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在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眼看去,拉里周围的墙似乎在朝他倾斜。墙上贴满了海报。拉里之所以被安置在这个洞里,那些海报也尽过一点力:这玩意儿对任何脑子没毛病的社会成员都是一种冒犯。一堆……什么东西……被扔在为来客准备的椅子上。拉里大手一挥,它们便全体转移到了地板上;然后他示意哈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拉里也在自己的书桌后坐下:“我当然记得你,天人课嘛。不过提那干吗?你不是呱啦啦的主人,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吗?”
我可不是什么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抱歉,刚才没想到那么多。我今天来是为了呱啦啦的事。希望你能给我些建议。”
“啊!”藤山露出他有名的大嘴蝌蚪式笑容,看上去既天真无邪又阴险狡猾,“那你可来对地方了。要说建议,我这儿可多着呢。对了,我听说你退学去了旅游局?”
哈米德耸耸肩,尽量不显出为自己辩护的神情:“唔,没错。因为当时我已经是高年级学生了,而且我对美国思想与文学的了解比大多数毕业生还多……再说,旅行团再待半年就走,谁知道下一个旅行团什么时候能来?凡是我们有的,他们又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我们都带他们去看了。说实话,就连咱们没有的,也摆出个样子,让他们看了。要想碰上下个旅行团,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
“嗯,嗯。”
“无论如何,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认识几乎半数游客。可是……”
整个中美星有一千万人口,其中至少十分之一都做着飞到界区之外的美梦;在这十分之一里头,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爬行界,进入一个横跨上千个世界的文明。十年前,中美就得知了现在这个旅行团即将降临这个世界的消息。哈米德从那时起就开始作准备,希望能凭一技之长弄到去外头的资格。十年,等于他哈米德的半辈子,等于他摆脱数学之后的全部时间。
还有无数人像他一样卖命。过去十年,星球上每一个美国思想与文学系都快给挤爆了。幕后的勾当还远远不止这些。政府和一些大公司各有各的秘密方案,而普通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有几打人甘冒大风险,把宝押在一般认为外头的人不会感兴趣的东西上。这里头有些人真是傻得可以:他们把目标定在成为世界顶尖运动员、象棋大师什么的身上。其实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在飞跃界的无数人口中,这儿的高手连九流都算不上。不,真想搭便车,你得拿出点儿在本界区外显得稀奇的玩意儿。选择不多,基本上只能从地球老家的角度着手——至于具体方式,那可就另人大开眼界了。比如吉莉·温博格,学的也是美国思想与文学课,挺聪明,但算不上了不起的天才。等旅行团抵达轨道,她绕过旅游局,告诉游客们说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啦啦队长,还是个专做大人物买卖的高级妓女。这策略不少人都用过,男女都有,但其他人没吉莉这么直接,也就没她成功:她靠这法子赚到了进入飞跃界的机票。最搞笑的是,资助她离开中美的是旅行团里少数几个非人类成员之一,一只从罗斯林马尔星来的虫子,那家伙在有氧环境下连一秒钟也活不了。
“我猜我跟其中三个游客关系不错,但至少有五个导游比我干得更好。而且,你知道,那些游客又复活了四个最初乘‘中美号’从地球来的人。只要这四个人自己愿意,游客肯定会带他们走。”这些男男女女在地球度过了他们的幼年和青年时代,接着用了两万年,跨越了两千光年的距离,来到这个星球。看起来,中美已经没什么其他东西可供出口了,“要是他们过几年再来就好了,等我毕业之后……那时或许我已经搞出点儿名堂来了。”
拉里打断了他的自怜自伤:“你从没想过用呱啦啦来吸引那些游客的注意吗?”
“想过几次。”哈米德瞟了一眼蜷在自己脚边的那团毛球。呱呱太安静了。
拉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别担心,它正摆弄那些超声波图象仪呢。”他指了指哈米德身后那排仪器,上头有道紫色的亮光,在一些看不见的隔断之间蹦来蹦去。
哈姆笑了,“待会儿想让它出去可得费劲了。”他公寓里有几个超声波扩音器,但呱呱难得有机会玩一把高清晰超声波设备,“没错。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他们会对呱呱感兴趣,我还告诉他们我是它的训兽师。可他们一看出它不是从地球来的就完全失去了兴趣……教授,那些家伙简直有毛病!你把高界区弄来的宝贝砸在他们头上,他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给他们猫王翻唱布鲁斯·斯普林斯廷的歌,他们却肯在塞勒涅上修个太空基地作交换!”
拉里只是微微一笑。当某个学生说话不经大脑,在学术上自掘坟墓时,他总这么笑。这表情让哈米德冷静下来。“唔,我明白,有时候,他们怪得有道理。”高级界区的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中美感兴趣。这里困处爬行界之内足足九光年。中美的科技不过是些老古董;而且,考虑到他们所处的位置,中美永远别想发展出有竞争力的技术。哈米德这个倒霉的星球只有一张好牌:它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而且这儿的人是最早从地球出发的殖民者之一。这趟悲剧性的航行持续了两万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地球早已成了大多数人类心目中的传奇。
在飞跃界,已知存在着类人智能生命的恒星系有上百万之多,大部分多少能够进行适时通讯。在这片汪洋大海里,人类不过是一朵小浪花——大概占据着四千个世界。而即使在这四千个人类世界里头,对爬行界里一个第一代地球殖民地的兴趣也几乎为零。不过基数这么大,这点儿兴趣也已经够了:总能找到一些甘愿在爬行界飞上二十年的家伙,例如几个有钱的怪人,或者某个历史基金会,某个宗教运动什么的。所以说,中美真该为这一小群呆子的存在感谢上帝。过去的一百年里,除了偶尔有几艘商船外,只有两个旅行团光临过中美。那几次贸易给中美的生活水准带来了实质性的进展,但对于包括哈米德在内的很多人来说,它们的意义绝不仅止于此:它们几乎是中美人了解外面情况的惟一途径。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两百个人成功上演胜利大逃亡,去了飞跃界。最早出去的是政府职员和身负政府任务的科学家。对这些人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所有离开的人中,只有五个人最后又回到中美。拉里·藤山和侯赛因·汤普森都名列其中。
“是啊,我猜我早知道他们都是些怪人。可看看他们,大多数甚至不想知道咱们的表演是不是精确。我们煞有介事地要模拟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给他们看。可咱俩都明白那时的美国是什么样子:重工业全都已经搬到地球的空间轨道上,北美挤着五亿人口。我们在这儿弄得最多是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说不定比那更早些。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搞明白地球的历史。但除了几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之外,他们连年代是不是正确都不怎么在乎。似乎只要来这儿跟我们在一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拉里张开嘴,好像准备发表点儿什么意见;不过最后他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他的许多格言之一就是“要是你不能自己弄明白,那你无论如何都别想弄明白”。)
“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你发现呱啦啦的用处了?”
“是那只负责整个旅行团的虫子,他刚刚通知我说有人想买它。那家伙平时总爱讨价还价,他——等等,你很了解他,对吧?奇怪的是,这次他报了个一口价:他负责付钱给联邦,再送我去罗斯林马尔,”罗斯林马尔是飞跃界离这儿最近的文明,“还外加些超光速飞行特权什么的。”
“所以你准备同你的宠物吻别了?”
“差不多吧。我跟他们说他们需要人照顾呱呱:那个人当然就是我。顺便说一句,这也不全是谎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没我协助,呱呱肯定不会接受其他人。但他们对此毫无兴趣。你看,虫子说没人会伤害呱呱,但是……你相信他吗?”
“啊,那只虫子的黏液基本上还是挺干净的,我敢肯定他没听说有人想对呱啦啦不利……他还挺正直,一定会先对买主的背景作点儿调查。他告诉你买主是谁了吗?”
“一个叫拉芙娜&尖爪的人,嗯,这可能不是人名,我也不清楚。”他递给拉里一张写着出价的薄纸,上头还有拉芙娜&尖爪的标志:看上去像一只挺漂亮的爪子,“这个名字不在游客名单里。”
拉里点点头,把纸上的内容输入平板显示器。“我知道。嗯,让我看看……”他在显示器上捣鼓了一通。平板显示器被设置成教学模式,两面都能看到图像。哈米德发现拉里正在搜索联邦内部网络。拉里扬起眉毛,“啊哈!拉芙娜&尖爪上星期刚刚抵达,根本不是旅行团的一部分。”
“一个独自行动的贸易商……”
“没那么简单。他们的飞船待在朱庇特后头——这是虫子要求的。联邦太空网拍了些照片。”显示器上出现一张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艘长长的蜂腰状飞船,看上去是本界区之外的标准技术。但那上头有些古怪的鳍状物,几乎像是滑翔机的机翼。拉里输入了些算法,图像变得清晰起来,“唔,看看这些鳍的纵横比。这家伙装备着高性能的超光速飞行设备。在下头这儿当然毫无用处,但在很多很多地方可都是抢手货呢……”拉里吹起了口哨,是《噩梦华尔兹》中的几个小节,“我想这是个高级贸易商。”
来自超限界的人。
第三章
在中美,几乎每所大学都成立了天人研究系:自从那五个人返回中美时起,这就成了流行。但多数人把这当成个笑话。天人系基本上是宗教学的私生子,实际上搞的是天文学或者计算机。大家把所有夸夸其谈、不称职的家伙都往这儿塞。安·阿伯的上界系是懒虫拉里成立的——而且在大部分上课时间里,他都在雄辩地论证其虚假性。想想看,在飞跃界的脚底下猜测飞跃界头顶有些什么东西!连那些游客都回避这个话题。超限界是存在的——也许它包括宇宙的大部分空间——不过那可是个棘手、危险而又模糊的东西。拉里曾说过,超限界的存在是飞跃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但所有关于超限界的理论都是些靠不住的道听途说。拉里声称,他把天人研究提升到了看手相的层次,这是最让他自豪的事情之一。
可现在……这个贸易商显然经常深入天人的地盘。要是政府没有封锁消息,它绝对会让旅行团黯然失色。而这家伙就是呱呱的买主。哈米德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宠物。“你……你觉得船上有天人吗?”一个钟头以前,他还在为可能要跟呱呱分开伤心呢,可跟这个情况相比,那点儿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有那么几秒钟,他还以为拉里会耸耸肩,回避这个问题。但老家伙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关于天人的知识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是正确的,那就是:天人在这么深的地方根本无法思考。就算是在飞跃界,他们也会解体、死亡。一句话,只有死路一条。我认为拉芙娜&尖爪是类人智慧生命,但它很可能比一股来自上界的人危险得多……它的那些招数,那些装备……”拉里声音越来越小,现在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桌上那个四十厘米的雕像上。那东西泛着绿光,像是用一整块无瑕的绿玉雕成的。等等,绿色?刚才那玩意儿不是黑色的吗?
拉里忽地把眼睛转向哈米德:“祝贺你,你的麻烦比你想像的还要有趣得多。说说看,为什么一个外来者,而且是个高级贸易商会想买呱呱呢?”
“……唔,它这个品种肯定很少见。我跟不少游客谈过,他们谁也认不出呱呱到底属于什么种族。”
懒虫拉里点了点头。太空可不是个小地方,呱呱说不定来自爬行界的另一个星球。
“它小的时候,很多人都研究过它。你也看过那些文章。它的大脑跟黑猩猩差不多大,但大部分都用在震膜上,还有处理它听到的声音。有人说它是语音功能的终极形式:全是嘴,没有心。”
“啊!就像一个学生!”
哈米德对这种拉里式的嘲讽置之不理。“看这个。”他拍拍呱呱的肩膀。
肯定是被超声波仪器迷住了,它的反应很慢。最后,它抬起头问:“干吗?”年轻女人的声音,语调也很正常。
“有些人觉得它不过是只鹦鹉。它录音回放的本事比高保真录音机还棒。但它也有自己喜欢的句子,说这些句子时还常常使用不同的声音——基本上都用得很得体……”哈米德指指靠在拉里脚边的电暖炉,“嘿,呱呱,那是什么东西?”呱呱把头向前伸,绕过桌角,眼睛盯着那些烧得红红的线圈。这个炉子和哈米德公寓里用的那种不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呱呱好奇地把头朝火光伸过去。太急了点儿,鼻子碰上了电炉的安全网,“烫!”它往后一跳,鼻子埋进脖子上的毛里,一只前腿还指着电炉,“烫!烫死了!”它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舔舔鼻子,“天啊!”它瞥了哈米德一眼,像在责备他,眼里还带着算计的神色。
“相信我,呱呱,我没想到你会碰那玩意儿……为这事儿,它肯定会报复我。它的幽默感只到打埋伏暗算我为止,但这方面,它执著得要命。”
“嗯,我还记得动物协会对它的研究报告。”藤山冲哈米德笑了,嘴咧得大大的。哈米德一直觉得拉里和呱呱脾气像极了,简直跟一家人似的。听了拉里两堂课以后,呱呱连咯咯的笑声都同那老头一样了。
拉里把电炉往后移了移,然后绕过桌子。他弯下腰,平视着呱呱的眼睛。现在他一副对呱呱关怀备至的样子。这种态度对他自己很有好处:’他眼前可是满嘴的尖牙,而且对方已经开始演奏《定时炸弹之歌》了。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了,呱呱闭上了嘴。“我真不敢相信,这里头没藏着类似人类的智慧。真的。我见过不少新生,刚开学的时候还不如它呢。一个没有智力的动物弄那么多声音出来干吗?”他伸手揉了揉呱呱的肩膀,“肩膀痛不,亲爱的?里头说不定会长出双手来吧。”
呱呱把头一扬:“我喜欢飞①。”
哈米德时常想起海因莱因小说里的场景;地球老家的科幻小说在美国思想与文学课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如果呱呱的岁数还小,它准会在成年前就死掉。它骨头里的钙和肌肉力量水平已经开始退化了,跟三十岁的人差不多。”
“嗯,是啊。我们知道它跟你一般大。”二十岁,“我猜,它也可能是某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一部分。但那种东西通常要么是大脑受损的天人,要么明显是些人造物体。”他回到桌前坐下,嘴里没腔没调地吹着口哨。哈米德在椅子里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来找拉里是想让他帮自己出点儿主意,结果却听到这么些事儿。没什么好吃惊的,拉里就是这样的人,“我们知道得太少,还得多打听点儿消息才行。”拉里说。
“唔,我猜我可以尽力从虫子那儿多挖些东西。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那些游客也帮帮忙。”
拉里轻快地挥挥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要问问那只罗斯林马尔的虫子,不过总的来说,那些游客穿越了九光年才到了咱们这个偏僻地方,到了现在,他们带来的数据库就跟你去南太平洋度假时带的那种便携式数据库差不多……全过时了。至于联邦政府,当然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嘿嘿,要不然,他们就不会来找我了,说明他们已经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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