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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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的梦想很长时间之后才会熄灭。有的还会在最后一刻来个回光返照……应该说这更糟。
猫王纪念活动现场距离大学的中心地带只有两公里多一点。哈米德·汤普森先穿过一片断树桩——那是以前伐过的林子,又横穿旧城区。这么走会绕些远路,但显然更讨呱啦啦喜欢。它在哈姆①跟前跑来跑去,不时用鼻子拱拱地上的蟑螂洞,同时暗中观察着那些被它发出的声音诱来的鸟儿。跟平常一样,它这么做并不是想猎食,其中游戏的成分居多。等哪只鸟儿进入它的攻击范围之内,它就会猛地一抬头,用鼻子碰碰它,同时模仿人类哈哈大笑的声音,把那只鸟儿吓得魂飞魄散。呱啦啦有些日子没打这儿经过了:在它平常出没的地方,周围的鸟儿早就学乖了,很难再跟它们玩这个把戏了。
【①哈米德的简称。】
走到老城区后头的断崖附近,地上就没有蟑螂洞了,鸟儿也变得谨慎起来。呱啦啦于是不再闹腾,乖乖地陪在哈米德身边,还哼着什么调子:零零碎碎的猫王曲子,混杂着些几个月前的新闻。有一两分钟,它甚至一声不吭……也许是在聆听?有些人曾经讽刺呱啦啦说,只要它醒着,一秒钟也没法安静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它一连好几个钟头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哈米德脑子里也会时不时地出现点儿嗡嗡声,或者感到一丝一闪而过的疼痛。呱呱的震膜所能发出的声音频宽达到二十万赫兹,意味着其中的大部分人类都没法听到。
现在他们来到悬崖最高处。“坐下,呱呱。我要喘口气。”还要看看这儿的景致……还要考虑考虑到底该拿你、拿我自己怎么办才好。
这座悬崖是新密歇根省海拔最高的自然景观。在它四周,平坦的土地上满是池塘、小溪和河流——这个地区有整个星球上最好的耕地。从空间轨道上看,初来乍到的殖民者们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当然,在水里降落会更容易些,但人们总得尽可能地为长期生存做好准备。透过灰色的薄雾,哈米德还能隐约看到三十公里外,当初降落时留下的玻璃状痕迹。历史书上说,从那艘巨大的宇宙飞船上转移所有人员和物资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直到现在,那儿还有轻微的核辐射,这也是促使人们穿过峡谷,搬到西部平原的原因之一。
从这个方向望过去,满眼都是无尽的农田,一块块的黑色、棕色、灰色,根本看不到头。只有两处例外:一是降落点周围的森林,一是悬崖正下方那古老的大学城。正是深秋季节,从地球带来的彩叶植物已经掉光了叶子。吹过平原的风冷飕飕的,哈米德的鼻子红红的,也就是说,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该下雪了。下星期就是万圣节。万圣节。不知道在人类三千年的历史上,有没有哪一次万圣节能比得上我们下星期这次。想到这儿,哈米德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一眼玛盖特①,但他忍住了这股冲动。平时,玛盖特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星球的首府,四十万人口,一座真正的城市。在他小时候,去一次玛盖特简直就像是到哪个遥远的星系探险。但现在不同了,那些星星似乎已经伸手可及……用不着回头看,他也能准确地说出每艘游客驳船的位置。这些驳船飘在玛盖特上方,活像一堆彩色气球;其实每艘驳船都至少有一千吨重。但对游客们而言,这些不过是小艇。猫王纪念日之后,玛盖特这边最后的旅游项目就是万圣节。接下来,旅行团就会前往西部平原,阿美里卡纳②还有更多花样等着他们。
哈米德在一块长着一层干苔藓的石头上坐下。“说说看,呱啦啦,我该怎么办?我该卖了你吗?卖掉你,咱俩就可以一起到外头去了。”
呱啦啦竖起耳朵。“说话?交谈?呕吐?”这个四十公斤重的家伙靠着哈米德坐下,脑袋偎依在他胸前。它的头部震膜发出像猫一般的咕噜声。这种呜噜呜噜的声音在哈米德的胸部引起一串嗡嗡声,连他们坐着的石头也给震动了。找个伴儿好好唠唠嗑是呱啦啦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哈米德轻轻抚摸着它黑白相间的皮毛,“我是问,该不该卖掉你?”
咕噜声停了,呱啦啦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它的脑袋左右晃晃,又上下点点——这是在模仿大学里的一个教授,真是惟妙惟肖。它深色的大眼睛转了转,“别催!我正在想。我正在想。”说完,它优雅地舔舔喉咙底下光滑的皮毛。在哈米德看来,它真的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有时候,它真的像在试着理解……有时候,它的话听上去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最后,它闭上嘴,开始说话。
“我该卖掉你吗?我该卖掉你吗?”语气是哈米德的,但它并没有模仿他的声音。通常,他们这样交谈时,呱啦啦总会发出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而且是个很迷人的女性,哈米德暗想)。从前可不是这样。他们俩都还很小的时候,它会模仿小男孩说话。呱啦啦的策略很明显:它知道哈米德最有可能喜欢哪种声音。莫非这就是动物的狡猾?“嗯,”它接着说,“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买,别卖。而且永远要谈好价钱。”
它经常说出这样预言似的话。不过哈米德已经跟呱啦啦相处了一辈子,太了解它了:呱呱的评论越长,说明它明白得越少。至于刚才那句话嘛……哈姆想起他的金融课,那是在他找到现在的公寓之前。有半学期,呱呱整个白天都躲在他的书桌下头。(对所有人来说,那都是个令人兴奋的学期。)“买,别卖。”课上不是讲过吗,这是十九世纪某个商业大亨的话。
它呱啦呱啦地讲开了,越说越离题万里。听了一会儿,哈米德猛地拽住呱呱的脖子,他俩在满是石头的斜坡上摔起跤来。哈米德又是笑又是叫,只用了不到一半的力气;呱呱则小心地缩起爪子。一会儿工夫,哈米德就败下阵来,他仰面躺着,呱呱站在他胸口上,用长长的嘴尖叼住他的鼻子,喊道:“叫我叔叔!叫我叔叔!”
呱啦啦的口鼻骨前两厘米没有长牙,不过它咬得挺用力,所以哈米德立即投降了。呱呱从他身上跳下来,一边得意地咯咯笑着,一边叼着他的衣领帮他站起来。哈米德起身,小心翼翼地揉了揉鼻子,然后朝山下安阿伯小城的方向挥了挥手,“好吧,坏蛋,咱们走。”
【①玛盖特:Marquette,玛盖特县位于美国密歇根州,坐落于苏必利尔湖畔。这里的名字都用地球的城市命名。】
【②阿美里卡纳:Americana,巴西东南部城市,位于圣保罗的郊区。】
“哈哈!当然。咱们走!”呱呱蹦蹦跳跳地朝山下跑去,速度之快,哈米德一辈子都望尘莫及。不过每隔几秒钟,它都会停下,回头看看哈米德有没有跟过来。哈米德摇摇头,开始往下走。真想跟上呱呱的话,他准得摔断腿。看着呱呱,他突然想到,虽然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星球来的,但那个星球的气候肯定跟玛盖特附近的冬天差不多。看它的毛色就知道了:一条一条宽宽的纯黑色和纯白色夹杂在一起,活像他在图片上看过的海豹。地上有雪的时候,你简直看不见它。
现在它已经跑到五十米开外了。从这么远的地方看过去,很容易误以为它是只狗,比如说某种灰狗。只是它的爪子太大,脖子也太长了。当然,它能学狗叫:不过话说回来,它也能模拟雷暴、学人类交谈——还能同时发出所有这些声音。整个中美星都找不到呱呱的同类,在这个星球上,它是独一无二的。上星期,他还了解到,它这一族在外头也几乎同样稀少。有个游客想买下它……游客能给的东西,是哈米德一直梦寐以求的。哈米德活了二十岁,足有十几年都在为此努力。
他非常需要点儿好建议。哈米德上次向他父亲求助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再去找他还不如死掉算了。只好去大学,找懒虫拉里……
第二章
以中美这个星球的标准,安·阿伯小城已经配得上古老二字。当然,星球上还有更古老的建筑:着陆点附近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玛盖特旧城。学校有时会组织学生上那儿参观,每次时间都不长,因为那些简陋的屋子至今还带有轻微的放射性。而且,即使是在今天的首都,人们也还能找到一些当初的建筑。不过,坐落在安·阿伯城的大学已经繁荣了整整一百九十年,学校的大部分建筑比最初修建的那些房屋晚不了多少。
有什么事儿不对劲,不过看来跟哈米德的问题无关。他们走在城里,看见两架警用直升机从玛盖特飞来,在大学上空盘旋。哈米德发现自己平时最喜欢的几条捷径都被学校的巡逻队堵死了。肯定是跟游客有关的事,看来他只能从正门进去,还得经过教学楼。呸。已经十年了,可他还是厌恶那个地方,它让哈米德回忆起自己被当成神童的那些日子。父母强迫他学习数学,而他根本没那个头脑。他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想要的那种孩子;可在他终于说服他们相信这点之前,家里总是充满怒气与泪水。
他俩沿着大学的外墙往外走。墙体上有些支撑物,造型很优美;常春藤顺着石墙爬到了道旁的树上,可哈米德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再熟悉不过了……惟一不同寻常的就是那些警车。学生们东一堆西一群地站在一起,望着那些联邦警察,但空气中嗅不到骚动的味道,看上去他们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再说,以往联邦警察也从没干涉过大学的事务。
“保持安静,听见了吗?”哈米德低声说。
“当然。当然。”呱呱把脖子缩起来,装出一副小乖狗的样子。有段时间,他俩在校园里可谓臭名昭著,但那年夏天他就退了学,而且今天大家都在关心别的事儿,所以他们顺顺当当地走进大门,没引起任何学生或者警察的注意。
拉里那间可怜的老鼠洞在“道德楼”里。走到楼前时,他才真正大吃一惊。道德楼年代久远,看上去破破烂烂,却又还没古老到足以被尊为文物的地步。当时人们尝试着用砖来砌房子,这就是他们失败的作品。砖体已经朽坏,能看到不少裂缝,倒是为藤藤蔓蔓和害虫们提供了活动场所。现在,这玩意儿全然看不出是住人的房子,更像是一垛泛红的碎石墩。这是学校行政部门安置那些最惹人讨厌的终身教员的地方之一,就是大家所说的“被遗忘的角落”的一部分……不过今天却有点儿名不副实。今天,楼前停着长长的两串警车,入口处甚至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
哈米德走上台阶。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会儿,懒虫拉里恐怕会是整个星球上最难见到的教授。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哈米德为游客们当导游,因此跟其中一些安全人员早混熟了。
“你有什么事,先生?”可惜,这人他不认识。
“我来见我的指导教师……藤山教授。”拉里从没当过他的指导教师,但现在他不是正寻求拉里的指导吗?
“噢。”那个警察啪的一声打开喉咙上的麦克风。谈话内容哈米德没听清多少,只知道那个警察提到了“那个黑白相间的外星生物”。在过去二十年中,除非你住在地洞里,否则不可能对呱啦啦一无所知。
过了一分钟,一个年龄大些的警官走了出来。“抱歉,小伙子,这星期藤山教授不见任何学生。官方事务。”
不知从哪儿传出一支葬礼上的哀乐。哈米德踢了踢呱呱的前爪;音乐戛然而止。“我不是为了学校的'奇書網整理提供'事,夫人。”他突然来了灵感:干吗不告诉她点儿实话呢?“是关于游客和我的呱啦啦的。”
那位警官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会提到这个。好吧,跟我来。”他们走进黑洞洞的走廊,呱啦啦发出得意的笑声。总有一天,呱呱的这套小把戏会惹到什么惹不得的家伙,然后给人家打得屁滚尿流,不过看来不会是今天。
他们下到地下二层。只有吸音瓷砖里的荧光灯照明,光线更暗了。时不时的,他们脚下的木楼梯还会往下陷。楼里空荡荡的,平时门前排队等候的学生们都不见了,但哈米德知道警察并没有把教员也赶出去:一间办公室里传来响亮的呼噜声。“被遗忘的角落”——特别是道德楼——稀奇古怪,这儿的教员们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意味着最无能的人和最出色的人都在这些小房间里。
拉里的办公室在一段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其实该称之为半个地下室。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守在门边,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墙上有一个黄铜名牌:L·劳伦斯·藤山教授,天人理论研究系。名牌旁边耀武扬威地写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办公时间。门中央是张印有一只小猪的图片,旁边还附有说明:“如果一个学生假装需要帮助,那就假装给他帮助。”
他们走到门边,警官往旁边一站:哈姆得自己想办法进去。他飞快地敲了敲门,门里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条小缝,拉里问:“暗号是什么?”
“藤山教授,我得跟你谈谈——”
“答错了!”拉里啪一声关上门。
警官把手搭在哈姆肩上,安慰道:“真遗憾,小伙子。要知道,比你大牌得多的主儿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哈米德甩开她的手。他脚下黑白相间的家伙发出阵阵警报声。哈姆抬高嗓门盖过噪音:“等等,我是哈米德·汤普森!你天人201班的学生。”
门又开了。拉里走出来,他瞟了一眼警察,又看看呱啦啦,道:“你怎么不早说?进来吧。”哈米德和呱呱赶紧从他身边挤进门去,拉里冲警官纯洁无邪地笑了笑:“别担心,苏西,是公事。”
藤山的办公室又长又窄,屋子里还堆着长长两排仪器,这么一来,剩下的空间大概只有一条过道那么宽。拉里的学生们(有胆量下到这个地洞里来的那些学生们)有一个猜想:要是拉里生活在旧地球,他没准能在信息存储器里安家。架子上的垃圾少说有好几吨,还有不少小部件伸到了过道里。考古学是拉里的专长之一,所以这地方简直像个博物馆——说不定真是个博物馆。大部分机械都静悄悄的,但时不时也有滴答作响或者发光发热的。这堆东西里有鲁布·戈德堡①式的搞笑发明,早期殖民地的模型……还有写东西是从界区外搞来的。暖管和水管几乎把天花板遮了个严严实实。每次到这地方来,哈米德都会联想到潜水艇的船舱。
【①鲁布·戈德堡:RubeGoldberg(1883~1970),美国卡通画家,他笔下的人物喜欢用复杂的发明来完成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例如,一个剥鸡蛋壳的机器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拿起晨报时就会牵动一条打开鸟笼的线,鸟被放出来,顺着鸟食走向一个平台。鸟从平台摔到一罐水上,水罐撞到手枪上,使手枪开火。猴子被枪声吓得把头撞在剃须刀把上,剃须刀切入鸡蛋,打开蛋壳,最后让鸡蛋落入一个小圆碟里。】
拉里的办公桌放在屋子最里头。桌上的废铜烂铁堆得老高,其中包括一个平板显示器和一尊美丽的深黑色雕塑。在天人课上,拉里向他们介绍过他的收藏品管理理论:晚进早出,每年买一张干净的床单,在上面注明日期,然后把它铺在前一年那层杂物上头。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懒虫拉里的另一个玩笑罢了。可哈米德却发现,桌上那堆垃圾下头真的露出了床单一角。
台灯在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眼看去,拉里周围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