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整个脑袋都软软地垂了下来,直接落在我手上——大概,所谓“垂头丧气”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吧。 “你抬起头,”我生气地揪着他的脑袋,“快说!” 他将脑袋左摇右摆,想要从我手里逃出去。 我们正扭打着,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绷”的一声从他脑袋上传来。我不由怔住了,他的脑袋如此之软,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一怔之下,我手底下便松了。他乘机钻了出来,抬头看着我。他一抬头,我们两人都同时惊呼起来。 他的眼睛,本来是乌黑明亮的两粒,此时却只剩下一粒,另外一颗眼珠,早已不知去向。那颗幸存的眼珠,晃晃悠悠地吊在脸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眼珠上还明显地映出我惊骇的面孔。 “我这样看不清楚呢,”他抱怨道,仿佛并不痛苦,“你快帮我找找眼珠。” “什么?”我颤声道。 “一定就在地上。”他说着便弯腰在青石地面上仔细寻找起来,眼珠晃悠悠的,又可怜又可怕。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也帮着寻找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来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碰见一个会说话的布娃娃,现在又帮这个娃娃找他奇怪的眼珠! “我的眼睛是扣子做的,”突突认真地对我说,“黑色的扣子。”后一句话实在多余,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眼珠会掉,一定是刚才扭打之中被我不小心揪下来的。看他用一颗不牢固的眼珠在地面寻找,我觉得十分内疚。 我们找了很久,什么也没看见。这地面光滑无比,没有缝隙可以掉下一粒扣子,我不知道它溜到哪里去了。突突显然很失望,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没有责怪我,我却刷的红了脸,低下了头。 这一低头,便看见了衣服上的扣子,我心中一动,立刻使劲将扣子拧了下来,递到突突面前。他吃惊地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你干什么?” “给你!”我说,“你的眼睛是用扣子做的,这个应该也可以啊!” 突突望了望扣子,又望了望我,突然笑了起来:“袖袖啊,我不喜欢透明的眼睛。” 啊?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扣子是透明的,并且比他的眼睛小很多,这样一颗眼睛,相信没有人会喜欢。 我脸更红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突突叹了口气:“算了。” 我知道一只眼睛是多么不方便,他这样说,只不过是要安慰我罢了。即使他肯算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也已经很不牢固,只有一根白色棉线和他的脸连在一起,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他自己也马上想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上面有一小段线。 “袖袖,帮我把这只眼睛缝得牢一点,不然掉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将针递给我。 我不能拒绝这个要求。 我为很多布娃娃缝过衣服,但是那都是没有生命的娃娃,而突突,是活的,我揪他,他都会觉得痛,何况是这样一针扎下去?我颤抖着手在他眼睛前晃了很久,就是无法下手。他倒是好脾气,也不催我,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没有办法了,我闭上眼睛,飞快地朝他脸上刺过去——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很轻易地就穿过去了——我睁开眼一看,那针并没有扎在他眼睛的位置,却扎在了他的嘴上,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慌忙道歉,正要将针拔出来,却只觉得地面一阵摇晃,我们站立不稳,一同倒在了地上。 “地震了?”我问。 突突嘴上扎着针,说话有点含糊:“不日(是)。”针尾上的线随着他说话一颤一颤的,我看了,既怕他痛,又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该怎样表情。 地面还在继续摇晃着,渐渐地传来一股水草的味道,伴随着海涛声。然后,地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来——我用了荡漾这个词,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其他词语来形容地面这种运动状态——地板分明是坚硬的石板地面,但是却依照柔和的正弦曲线缓慢波动着,这种情况我无法理解,无法置信。我伸出手探探身下的地面,想看看它是不是变成了水或者果冻或者其他任何能够象水波一样荡漾的东西,但是它仍旧是地板,硬邦邦的,手指穿不过去。 我和突突,就象两块木头,漂浮在固体的水面上。 “突突,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声音透过波涛的声音传到突突面前,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清。 突突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但是被波涛的轰鸣淹没了。我很想走到他身边去,却站不起来。 突然我们之间起了一个大浪。 象我这样来自正常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大浪的。它和一般的水浪一般柔软,变幻多姿,但是却比水浪凶猛一百倍。我本来不知道这个浪会如何凶猛,只是呆呆看着,看着这到青色的固体波浪在我面前立起两米来高,将我和突突分隔开来。 “袖袖!”突突不知道是怎样来到我身边的,他朝我猛扑过来时,大浪正慢慢朝下落,眼看就要落到我的头上。我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很大力气猛然一推,顺着波动的石板地面往前滑了很远。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大浪落到地面的声音,就如同有几吨重的石头从高处落下,令人心中剧震。 突突! 我想到突突,心中一阵害怕:他会不会被这股浪花给淹死了? 我在荡漾的地面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回过头去——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那青色的固体波浪缓缓地朝下低落,而波浪下端,突突白色的身体已经被压进地面里,只露出头和一只手,并且他仍旧在下沉中,那股波浪压迫着他,要将他压到地底下去。 “突突!”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猛然站起来朝他跑过去。他做了一个阻止我的手势,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已经成了我的朋友。当朋友正被埋入地下的时候,我怎能袖手旁观? 地面的震荡是缓慢而均匀的,却足以使我失去平衡。我只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突突的手在我前面不过半寸的地方,我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下沉,却毫无办法,只有流泪。 “袖袖别哭,”突突微笑道,“别怕,我不会死的。”他眼睛上的线已经只剩下一根了,眼珠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掉下来,可是他的笑容却如此灿烂。 “你回头看看。”突突说。我依言回头,只见青色的波涛在整条街道上荡漾,所有的房屋都在波浪中起伏,地面上不时突然涌起巨大的浪花,将房子压得粉碎。 我心中一震,立刻回过头来,努力朝突突爬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我这样爬动,终于碰到了他,但是他却猛然一缩,挣开了我。 “你干什么?”我愤怒地大叫。 突突好脾气地笑着,半个下巴已经陷入地下:“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有一座岛。” “胡说,快把手给我!”我不听他的,只想抓到他的手。可是他坚决地避开我,执意要我回头。 回头有什么意义吗?只不过是看见那些房子被压碎罢了。为了让突突把手给我,我只得再次回头一望。 我呆住了。 身后的房屋和街道都消失了,却出现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离我只有一米之遥,我甚至能闻到岛上桃花的芬芳。那世界有花有鸟,草丛中有几只小白兔。与我身边波涛汹涌的状况相比,那个世界如此安详,果然象是飘摇大海中屹立不动的岛屿。浪花虽然大,却一点也不能动摇那个世界,偶然有些青色的波浪落到岛上,也迅速地不见了。 呆了几秒钟,我马上回头,想将突突拉过来,我们一起逃到岛上去。 但是突突已经不见了。 原来他所在的地方,一点青色波浪正慢慢低伏下去,依稀可以看见青色下面一团白色的身影。 “突突!”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是心里却很清楚,他已经沉到地下去了。我用手使劲敲打着地面,想透过石板将他捞上来,然而那地面冰冷坚硬,无法穿透。 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见远处涌起一团大浪,迅速地朝我推过来,我被波浪高高举起,然后又猛然落下—— 我落在了那个岛上。 岛上的泥土松软潮湿,有一层绒毛般的嫩草,我跌在上面,只是微微有点疼。我将手在地上一撑,想要坐起来,手心里却触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我将那东西捡起来,只见它乌黑发亮,在阳光下光芒闪烁,刺得我的眼睛和心都一阵疼痛,忍不住热泪横流。 这个乌黑的小东西,是一粒扣子。我当然认得它,它是我的朋友突突的眼睛。 他说他不会死,可是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认识他以来,他一直保护我、陪着我,最后还为我死了,我却将他的眼睛揪了下来。 我紧握着突突的眼睛,握得掌心发酸。 我将脸埋在不曾被忧伤污染的草地上,让泥土吸去我的泪水。 袖袖,你的朋友被埋葬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不要哭。”耳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我蓦然从泥土中抬起头,惊喜地四望——难道是突突?是他的声音吗? 四周除了翻天的波浪,便是寂静的小岛,没有突突,没有人,没有动物,只有我独自一个。 那么那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不要哭。”又是同样一句话,分明是突突是声音,但是四周空荡荡,是谁在说话? “不要哭。”那个声音温和执着地在我耳边回响,带着突突那种布娃娃的天真和善良,每说一遍,突突憨头憨脑的样子便出现在我脑中,叫我如何忍得住眼泪?我想我一定是思念突突,产生幻听了。 我坐在草地上,突突的声音陪伴着我,咫尺之外是一个翻腾的固体世界。从我坐着的地方来看,除了波浪是青色的、声音比较沉闷之外,我看不出那个世界和海洋有什么区别。 等等,那是什么? 我蓦然起立。 汹涌澎湃的青色中,有一点白色在沉浮飘荡,由于距离遥远,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那种白色令我的心狂跳起来——那一定是突突!突突全身都是白色的!我将眼睛睁大到极限,想要看出突突的样子来。 那点白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出是个人。那人——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那人居然正在劈波斩浪,在固体的海洋里游泳! 我又一次感叹这个世界的离奇与古怪,但已经不再象刚来时那样大惊小怪——如果一个原本古怪的世界突然不古怪了,那才真正古怪呢。 我没想到突突居然能够在石头波浪里游泳,他的身体柔软如斯,是如何突破坚硬的石板的?我习惯性地猜测他游泳地奥秘,随即一笑,我用来进行猜测和推想的一切理论,都是基于我那个世界的,在这里恐怕用不上。这样一想,便释然了,管他什么原因,只要突突回来就好。 又一个波浪在我面前立起,阻挡在我和那点白色之间。等波浪落下,那点白色已经到了面前。 到了面前,这就不是仅仅一点白色,而是一大团白色。 我正要跑过去,突然脚下又一阵摇晃,将我摇倒在地上。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青色石板地面上,那个安详的小岛不见了,突突的声音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一次习惯地思考起来。 我慢慢地回想着和突突相遇以来所发生的事情,想到他画出了一个太阳,那个太阳现在还在我头顶上发光;再想到他很想画一扇门,却没有成功,然后想到这个小岛的出现,如此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仿佛是突突想要一个岛,就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岛——还有那个始终萦回在我耳边的突突的声音,它叫我不要哭,当我被波涛中的白色所吸引而停止哭泣时,那个声音便消失了,小岛也消失了。 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突突想要做什么,就能够做到什么? 但是,如果是这样,突突一定不希望这些奇异的波浪出现,为什么它们还是出现了?是不是因为突突有时候也会失灵,就象他画一扇门的时候失灵一样?又或者,突突并不反对这些波浪的产生? 我越想越糊涂。 “笨蛋!”一个金属般的声音从天而降,吓了我一大跳。我猛然抬头,面前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一定就是刚才在波浪里游泳的那个人,可是却不是突突。 这个人虽然背对着我,可是他的背影线条很优美,不象突突那种胖乎乎的感觉。并且这人虽然也是白色,却显然不是布做的,全身都很硬朗。 尤其有区别的是,突突的脑袋是光秃秃的,而他的头上,却有浓密的头发,并且是乌黑的、正常的头发。 发现不是突突,我心里一阵失望。然而我想,突突也许并没有死,这个世界随时都可能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突既然能够给我变出一个小岛,没有理由不能救自己。 我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这回又会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千万不要害怕。我告戒自己。 “笨蛋,你盯着我看作什么?”那人没有回头,却这样盛气凌人地问我。 “你又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说。 “我一直在看着你。”那人得意洋洋地说,看来他和突突是不同性格的人。 “请问你怎样看见我?难道你背后长眼睛么?”我问。 那人不再说话,却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他始终没有转身,就这样背朝着我,朝我走过来,给我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 要习惯,要习惯,这个世界是很古怪的,我努力安慰自己,让自己坐在原地没有后退。 那人这样退,终于退到我跟前,差一点就要踩到我了。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外面来的人都是笨蛋!” 我没吭声,他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外面来的人,在这个世界里,确实和笨蛋没什么区别。 “你想知道这里是什么世界?”他问,“你还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想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 “是!”我大声说。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哈哈哈哈,”他又是一阵得意地大笑,“我统统不告诉你!” 随着他话音的消失,他本人也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仅是他,连同我周围的世界,全部消失。没有房子,没有街道,没有青色的波涛,什么也没有。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四方,只剩下我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中漂浮。 我的心也变得极度空虚和迷惘。 好吧,这次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之前遇见的是一些诡异的事件和人物,但是至少能够依照正常的行动规则,至少我能够走路。 但是现在,我怎样移动? 我试着用手划拉几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虚空中动了。四周没有参照物,我无法知道自己是静止或者运动。 仿佛回到了混沌未开、天地未分的初始时代,周围没有任何东西遮碍视线,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心中忽然一动。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如果真是一片虚无,那么我又如何呼吸?如果真是一片虚无,我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才是,但是我能够看见自己的身体。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空虚的世界。 一定有些东西藏在这里,也许是突突,也许是苏里蔓,或者是另外别的什么。 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我变得格外冷静。 那个白色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有这么大力量变走一个世界?&;nbsp&;nbsp
异域四
在虚空的世界里不知道停留了多久,如果不是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瞎了,除了自己之外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个绝对干净无暇的世界,没有任何杂质,统一无二的空。 一个