沉声道:“这好像是穿在衣服里面的内衣,血迹是几小时辰内凝结的,血在凝固的时候没有沾染到沙粒,应该是撕下后才埋入沙土中的!”
“不对!”
墨白摇了摇头,将染血的布条从钟道临手中拿过,指着其中一边的刺花说道,“这是女人的内衣,沙漠中的民族通常不会像中原女子一样束胸,都是贴身穿戴宽松的棉布衣物,便于吸汗和散热,而且这也不是埋在沙下的,应该是无意间掉下被尘沙所掩盖。”
说罢眼中杀机一现,想到了点什么。
钟道临浑身一震,大喝道:“快走!”
说着运功提气踩沙而起,朝前方电闪纵身跃去,凭着超人的精神灵觉,他感觉到不远的地方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墨白一言不发的纵身跟上,施展出幻魔九变的轻身功法,跟钟道临并肩朝前飞射而去,完全不理会打在身上的沙粒,越跑越快。
翻过几个连绵的沙丘,一片平坦的沙地展露出了面容,几个泥土铸成的挡风墙静静的竖在几座土石结构房舍的四周,稀稀落落的几个木质帐篷已经变成了焦炭,空间中散发着一股焦臭味,使人作呕。
钟道临忍住胸腹之中翻滚的感觉,静静地走了过去,路上的沙地上到处都是干涸了的血迹,把平坦的沙土地面染成了片片殷红,几具赤裸的女尸就那么扭曲的躺在院落的周围。
这个自然村唯一的一口水井旁,摆满了十几具老幼参差的尸体,有的断头,有的断手,无一例外的浑身是血,面容扭曲,几具尸体没有阖上的双眼露出了恐惧和愤怒,显示出了死亡前的悲惨遭遇。
钟道临静静的闭上眼睛,双眉之间股股清凉感传来,灵力形成的气感游走不息,而后慢慢扩展开来,探查着周围的力场状况,除了墨白鬼魅般从几间土屋中掠进跃出的生命形态,整个自然村一片死寂,连屋后养牲畜的棚子都是空空如也,居然人畜不留,尽皆屠戮。
感觉到墨白轻轻来到自己身旁,钟道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一抹凌厉的森寒杀机从眼缝中迸射而出,他想不到在现代社会中居然还有这种灭绝的屠杀存在,冷喝问道:“是不是他们干的?”
墨白摇了摇头,沉声道:“多数为锋利的器物所杀,只有两具壮汉的身体是被石箭头射穿胸骨而死,不应该是妖族或者灭影极的人干的,而且这里的女人明显受到轮暴,我看更像大漠沙盗的手法!”
钟道临虎目圆睁,大怒道:“大漠沙盗,又是他们,可恨上次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
看到墨白讶异的神色,钟道临将阿里商队遇到沙盗围攻的前因简要的说了说。
墨白拍了拍钟道临的肩旁,沉声道:“大漠沙盗最可怕的地方是像沙漠里的风暴般,每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跟着是疯狂的杀戮,抢掠,奸淫,人畜不留,住在沙漠边缘的人都被迫迁往沙漠内陆去,可住在沙漠内部则更是危险,就算是被整体灭绝了,可能外部几年后也得不到消息。”
“怎么就没人管?”
钟道临惊怒的问道,怎么也想不通现在还有这种事情的发生。
墨白淡淡道:“蒙古人的军队连整个城县的人都往往屠戮殆尽,大漠沙盗比起他们差远了,多数是些贫苦出身又不想勤苦劳作的亡命徒组成,平时在家放牧种地,遇到过路的小股商旅和规模不大的村落就统一行动,从不留活口,大漠中到处都是这些沙盗,跟草原上的马贼一样,平常组织严密,隐蔽得很好又心狠手辣,不容易被人剿灭罢了!”
钟道临走到水井旁,检查着几具尸体的致命伤,果然如墨白所言,几乎都是被尖锐的物体刺穿肚腹或者用锋利的物体划破喉管而死,回头问墨白道:“墨大哥可知道此处有何规模比较大点的沙盗?”
墨白苦笑了一下,不屑道:“这种下三烂的乌合之众也是我幻门当年一位师兄偶然遇到,我这才得知大漠之中居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对他们所知就好像你对本门的了解一般,都是只知道皮毛,就凭这个猜测是谁干的,根本不行!”
钟道临心想墨白提起的那个师兄,或许就是当时到楼兰古墓寻宝不成的人了,看来幻宗一直都在寻找开启古墓的方法,怪不得第一个找上自己的就是墨白。
想了想,钟道临对这里的惨象不想过多接触,叹道:“我们走吧,总有一天我要叫这帮人血债血偿!”
墨白点了点头,二人收拾了一下愤怒的心情,向沙漠中的小城阿拉塔格行去。
阿拉塔格的雅满苏、彩霞山、马庄山等地本是极度荒凉的无人区,只是近代在此发现了大量的石岩跟金矿,才使得这里慢慢的聚集了些人影,阿拉塔格也慢慢的发展成了一个很小的城镇,说他是城镇不如说他是个街道,整个小镇中就那么一条街道,一个只卖面食肉类和自酿酒的酒馆,除此之外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
二人行到小镇的外围,沙土路面的旁边,两颗光秃秃的歪脖子白杨上斜斜的用麻绳挂着矿山招人的告示木牌,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一陈风吹来,刮的木牌不住扭动着和树干碰撞,丁丁当当作响。
古朴的小镇外的茅棚下,坐着一位身穿灰布衣,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手持用秸秆制成的扇子,悠闲的扇凉,花白的头发扎在头顶,几缕发丝随风飘摆,一个石桌上,摆了两杯用光滑小石板盖住口的凉茶,旁边一口圆形封盖大锅上摆了个小木板,用炭笔写了几个秀气的小字:“两个制钱一杯,解渴消暑!”
钟道临和墨白对望了一眼,淡然而笑,老太太恬静的神态感染了两人,心中被杀戮和大漠酷热不住折磨的心灵,微微感到一丝凉意。
二人走了过去,钟道临搬了两把石头小凳子摆在身旁,和墨白轻轻的坐下,因为元廷滥发的纸币在大漠不怎么管用,钟道临干脆放了一块碎银到桌台上,就准备抓起石桌上的水来喝。
稳坐钓鱼台的老太太这才发现了突然出现了两位客人,赶忙笑眯眯的站了起来,看到钟道临猴急的要喝水,赶忙道:“呦!小伙子不急,这水不能喝!”
“哦?”
钟道临愕然的放下了水杯,疑惑道:“怎么了大娘?这水怎么不能喝?钱放桌上了。”
老太太慈祥的笑笑,责怪道:“大漠里出来的人,就算你没钱,难道大娘不能让你们俩孩子喝口水?这水放久了,太脏了,我给你打新的去!”
说着老太太放下扇子,掀开圆铁锅的盖子,用木瓢舀出了一大勺水,重新从石凳旁拿了两个杯子,给二人逐一倒满,笑道:“喝吧孩子,渴坏了吧?”
钟道临和墨白这才恍然大悟,一边责怪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边感谢慈祥的老大娘,拿起杯子喝了起来,清凉的茶水顺着喉咙灌下,整个身体凉飕飕的舒服,酷暑随着几杯凉茶进肚,消失无踪。
一旁坐着的老太太看到二人喝完一杯就拿起水瓢添一杯,直到他们喝了几水漂的水,差不多有十几杯才停住,老大娘也不打扰二人,就那么放下水瓢到二人身前,笑道:“喝完了自个添,别太急了,撑坏了肚子!是刚从矿上下来的吧?慢慢来,别呛着!”
老太太以为二人是从附近的采矿上刚下来的外地人,如果知道他们徒步横穿了沙海而来,恐怕会大吃一惊。
钟道临和墨白微笑着点头道谢,也不多做解释,用杯中的茶水湿了湿布巾,擦拭着脸上的尘土。
“看!”
钟道临指了指杯中的茶水,感叹道:“佛法就像桌上的这杯水,我们人的一切痛苦,就好像口渴一般,重要的是拿起桌上的杯子,然后饮一口水,这样就可以止渴了,这样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古今许多佛门修行人和道教弟子,他们施设各种不同且复杂的‘喝水止渴’的教导与修习的方法,反而越来越离佛远了!”
墨白擦了擦脖子上的土泥,想不到钟道临突发感想谈佛论道起来了,感兴趣道:“小临意有所指的是?”
钟道临笑了笑,喝了一小口茶水,道:“譬喻说,他们会教人家如果要喝桌上这一杯水,让自己解渴的话,必须先在客厅演练一百遍花样繁多的舞蹈,接着手脚还要比出各种无意义的‘手语’姿势一千遍,另外,口中还要念念有词,默诵咒语一万遍……经过以上这些之后,然后才可以喝桌上这杯水。而且当他们喝了水之后,他们错认为不再口渴是在于前面的舞蹈、手语姿势、默诵咒语所导致的功效。”
墨白笑骂道:“你干脆直说现在的僧侣都是太重形式不得了?”
钟道临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我要说的是,‘五蕴无我’的体验就好像是那一杯水!而喝水之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因时空背景、可有可无的过程而已。如果人能了解道法佛法真正的本质,其实只在那一杯水──五蕴无我而已,那么他便可以省却许多时间和精神,集中心力去探求那杯水,好让自己及早解渴!”
墨白挺了挺腰板,郑重道:“这正是你的神奇独到之处,可以使精神力量排除表相物质的干扰,直抵真如,否则你也不会在路上的短短几天内屡做突破。”
言下颇是羡慕的神色。
钟道临咧嘴笑了笑,道:“世间如梦幻且无常,此身如中阴且短暂,小弟更觉得《炼妖秘录》内修炼精神法门的方式像禅,是与诸佛菩萨同一个鼻孔呼气的解脱经验的‘古仙人之道’,不仅是意志的锻炼,还包含正确的宇宙人生,以及不忍众生苦的大悲心,可惜小弟师傅无救苦救难的大悲之心,只许论道不可谈佛,小弟看来是得道无望了!”
说罢自嘲的笑笑。
墨白不屑的哼了一声,冷冷道:“那最好,如果你是什么悲天怜人的家伙,老子还不奉陪呢,如今的人都缺乏坚忍、强韧的意志力,尤其可令世人迷醉的事物很多,都无暇反省自身观念的矛盾,更无意放下立即的享乐,去发掘内心不安、空虚的真正原因。”
顿了顿,嘲笑道:“除了能够快速满足表面意识的玄谈空论和可以抚慰对鬼神、凶厄和死亡恐惧的宗教,较易赢得人们的喜爱和信仰外,重视人格淬炼、强调实证经验的禅会有前途吗?自欺欺人的东西,不信也罢!”
一向以来墨白受的训教都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只有强者才能支配这个世界,要他去相信世间每个人平等才是大同,还不如让他相信月亮比太阳大来得容易。
钟道临了解墨白的为人,没有破口大骂就已经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不在意的笑笑:“所谓‘佛’就是觉悟的人,人格很圆满的人,何必非要把佛神话呢?佛家六祖曾经说过:”自心既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沉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
摇了摇头,接着道:“其实,解脱功德香就是解脱了,何必再于其上安立解脱知见香呢?归根结底都是和儒家一样的,不过是培养自身修养罢了,把佛弄成个泥人铜像来崇拜,反而是落于下乘了!”
“来,干一杯!”
墨白听钟道临这么说很和自己胃口,拿起一杯茶水朝钟道临碰了过来。
钟道临哈哈哈大笑,掌力一吸,桌上的一满杯茶“嗖”的一下飞入他的右手,不洒一滴出来,正巧赶上墨白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