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眉头微皱,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扭头望去,眼内只见紫影一闪,刚好捕捉到一个消失于木屋门内的背影,心头不由一颤,双目闪过一抹冷冽的杀机,忽又隐去,再也无法保持刚才古井不波的心境,猛然站了起来。
木屋内,一个紫发男子正饶有兴趣的,盯着堂内桌上摆着的黑白棋子,纵横九宫三百六十一路的棋盘上,四象之间黑白搏杀已近收宫,却在最后一着的时分突然中断。
一黑一白两颗棋子赫然出现在棋盘之外,被截黑龙顿时逃出生天,跳出棋盘而去,白子只得黯然离场。
盘内的死棋,却在黑子离场的刹那活了过来,也许是变成了棋盘外新一局的起点。
“这盘外的一局,又怎能分出胜负?”
青年摇头一叹,自嘲的笑了一笑。
“只要执黑执白的两方还在棋盘内,胜负终究是要在盘内而论的,不是么?”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青年的身后。
青年闻声一愣,忽又大笑了起来,头也不回的附和道:“原来重要的不是棋子,而是执棋的两方,怪不得当年关伊将此局从记忆中一把抹去。”
说着忽然转过头来,嘴角一掀,朝女子笑道:“既然如此,前辈却又为何将此局复盘呢?”
女子早在刚一进门的同时,就认出了这个突然造访的青年,正是当初自己跟关伊在秘境内手谈时,贸然闯入的那个小子,她非但没有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动怒,反而闻声漠然一叹,黯然道:“如果我说只是因为寂寞,你信么?”
青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反问道:“哦?莫非是对手难求?”
女子同样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没好气地瞪了青年一眼道:“我还不知道贵客造访,有何贵干呢,该不会是专程来找我论棋的吧?”
青年眉头一挑,平淡道:“如果说,钟某来此只是为了婆王的人头,殿下是否也信呢?”
来人正是钟道临,而他面前的女子,就是几年前与太虚淩霄上人对弈的魔界八王之一,善于音律的美神─乾达婆王。
奇怪的是,被钟道临如此挑衅的乾达婆王,并没有露出惊讶或恼怒的神情,反而饶有兴趣的盯着钟道临看,笑吟吟道:“我为什么不信?几十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能够破开外面的迷阵,找到此处的人。
“我找这么个清静地方,就是不想被人打扰,你能找到这里,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想不起你我之间有什么仇怨而已,为了关伊?”
钟道临轻笑一声,随手拿起一枚桌上的黑棋在手中把玩道:“关伊早就‘走’了,跟他无关,只是想找你们八王聊聊,谁知道找来找去只打听到婆王的住处,不知其他几位如今何在?”
乾达婆王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调侃道:“小兄弟真会打听,胃口也还不小。”说着,双眸之中忽然寒光一闪,冷冷道:“费冲何在?”
费冲本为幽都之内的一位有名乐师,结交之人非富即贵,某次殿内奏乐之时,因琴弦忽然断裂而获罪,被除去乐籍,因而开始苦心钻研制琴造弦之法,以制作乐器为生,但因其制琴技艺并不出众,往日旧交也不再与其往来,慢慢变得穷困潦倒。
感受到世态炎凉的费冲,性情大变,经常借酒浇愁,一日酒醉后无钱付帐,被店小二一顿拳脚打出酒肆,伤卧于店门大街之上,不多时雷鸣暴雨乍至,行人纷纷奔逃躲雨,空旷的街道之上,只剩下无人理睬的费冲,像一滩烂泥般醉卧雷雨之中。
谁知此人却在这场风雷暴雨之中,通过风、雷、雨、电,悟出了“音”的领域,以心制琴,终成一代大家,有“乐圣”之称,与乾达婆王乃忘年之交,也是唯一知道乾达婆王就在幽都附近隐居的人。
钟道临这些日子来处心积虑,四处查找八王的线索,自然明白乾达婆王为何有此一问,闻声并不多言,只是淡淡道:“死了!”
话音刚落,钟道临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不假思索便立即弹指将手上的那枚棋子,朝乾达婆王眉心弹去,同时抽身疾退。
“轰隆”一声爆响,钟道临身后的木桌与后墙不分先后碎裂,从桌上散落掉下的几十枚棋子,尚未落地便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起来。
飘浮于半空的黑白棋子,来回变化着不同的运动轨迹,带着咻咻的尖啸破空声,一古脑的朝乾达婆王周身要害激射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从乾达婆王体内猛然爆出一股洪水决堤般的森寒气浪,曲指连弹间,几枚怒射而至的棋子纷纷炸成团团石粉。
“波波”几声拔木塞的轻响传来,进入乾达婆王气场内的几枚棋子,就像石子射入水中,水圈纷现,拉出一道道淡蓝色轨迹,不停围着她转圈,速度却同时慢了下来。
“登”的一声闷响,整间木屋就好像被撑破的水囊,在两人出手的同时,就已经轰然碎炸。
只是由于两人的速度太快,所有棋子被乾达婆王全部击碎时,钟道临已经飞离了乾达婆王的气场范围,纷飞的木屑碎石才由内至外朝八方炸散开来。
乾达婆王暗叹一声“可惜”,她本来就对来人估计甚高,只是没想到钟道临在闻到香气的同时,就断然抽身疾退,而且利用棋子切断了跟自己的精神联系,使得她暗布的五音迷魂阵,鲜有的未竟全功,居然五音尚未出手,便已经被破了。
与刚才疾退而去的情况不同,已经退至三十丈开外的钟道临,见乾达婆王并没有贴身追上,反而有些失望似的摇了摇头,负手朝乾达婆王站立的地方,闲庭信步般的轻松迎去。
见钟道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乾达婆王绝美的容颜之上首次闪过了一抹怒色,一双玉臂轻抬间,忽然在怀中出现一张巨大的金色竖琴。
这张竖琴太诡异了,说是张竖琴,倒不如说是一把巨大的半圆型弯刀,整张琴几乎把乾达婆王的全身包裹了起来,而护在前心的一半琴身,正是一把弯刀的刀柄。
这把状如弯刀的竖琴,并不像方才乾达婆王在凉亭内调试的那张古琴,甚至这根本就不是一张琴,因为这张竖琴居然是没有弦的。
此琴一出,钟道临非但没有觉得奇怪,神色之中反而开始有了一丝欣喜。
他当然不会认为,善于音律的乾达婆王,会拿出一张不是琴的琴,普通的琴,需要琴弦颤动的声音与琴面的激荡,来合成琴音,既然这张奇怪的竖琴,不需要通过琴弦的颤动,来制造影响人第二识耳力的音波,那就不排除有能影响更深神觉的东西,甚至是超越六识的领域。
尽管有所戒备,钟道临表面上仍旧不紧不慢的,朝乾达婆王踱步而行,连双脚步伐踏出的节奏,都没有一丝改变,只是脚尖踏上草地的力度,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增大,离乾达婆王三十丈时还是踏地无声,到了二十五丈便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到了二十丈距离的时候,每当钟道临一步踏出,便有一声闷鼓般的声响传出,令人躁闷的步点声逐步加大。
十五丈。
钟道临行走之间所制造的沉重步点声,彷若一声声闷雷响在乾达婆王的心头,乾达婆王只感到一阵血脉膨胀、心浮气躁,只得运功护体,才勉强压住骚动不止的血脉。
同时心中骇然,如何也想不到,当年一招未出便能逼得此人吐血,这才多长时间,他居然变得强横若斯。
离钟道临百丈开外的四周密林内,飞禽走兽惊慌失措,根本受不了这种巨锤擂鼓般的闷响,除了灵巧的飞禽及时逃亡,来不及逃出音障范围的兽类,接连被震毙。
天空中本已飞遁出很远的几只鸠鸟,在钟道临又一步踏出的同时,毫无征兆的从空中一头栽下。
十丈。
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除了钟道临踏步而行的沉闷步点声,周围万籁俱寂,一片死默,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钟道临脚尖踏入的地方,草皮碎石纷纷碎成虀粉,无数尘土颗粒震动间,纷纷离地漂浮而起,转瞬雾化成了无形的尘埃……
钟道临一头紫发无风飘起,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赤红之色,这是功力提至极限的表现,想要以音破音,用精神力量试探乾达婆王的他,迈出了距离对方十丈内的第一步……
乾达婆王一头如瀑长发同样是如风暴般飘浮舞动开来,一双凤目却在此时缓缓地合上,右手轻轻抚上了竖琴……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在乾达婆王手抚竖琴的同时,竖琴前方的空气忽然扭曲起来,一道道肉眼难以分辨的波纹,电光石火间,便已经如大浪般涌至钟道临胸前。
“嗡!”
一声裂玉撕金的尖锐颤鸣,毫无征兆的在钟道临心头炸响。
钟道临心中狂震,浑身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琴声在脑中炸响的同时,右手一掌猛然轰在了身前空气扭曲处。
“登”的一声爆响。
钟道临右袖粉碎的同时,身前音波所形成的声场,仿佛也被这一掌生生撕裂,“波”的一声,炸成无数道飞溅的气流。
“咚─咚─咚─咚!”
乾达婆王曲指连弹,五根葱玉般的指头不停点在竖琴的空处,一道道音波,流星赶月般朝钟道临激射而出,两人之间的大地仿佛被刀剑砍过,顿时出现了一道道深沟。
“叮叮叮!”
一声声刀鸣传来,不知何时已经抽刀在手的钟道临冷喝出声,双手横刀于身前,用虚无之刃的刀柄堪堪挡住如浪般不停涌来的音浪。
每挡住一次音波形成的气柱,他上身便剧烈颤抖一下,脚下不受控制的后退一步。
乾达婆王七音方毕,钟道临也正好退了七步,双臂上尽是暴起的青筋,握刀的双手已经有些微微发颤。“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能听到这首曲子的人。”
乾达婆王不知为何,并没有趁着钟道临立足未稳的当头而痛下杀手,反而手抚竖琴低叹了口气,幽幽道:“能否听完,却要看你的造化了。”
“却不知曲名……”
钟道临闻声刚一开口,鼻头忽然嗅到一股浓香,眼前景色顿时扭曲变幻起来,不由得心神一凛,闭口凝神戒备,自知方才心灵稍一放松,便被乾达婆王乘虚而入,否则也不会灵台失守,慑于魔音,陷入魔音幻境。
如果说,刚才乾达婆王只是试琴拨弦的话,那么当她再一次将双手抚上竖琴,幽幽低唱时,整个天地,陡然色变。
钟道临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色,在一阵悠扬的琴声中不断扭曲、幻化,渐渐从目光中抽离、飘远,手抚竖琴的乾达婆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幅纷至沓来的画面。
刚才还是黑森林之内的一片安谧绿境,不多时,万道霞光升起,钟道临便站在了一处斜崖之巅,抬头只见深邃蔚蓝的天空中几缕白云飘浮,崖下便是一派绿意盎然的花谷。
千峰万峦、群山环抱的绿谷之中,春江花溪、潺潺泉水,飞禽欢舞、猿猴嬉戏,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的熟悉。
一阵微凉的清风,夹杂着花香从钟道临脸颊拂面划过,看身前云走雾绕,脚下迷离的白丝飘飘,直如仙境一般。
“这不是峨嵋天池峰么?”钟道临心中大讶:“我怎么到了这里?”
“徒儿,你回来了?”一阵熟悉的呼唤声传来,钟道临扭头望去,就见一个嬉皮笑脸、背着红葫芦的邋遢老道,脚踏古剑,淩空飞来。
不等老道飞近,钟道临就已经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醉道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师父?”
“师父”两字的余音尚未消失,虚空中踏剑而来的老道忽然加速,没等钟道临反应过来,就那么连人带剑从他的肉身疾穿而过。
钟道临只感到胸口猛然一疼,忍不住怒喝出声,幻象破碎,眼前忽然被赤红色的血液布满,紧跟着重新回到了与乾达婆王对峙的环境。
睁目一看,一道弯月般的寒光从自己身后旋转着飞回,迅速隐没在乾达婆王手中的那把金色竖琴中。
钟道临单手捂着胸前不停朝外渗血的伤口,胸口处一阵剧痛的感觉清晰传来,明白方才是被乾达婆王琴音造成的幻境所迷,不由得暗怪自己托大。
魔界八大天王各有奇功绝艺,又岂是易与,钟道临本来以为乾达婆王无论再怎么善于以音破敌,不过
也就是比缥缈宫《彩云宫阙》高一筹的水准,谁知两者之间天差地远,乾达婆王居然能用音律侵入敌手的心灵之境。
钟道临因为错估乾达婆王,一个照面便被重伤,心灵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单手握刀,缓缓地将虚无之刃朝前点出,不退反进。
已经缓缓合上双目的钟道临,不知不觉中离地飘浮而起,心中无忧无喜,五识抽离肉身,渐渐陷入古井不波的大混沌意境中……
第二章以幻破幻
钟道临受伤后奇怪的反应,被乾达婆王尽收眼底,双目之中不由得闪过了一抹讶色,平常人受创越重,心灵的破绽也越大,焦躁、恐惧、挫败、疲乏等,一些修行之人很难出现的负面情绪都会涌现。
眼前之人,居然能够因伤而顿悟不受魔音幻境所扰的法门,懂得将五识抽离,隐于神觉,将五色五音五迷皆挡于神觉之外,不得不让乾达婆王在惊讶的同时,生出了一抹浓重的杀机。
此子出现,绝非魔族之幸。
千百年来,乾达婆王鲜有与人动手的机会,虽然不会把一般人的生死放在眼里,却也不会轻易动怒、起杀机,毕竟有资格让她动手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此时生出了要将钟道临毙于此处的想法,反而让乾达婆王兴奋起来,这种兴致勃勃的感觉,对她来讲同样很难得,毕竟只有像她这种层次的人,才能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寂寞。
对手难求。
优美的旋律在这个黑森林包裹着的绿地之上,再一次响起,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杀伐之意,如果是外人听来,恐怕也很难想像这样动听的乐章,会是杀人无形的催魂曲。
伴随着优美的旋律,二人之间的空气开始扭曲起来,一道道波纹般的声浪,仿佛无形的海潮,升起落下。
“月光月光……还能否洒满故乡……星光……为何不再闪亮……因我已失去那梦中的故乡……”
乾达婆王手扶竖琴,十指拨动,低低的吟唱声,如哭似泣、如怨似哀,幽幽散布四方……
离地三尺,飘浮于半空的钟道临,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飘飘荡荡的在空中摇摆,一会儿飘前,一会儿飘后,忽左忽右,似前实后,花蝶般穿插游走在无形的声浪之中。
只见他的身体一会儿还是头上脚下的朝乾达婆王淩空飞去,一会儿又头下脚上的快速飘回,不多时却像是睡着了的孩童,横躺在空中,飘来荡去,连手中一直紧握着的虚无之刃,都不知何时脱手飞了出去。
钟道临总是能在声浪及体的刹那,似紧实慢的躲过,或是伴随着声浪沉浮,与外表幽灵般飘摇不定、轻松惬意的情形不同,在他的心灵之中,其实正经历着一场狂风骤雨的洗礼,元神却像是老僧入定,如礁石般虽经惊涛巨浪拍打,我自屹然不动。
玄机子、花灵儿、伏虎和尚、白蛇、蓝月牙、斯影、果比、卜要脸、赫日……甚至是自己的爷爷钟天德,儿时的玩伴小胖墩三馗,一个接一个的熟悉人影纷纷出现在钟道临的脑内。
远古老海龟、大司马霍去病、淫魔厉笑天、待宰肥猪、圣女贞德、草原骄子铁木真……一个又一个前世轮回中出现的场景,不停的浮现心头……
“魂牵梦绕的故土,九黎远乡的儿郎……哭泣的姑娘,你为何悲伤……举起月亮刀……筑起血肉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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